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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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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气氛陡然冷凝。
苏琮下意识看向云斐,大皇子苏珒反应最快,当即便向景熹帝请示,要带一队人马去搜寻安平。苏琮照猫画虎,也跟着跪下去。紧接着便是苏玠。三位皇子被景熹帝各自打发到东南西三面去寻安平,又有三个武官被指去北面。
云斐看向季柏,后者面容上现出几分担忧模样。
人马各自奔回猎场,原地就只剩下一干文武百官干瞪眼。景熹帝怒意未减,众人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云斐静等了片刻,脚下上前两步,俯首道:“安平公主久去未归,大家等在这里徒然焦灼,臣愿带一队侍卫,同去搜寻公主行踪。”
季柏也跟了上来,拱手道:“陛下,臣愿同往。”
其他人像是才恍悟过来,纷纷上前,语意诚恳道:“臣愿同往。”
景熹帝捏着眉心拂手:“你们凑什么热闹。云斐你去,剩下人回去坐着。”
景熹帝点给云斐两个贴身武官,又嘱他注意安全,才命他带着一小队侍卫进入围场。
皇家围场占地广阔,云斐问了武官梅花鹿经常出没的位置,沿着大致方向找过去。找了没多久,遇到二皇子苏玠。
苏玠满面不虞不似作伪,像是根本没料到在自己布置的围场中会遇到这种情况。他身后的侍卫大声唤安平的名字,苏玠也无心与云斐搭话,只点了个头便打马离开。云斐目送他拐出视线,抬头望了望,天边已有擦黑的迹象。
天色快要完全黑下去的时候,有侍卫来报,说在河边找到了安平公主的坐骑,马蹄上有斑点血迹。
云斐赶到河边的时候,几个侍卫站在岸边,正冲河心大声唤安平公主。云斐蹲下来,仔细查看安平坐骑的马蹄。安平的坐骑安安静静,轻轻打着响鼻。马蹄下看不出血迹,只在足踝上溅着几滴。马蹄有些微湿润,虽沾了泥土,却又不像在泥里有过过久停留。
云斐又看了一会儿,叫武官继续沿着岸边搜寻,自己举火把背着河岸往树林里找过去。有侍卫要跟上来,被他制止。武官心思耿直,直言道:“云大人,这里是猎场,您第一次来,哪是哪都不熟,万一公主找不到,又让您丢了,我们无法向陛下交代。”
云斐看了一会儿远处的树丛,微微一笑:“无妨,我走不远,就在这附近看看。一炷香的功夫我若还没回来,你们再找也不迟。”
武官只得随他。
云斐沿着树丛找了一会儿,身后侍卫的声音越来越远。周遭除了他的脚步声,皆是静寂。过了一会儿,他停下来,站在一片低矮的灌木丛前,低声道:“公主,天色已晚,您打算在这种地方再待多久?”
火把燃烧声毕毕剥剥,面前的树丛纹丝不动。
云斐轻声道:“公主?这里只有我一个人,没有谁伤害得了您。”
过了半晌,隔着深色的树影,终于露出一只素白的手。安平低声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侍卫们在河边找到了公主的坐骑。臣看到那匹马并未受惊,猜想公主应没有落水才是。背着河岸找过来,又在附近发现了几个零星脚印,便料想公主应当在附近。”
安平冷声道:“你一介文官,父皇为什么要派你来找人?”
云斐微微一顿,道:“圣上并未只派了臣一人来找公主,几位皇子殿下,还有其他同僚也已经寻了很久。臣只是运气好,最快找到公主罢了。”
安平沉默了半晌,终于低低道:“我脚扭了,站不起来。你走过来。”
云斐分开面前的枝桠走过去。安平坐在灌木丛后的小块空地上,两手捂着脚踝。宫装上沾了许多落叶灰尘。
等他走得近了,才瞧见她的脸色。眉心深蹙,紧紧抿着唇,一张面孔此刻白得惊人。
云斐蹲下来,仔细查看她浑身上下。确认除了脚踝伤之外没有其他患处,才低声道:“公主可还走得动?不妨由臣背着公主到河岸处。”
安平的反应无故有些迟缓,脱口问道:“去河岸做什么?”
