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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醉余花.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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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稽宫内部摆了宴席,庆祝比试结束。苏瑾深没有参与,让年轻一辈自己逸乐;白毅和息衍自然是被祝贺得最多的。酒过三巡,白毅有了六七分醉意,抬眼一看息衍,只见好友不如他喝得节制,已然酩酊。
稽宫学子多是官宦子弟——原因无他,学武较之学文而言,所费不菲,花销甚大,多需要专门的教头指点,而武馆获得的州官所发贴补又少,同书塾不可同日而语,是以平常人家一般没有条件让子女学武。当然,如同白毅这样的帝姓旁支,和息衍这样的七大家中人,学武又另是一种必须,虽然有些奢侈,却仍然是不可缩减的开支。
如此一来,就可以理解稽宫学子多是住得起稽宫附近西市房子的富贵子弟,而两位得胜的武官却住在离中心城区较远的北市了。天启城夜晚宵禁,大多同修都趁着天黑前回了家,息衍在宴上豪爽,醉得回不去,白毅便扶着他喝了半杯解酒汤,伺候着这位帮他种过花养过马的小爷去了轮茅房——虽然息衍嚷嚷了半天想吐,扶墙站了半天,最终还是没吐出来。白毅放心不下,折腾到近半夜时分,索性和衣陪他在稽宫将就了一宿。
翌日清晨倒是息衍醒得更早些。他宿醉醒来,本觉得有些头疼,睁眼一看,发现白毅睡在自己身边,不禁微微有点发愣。
熹微的光从牖中透过来,穿过息衍的指缝,落在白毅脸上,将他微微蹙起的眉头染成淡淡的鹅黄色,眼睫翕动,比之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柔软。
这一下头疼便自愈了,只剩下满腔的……温柔。
少年青衫昨日酒,故人红豆满园春。
息衍看了会儿自己的手,又看了会儿白毅的脸;心里一动,伸出手来,轻轻触摸了白毅的脸。
“……”白毅睁开眼来,还有些糊涂,望着悬在自己头顶的、息衍的手,一时露出了略微迷茫的表情。息衍乐了,这个一直死绷着脸的玩伴也有这等好在天然的时候,若不是刚好睡在一起,又哪能见到?
一念至此,息衍猛的回身,伸手在两人的外衣堆里悉悉索索摸索起来。白毅正不解,尚未出声询问,息衍便又回转回身,喜笑颜开,手里掂量着一只沉甸甸的丝缎袋子——正是昨日由校尉分发给他的奖励。
“醒了没,白小将军?”息衍俯看着睁开眼的白毅,拍了拍他肩膀,无限欢快地,“醒了就走,去租房子。”
“租房?”
“对啊,不然在驿站住一辈子?”息衍表情戏谑,“你已经在驿馆住了三年了,住得驿站巡检的女儿都出嫁生孩子了,还要怎样?”
“……这有什么关联。”白毅听他这么说,禁不住有些脸热。
“租房子吧,以前是没钱,这次可赏得不少,我昨天拆开来看过了。”息衍一把拉住白毅的手,将他拽起来,“把你那份也拿来。我知道西市一个待租的院子,就离稽宫这边不远,院子不小,闲置了快一年,说是凶宅闹鬼,一直租不出去,价格很便宜,一起去看看?”
