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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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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她感冒了,江风吹得太久,头脑发涨昏昏沉沉,家中找不到感冒药,她给自己烧了碗姜汤喝下,迷迷糊糊地便睡着了。
夜里醒了过来,满室清冷月光,越发衬得屋里凄清,林朝英只觉得身子滚烫头重脚轻,她发烧了。
身体的极度不舒服与心中的落寞交织在一处,腰椎处如针扎似地痛,她从小就有这个毛病,爱犯腰椎疼,体育考试仰卧起坐从来做不到三个,而每逢感冒发烧后刺痛犹甚,严重时甚至辗转反侧夜不能寐,CT磁核共振做过多回,一直也查不出什么原因,于是每回发作只能强挨,为了怕受这种折磨,她向来很注意自己的身体,不会轻易让自己感冒,想不到今日心情一低落,感冒竟然趁虚而入。
这种一人独处冷暖自知的情境,她本来由来已惯,今日心中却极孤单委屈,她不想再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她想要的人或事,却始终不能牢牢抓在手中。
电话铃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午夜里显得分外刺耳狂急。
会是谁呢?已经这么晚了。
狐疑地拿起电话,心呯呯跳着,隐隐有一丝期待。
“是你吗?你还好吧?”突如其来的问候,竟然真的是他。
她一直没有开口,有一股暖暖的感觉如流水般缓缓注入四肢百骸,她怕一开口,这样真实的梦境便会惊醒。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他意识到了她的沉默,提高了声音焦急地问。
“我很好。”她终于回答。
声音里有浓浓的鼻音,电话那端的他一窒,听到了吸气的声音。
“你病了?感冒了?”
“嗯,我有些不舒服,不过睡一觉就好了。”她答道,声音有些哽咽,腰椎的疼痛让她坐立难安,拿着话筒站在客厅中,身子涌过一波一波的寒颤。
电话那端停顿了一会又开了口:“家里还有没有感冒药,没有记得去买,药要按时喝,尽量少出门,多备点菜蔬在家里。”
他谆谆嘱咐,语气尽量装得平静,却难掩关切。
寒喧几句挂断了电话,林朝英微笑,心底里有小小的窃喜,连腰间那难忍的疼痛也仿佛轻微了几分。
三天后,她收到了一个快递包裹,赫然是他所在城市的地址,她按捺住喘急的心跳拆开,一个小巧的康健治疗仪跳入她的眼帘。
她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个品牌的治疗仪,价格不菲,在本市并没有专售。
将治疗仪紧紧拥在怀中,微笑如花,一朵朵在心间绽放。
他回来的那一天她去接机,舷梯上他长身玉立,阳光下傲然眩目,含笑向她一步步走来。
他浑身散发出这样朗朗的自信,她知道,他成功了。
给了他三年时间,而今只不过一年未到,他已远非昔时狼狈之身。
世上便有这一种人,你只需给他一个支点,他便能将地球撬起。
她仰目望他,他眼底难掩倦容,但更多的却是意气风发,他紧握住她的手,目光中似乎有晶莹泪花。
“谢谢你!”
一月后,他买了新房子,新居装修好的那天,他将她带到家。
新房子装修得简朴大方,以闲适为主调的简约风格一向是他的最爱,她目光慢慢地扫过每一寸空间,盈盈双目中光华流转,如璀璨水晶莹然生光。
“很好,我很喜欢。”林朝英由衷地称赞。
“喜欢就好,我生怕你不喜欢。”他也一语双关,目光在她娟秀的脸庞上流连。
那张五十万的支票他揣在怀中,手心竟然微微濡湿,这是他欠她的,还给了她,他才能真正站在她身边,以同等的姿态。
他有许多话想对她说,这一年来的辛苦历程,惟有她在身边陪伴,是暗夜里照亮他心的惟一火光。
他终于拿出了手,林朝英接过支票,心中百感交集,为了这张五十万的支票,她倾尽所有,四处借贷,她也有自尊,可她的自尊与王重阳的自暴自弃相比,脆弱得随时可以放弃。
但她什么也没有说,接过支票放入怀中。
如果让王重阳知道这张支票背后的故事,无疑是对他更大的羞辱,他怎么能忍受一个女子舍弃尊严来救他。
林朝英笑了,笑容里有一丝顽皮,她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怎么?你不打算好好感谢我吗?”
王重阳的眉宇完全舒展开。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的,我在所不辞。”
林朝英的目光转到了茶几上的一副象棋上,眉毛一扬,她侧头朝他笑道:“这样吧,我也不来难为你,我们来下一盘棋,一局定输赢,赢了的那个人可以让输的人为对方做一件事,输的人不得有任何异议。”
王重阳有几分迟疑地看着她。
“如果输的人不愿意呢?”
林朝英大声道:“那我们从此就成为陌路之人,终生不再有任何交集。”
她在打一场爱情的赌,于王重阳之间似远似近的距离让她难受,她豁出去了,决定给自己也给王重阳一次最后的机会。
借下棋,她断了二人所有的退路,孤注一掷,置之死地而后生。
王重阳定定地看着她,良久才点头道:“好!”