云斐轻声道:“公主的坐骑还在那里。天色已晚,我们要连夜赶出树林才是。”
他伸出手要扶她起身,被她猛然推开。这个手势猝不及防,两人皆是一怔。
安平仰起脸,深深打量他。她方才始终有些垂着眼,此刻抬起来,才让人看清楚那里面的情绪。布满惊疑,飘忽不定,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云斐看了她一会儿,轻柔道:“公主今天经历了什么?”
安平闭了闭眼,没有回答。良久,轻轻吐出一口气,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背我回去。”
从安平栖身之地到河岸处,虽不算太远,也有一段距离。云斐背着她慢慢走,她伏在他的背上,呼吸轻轻的,始终没有说话。
安平外表柔弱,素日性情却坚韧,否则景熹帝也不会准她入围场打猎。也正因如此,方才才显得反常之极。只是她不开口,云斐纵然身为刑部侍郎,也无法直接逼她交代为什么会藏身在那么隐秘的树丛之后。
过了一会儿,云斐唤道:“公主。”
“什么?”
“公主可是因为坠马而伤到的脚踝?”
安平冷淡道:“我现在不想提这个。”
云斐便不再言语。又隔了片刻,安平道:“我失踪之后,父皇找得很急么?”
“是。”
“我那三位兄长呢?”
“也都十分焦心。雍王殿下首先向圣上请求来树林中寻找公主。荆王殿下亦然。方才臣在路上遇见了杨王殿下,看起来也十分挂念公主安危。”
安平沉默片刻,又问道:“还有谁来找我?”
云斐报了几个官员的名字,安平便道:“也就是说,除了云大人你之外,其他被父皇派来找我的都是武官而已。”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你在父皇面前受宠的程度,真是无人能及。”
云斐轻声道:“公主难道是因为这一错觉,才长久以来对臣不满?”
安平在他的背上明显一僵,没有回话。
云斐又道:“臣与公主,并无利害相关。公主何故芥蒂至此?”
安平仍是没有回话。过了片刻,冷声道:“放我下来。”
云斐偏头,看见安平的面颊。仍是有些苍白,但眼神已经不复方才近乎惊恐的情绪,只是眉心仍然微拧,有些怒意隐隐流动。
安平被他察言观色,怒意更盛:“你看什么?放我下来,听到没有?”
云斐重又偏过头去,脚下未停,只柔声道:“公主何必羞恼?不论何时何地,我们之间说了什么,我都不会把公主丢下去。”
两人走了不知多久,已经可望见岸边士兵们的忙碌身影。安平在他耳边的呼吸渐趋平缓,不似最初那般隐忍。两人良久无话,安平突然道:“上回在燃香坊,听云大人的意思,应是已经有了心上人?”
这次轮到云斐脊背一僵,半晌没有作答。
“今晚月色不佳,夜路走起来若是两人都不讲话,我有些害怕。”安平伏在他背上,在他耳边平静道,“云大人不妨讲一讲这些轶事,也当轻松调剂。”
云斐道:“既是臣的心上人,臣自当赤诚以待。既是赤诚以待,就算不得是轶事。公主不妨换个话头。”
安平冷笑:“云大人这样的人,也敢自称赤诚?”
云斐一时未予回应,静了片刻才出声:“这世上人品种种,纵使臣品行果真一般,似乎也不值得公主如此操戈以待。”
安平冷脸道:“你翻来覆去就只有这话。”
云斐笑微微道:“因为公主一直都在翻来覆去地诋毁臣啊。”
不知是无言以对还是不想再理会,安平接下来彻底无话。两人走了一半的路程时,远远看见有士兵正举着火把朝这边找过来。等见到公主,武官大松了一口气,见她给云斐背着,呼出的半口气又很快吸回去:“公主受伤了?”