“好。”白毅站起来,拍拍衣襟,自然而然地,“走。”
于是并肩行着,并无半分犹豫,也无不妥。白毅不惜财,何况这笔钱用来和最好的朋友同租一间房子,再恰当也没有了。他和息衍想到一处去了,不必多解释,自然也不必问。
宅子不能算很大——相对西市贵人们的朱门绮户、高宅大院而言,连几进几出都谈不上,就是两间屋子,连着一个院子;闲置日久,看的人也不多,都蒙了尘。主人家没在价钱上多计较,只求出手。息衍满意得不得了,边参观边比划,这里,爬山虎;这里,秋海棠;这里,放你的箫,旁边自然是我的琴——要比你多占些地方;这里,架一口锅,煮肉;这里,放一杆秤,称金——你我都不是池中之物,总有一天要大富大贵的,到时候黄金美玉无穷数,斗大的明珠整株的珊瑚,随手就送人,得是美人……
“这里,你;这里,我。”白毅点头附和。
“你说什么?”息衍惊得不轻,连忙询问地看着白毅。
“放床啊。”白毅指了指两个房间。
息衍松一口气,内心又叹一口气。他想,自己到底干嘛要叹气,矫情。踱到内屋里参观,用脚步丈量着面积,又嚷嚷着出来,“白毅,白毅,房间不小啊,要不然前厅用来看书会客吧,你我住一间如何?你人呢?你怎么……”
息衍傻眼了,又乐——白毅正在付钱,拿着两人的赏赐,一样不需要和他商量,理所当然。
“白小将军,你好歹也讲讲价啊。”息衍跟过来,哭笑不得,“这钱又不是大水冲来的,为了这笔钱,我那么多手下挂彩呢。”
“我们付得起。”白毅不惯讲价,看着息衍,认真说。
“……”息衍一时失语。他想,管他呢,白毅都说了,我们付得起。我们。
于是按照息衍的想法,两人决定住到一间,把另一间留出来日常活动用。那三日休沐,两人在北市和西市之间往返了四次,把所有家当搬过来——床褥乐器之外,息衍只有两个包裹,一是衣服,一是杂书,一包收集好还没有下种的花籽揣着袖子里,并不占地,等着开春回暖后栽种。倒是白毅,各类书卷地图就有四五箱,密密麻麻码在床下。
“你居然……有这么多书。”息衍正干着木工活儿,把榫头和卯眼接上,利用一个悬挑,支撑起屋外的雨棚,将棚樑推出去,避免下雨时溅到屋里来;长出了口气,看了一眼埋头整理书籍的白毅,擦了把汗,笑。
“嗯,慢慢买的。”白毅也一笑,“来天启也三年了。”
两人干活利索,白毅把床榻搭完,盖上褥子,收好两人卧房;又花了一下午,在前厅里做了一个沙盘,以便模拟战事厮杀。息衍把院子里的厨火灶台收拾妥当,又在院子里搭好了花架子,沿着墙根方向,种了些爬山虎。
待到一身汗躺倒在院子里,才觉得饿得厉害。息衍眼都不睁,咬着草根,跟一旁的白毅说,晚上我做东,你想吃什么。
白毅说随便,认真而且和善。他确实不挑食,他以为息衍是知道的。
息衍说,这样吧,我做东请了你吃饭,你帮我洗洗今天的衣服可好?
白毅给了他一拳——手搭过来,落在他胸口,又被息衍抓住。
不同意就算了,别动手啊,白小将军。息衍笑,走,起来吃饭。
正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酒饱饭足的息衍坐在浴桶里,热水蒸腾得毛孔疏散,浑身舒爽——他刚刚完成了16年生命中最好的事,和自己最好的朋友住在一起,同奔前尘,手到擒来,志得意满。成名立业算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事,眼前这个人才是这一路上最好的际遇。
实在踌躇满志,息衍需要纾解纾解,于是哼了会儿俗哩小调,都是些南国传唱的行人远道,思君不见之类的曲子——又觉得与乐景不呼应。静下来,听见静夜里传来捣衣砧上捶打之声,十分有节奏的,木棒槌落在沾湿的棉麻布匹上。息衍觉得奇怪,于是擦干了身子,披上干净的衣服,走到院子中。
月下白毅对着水槽里的木桶,挽好衣袂,手里洗着一件黑衣。
十六岁的少年,身形还没有完全长成,十分清荏的立着。白毅的手因为浸在初春的井水里,冻得有些发红,随着使力,筋骨凸显出来,实在匀亭。息衍低头看看自己被热水泡得发软发红的手,又看看白毅。
息衍想笑,又怕笑出声来破坏了此时此情此景。毕竟月华如水,毕竟伫立中宵,毕竟他的人生,大概从今时今日起,正式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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