战局一开始就进入白热化,原本想让着她的,却发现即便是拼尽全力,自己也未必能赢,想不到毕业数年,她的棋艺只有更见精进。
棋逢对手,他下得精神抖擞,他想,也许赢了,他会更有勇气说出自己的爱。
林朝英愈见严肃,她拼了全力在下棋,额头有细微的汗珠沁出,她却全然不觉,她只知道,她决不能输。
王重阳的一只马被她逼到死角,左冲右突找不到出路,她嘴角噙着一抹极淡的笑,笑容里隐见得逞的骄纵之色。
这样的林朝英才象当年学校里的林朝英,永远是高昂的头,如骄傲的孔雀,将尘俗的男人踩在尘埃。
王重阳的心忽地一震,突然就想起了曾经的过往。
那是他心底永远的痛,大二那年父亲查出癌症晚期,本就已捉襟见肘的家庭顿时遭逢没顶之灾。
接到大学通知书的那年,父亲高大的身躯佝偻成一个矮小的剪影,儿子金榜题名,他却没有能力送他进大学。
卖了牛卖了猪,所有的亲戚朋友家都跑遍,赔尽了笑脸说尽了好话才勉强把儿子的学费凑齐,王重阳紧紧地把钱抓在手里,目睹了父亲所有的窘状之后,他的心屈辱得仿佛要滴血。
世间永远都有这样那样的不平之事,有人挥金如土,有人贫病如洗。
从此后他再也没有拿过家里一分钱,他闲睱时给人打工,端过盘子,扛过沙袋,送过报纸牛奶,做过零星家教,拼了命地挣钱,竟然也还有余钱寄给家里,为家里稍稍减缓生活的压力。
他没有余睱去风花雪月,于是在众同学的眼里,他是清冷自恃的皎皎明月,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走进他的心田。
岂知他还来不及报答父母的养育之恩,死神便要夺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生命。
母亲的信里满是彷徨无奈,他似乎隐约可见母亲含泪无措的模样。
医药费是一个深深的无底洞,再多的钱投进去,也只能稍稍放缓病毒侵袭的脚步,他每天都被催款单压得透不过气来,眼看着病床上的父亲一天天憔悴下去,生命脆弱得象窗外飘零的秋叶。
七尺男儿,午夜里嘴唇咬得麻木,鲜血淋漓,他重重地用头磕着医院走廊外的墙,滚滚热泪无声滴落。
便在这时,学校里通知他参加一场学术竞赛,第一名得主可获得五千元的奖学金。
毫无疑问,竞争的人选就在他的林朝英之间产生。
宛如绝境外最后的一线光明,那场比赛,是他唯一的机会,五千元的资金虽不多,对于王重阳来说,却无疑是雪中送炭。
他卯足了劲要夺得第一名。
天,不从人愿,现实总与愿望背道而驰,那日他的状态极差,家庭的重担,内心的忧急如焚,最大程度地限制了他的临场发挥,他头冒冷汗,指尖打颤,面对卷纸,脑子里全是跳动的蝌蚪,一个字也抓握不牢。
咬牙强迫自己镇定,心里却阵阵发慌发冷,他失败了,走出考场,艳阳高照,他的心却冷如死灰,绝的情绪无所不在,几乎让他失狂。
林朝英灿烂的笑容与他的心境形成了最强烈的对比,她隔着三步看着他,嘴角噙着一抹淡笑,有一丝得意,有一丝骄狂。
这种神情令他恚怒,他咬牙压下心中烦乱的思绪,强迫自己装作云淡风清稳步走开。
心如同撕扯般地痛。
父亲最终仍是凄凉地死去,死在了家里,他执意要回到家,他不愿意多花一分钱在自己无望的病上。
隔了七年,他居然再次看到了这令他熟悉且心痛如绞的笑容。
这抹笑容仿佛一枚印记,生生撕开了他潜藏极深的过往。
他以为已忘记,其实那些伤痛表面虽结了枷,里面却烂入骨髓,无可救药。
太阳穴在跳动,手指在颤抖,棋盘上的每一个子,都在回忆中模糊。
他也不知自己将棋下到了那里,却听得林朝英一拍手掷了棋笑道:“你输了!”
她明亮的笑容却照不进他冰冷的心。
他咽了口口水,勉强笑了笑道:“那你要我做件什么事?”
她亮晶晶的眸子里如有火在燃烧,散发出万丈光芒,她的声音极低,每一个字却听得清清楚楚,如同焦雷响在耳边。
“我要住进你这间房子,住一辈子。”
话已经说得这样清楚,她将一颗纯洁无睱的心,就这么捧在了他的面前,不容他逃避。
他的心中百味杂陈,天知道他原是想答应的,即使是他赢了,提的也会是相同的要求,可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说不出一个字。
他每沉默一分,林朝英的心也跟着冷却一分。
医生冷漠的表情,为借钱四处碰壁的难堪,父亲死时形销骨立的面容,母亲哀哀的痛哭声,孝衣素服在灵堂中死命地磕头号哭,所有的一切象在放电影,一幕幕从眼前飞快地闪过,象是有千根万根银针,齐齐扎进了他的全身。
林朝英的脸色苍白,双颊却异样地潮红,她把一颗心捧在了他面前,他却大力地踩到尘埃践踏成泥。
她死也不信他真的如此无情。
然而王重阳却站起了身,站起身的刹那,她觉得他与她已是相隔千里。
他的手中握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的响声,一下一下,如同敲击在她心上。
“钥匙给你,明天我就会找律师办理产权过户手续,从此后,这间房子就是你的,我会很快搬出。”
他明知她要的不是这些,他却故意给了这些,将她和他所有曾经的希冀,击打得粉碎决然。
林朝英下唇咬得紧紧的,凄凉的笑容只一晃而过,瞬间便恢复了面容的清冷,她象一个受伤的刺猬,很快便武装了自己,向对手发出最残酷的一击。
“我的房子,请你离开这里,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此生此世。”
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她亦是倔强地看着他,目光交错,他眼中有愧,她心底有恨。
王重阳走出了房门,左边胸前某一个地方,很痛很痛。
世事耐人寻味,不是每场爱情,最后都有完美的结局。
便如参商二星,永远只能遥遥相望,而聚到一起,彼此却是无尽的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