云斐道:“公主有些受惊,还扭伤了脚。”
“臣这就叫人把公主的马牵过来。”
云斐阻止道:“公主受惊,与坐骑不无关系,不应如此冒险,且那匹马脚踝上沾有血迹,应妥善保留证物,你去牵我的马来,让公主乘我的马回去。”
武官领命而去,有士兵上前欲从云斐背上接过公主,被云斐不动声色制止:“我不累,没有关系。”
安平始终一言不发,冷眼看云斐与武官对答。等士兵退出去几步远,才压低声音道:“我的坐骑好得很,跟我受没受惊没什么关系。谁要坐你的马!”
“那公主刚才有无受惊?”
安平猛地静了下去,过了一会儿,恨恨地将手臂在他脖颈上使劲勒了一下。
等将马牵来,安平由云斐亲自扶上去,跟着云斐也跨上了马。他在她身后拽着缰绳,体温相近,两手似有若无环在她的身体两侧。安平安静了一会儿,面无表情道:“云大人。”
“臣在。”
“若是在民风保守的南朝,我与你同骑一匹马的事你想都不要想。”
“事出突然,臣不得已而为之,如有不当之处,还请公主体恤。至于共乘坐骑这种事,”云斐稳当当地说道,“公主可宽心,在这一刻之前,臣确实从未想过。而在这一刻之后,臣也无需再想。”
安平冷冷道:“云大人。”
“臣在。”
“你是否有过一种想法,认为苏国所有皇家公主都应如我大姑姑那般娴静有礼?”
“臣没有过这种想法。”
安平咬牙道:“那就好。”
说完,拿没有扭伤的那只脚,朝后狠狠踹了云斐一脚。
云斐疼得半晌没吭声。过了一会儿轻轻吐出一口气,言道:“若臣以前是有过这种想法的呢?”
安平凉凉道:“那就让你知道,你的想法是错的。”
“臣受教了。”
寻到安平的地方与猎场中央还有些距离,四周林中凉风密密,一路人走了一会儿,云斐问安平是否觉到冷意,安平不语,他便将披风解下系在她身上。安平道:“云大人可否还记得,当时我在云家向你说,若你清清白白地让季柏季大人出狱,我必邀你来我的生辰宴,敬你一杯松叶酒。”
“臣一直不敢忘。”
“那就好。”安平漫不经心道:“改日我会叫人送上拜帖。”
云斐道:“两天后便是季老的寿宴,公主是否会去?”
安平平铺直叙道:“不去。”
云斐微微一笑,安平稍稍扭头,拿眼角扫他一眼:“你笑什么?”
云斐慢慢道:“臣听说了一些坊间传闻,公主与季柏季大人甚是交好。”
安平道:“如果说无冤无仇就算是交好的话,那么我与这朝堂之上绝大部分的人都交好。”
言下之意便是不打算与属于一小部分人中的云斐交好了。云斐听罢仍是微微一笑,道:“季大人古道热肠,愿做些雪中送炭的事,不爱那些锦上添花的行径,自是受人推崇。”
“季柏的优点也不止这一个。”
“臣愿闻其详。”
安平哼了一声:“可我不愿说。”
云斐道:“公主不爱说,不妨臣接着说。臣有一件事,务必请公主弄清。”
“什么?”
云斐清晰道:“臣从未请旁人为臣指婚,臣目前也无婚约在身,那日荆王在燃香坊所说的并不属实,公主切勿相信。”
安平哦了一声,随口答道:“不管有没有,都是云大人的私事。云大人就算不说,也无人能强求,因此其实并不必同我说得这么清楚。”
云斐半晌无言。
安平被云斐安全护送回围场中央时,三位皇子已经得到消息赶回。景熹帝本来大为宽慰,结果等安平下马时见到脚伤,眉心又皱起,立刻问出了什么事。安平绷了一会儿脸,最后眼圈一红,埋进父皇怀中,开始大声哭泣。一边哭一边说自己中了蒙面人的埋伏。
安平只说了这一句,负责这次秋狩一切礼仪秩序的二皇子苏玠立刻便跪了下去。
景熹帝对他未加理会,只抚着安平的后背不住安慰。过了半晌安平才勉强止住眼泪,抽噎着说自己当时离开大皇兄去找二皇兄,走到中间不知哪里冒出来几个蒙面人,将她身后几名随从全部射杀,她拼命驱马离开才得以逃过一劫,蒙面人没能追上来,她却因坐骑受惊而跌下马,不慎扭伤脚踝。
围场中竟出现了刺客,且差点将一国公主斩杀。众人听完安平诉状,大气不敢出一声。苏玠鼻子贴着地,浑身发抖,只不住说儿臣督查不力,请父皇降罪。
景熹帝轻拍安平的后背,淡淡道:“你妹妹现在吓成这样。你长这么大,连这么点事都办不好。”
三名武官也赶了回来,报告说在围场中发现了几名尸首,皆穿着侍卫的衣服。
苏玠悚然抬头,对上景熹帝的眼神,又立即低下去。荆王苏琮微微偏眼看向苏珒,后者一脸凝重。气氛压抑,景熹帝无心再进行篝火晚宴,留下几人继续调查,剩下人全部直接拔营回宫。
安平与父皇同乘一座轿撵,三位皇子驱马紧随其后,苏琮小声叹气道:“我从小到现在,也没和父皇同坐过一个轿撵。”
苏珒面色凝重,只从鼻子里发了个音,算是听见了他说话。苏玠则面如土色,根本没有理会他在说什么。苏琮得了个无趣,看了眼身后不远处,始终垂目慢行的云斐,拽拽马缰落后几步,改与云斐同在一列走。
苏琮小声道:“那几名刺客,我本来还以为是大皇兄放进来诬陷二皇兄的。可看大皇子那个样子,也不太像是他做的。难道那几名刺客真的只是不受人指使的江湖人士?”
云斐叹了口气,低声道:“殿下,你这沉不住气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一改?”
“改不掉,打小就这样。”苏琮一挥手,“你有什么想法,也和我说一说。”
云斐肃容道:“没什么想法。如果圣上认为这是一场单纯的刺客事件,那便只是一场单纯的刺客事件。如果圣上什么都不说,我们也该不发一言。殿下,您应当回到您的位置上去了。”
苏琮被他说得无言以对,只有灰溜溜地打马回去。
苏玠自回到北安城后,便在文英殿前长跪。直至转天朝会时,景熹帝当廷斥责苏玠办事怠慢疏漏,批评严厉不留情面,又令苏玠闭门思过,待事实水落石出后再行定夺。
景熹帝余怒未消,除去苏玠外,数位大臣皆遭廷谇。审刑院也不能免难,聂酰首当其冲,被景熹帝问及袁聪被杀一案有无着落,在回答尚无调查到进一步有力证据后,被景熹帝指责在其位不谋其政,长此以往应削官夺爵对待,一番数落下来聂酰两股战战,趴在地上几乎不能言语。
云斐跟在苏琮身后走出朝殿,以往这个时候大臣们早已各自叽喳嘈杂,今天无一人说话。
连苏琮也屏息凝气不敢声张,直到走出最后一道宫门,才长舒一口气,笑道:“父皇实在是对安平太过偏爱,虽说安平受了点小伤,但到底也没什么大碍,父皇就能弄出这么大阵仗,你看今天朝会上各位大臣的脸,简直精彩得紧。尤其我二哥,就像是死了一次一般。这要是安平真出个什么三长两短,父皇估计能把整个北安城都给翻过来。”
云斐道:“听说当年圣上对胞妹熙公主的疼爱程度,不亚于安平公主。”
苏琮略微收了笑,低声道:“据说是这样。我这位二姑姑自小体弱,但性情很好,因此在远嫁南朝之前,父皇对她的疼爱程度远超过对大姑姑的关照。后来她远嫁,父皇还曾去南朝亲自看望她。然而费尽心力,也没能阻止我这位二姑姑的红颜早逝。现在没人敢在父皇面前提起熙公主这个名字,包括安平。我曾偷偷见过她的画像,确实与安平有些相像。据我母亲说,安平小的时候更像一些,现在越长大越有些不像,主要是那种眉眼气质,越来越不像。但总体来说还是像的,至少有十分之五六分吧。”
云斐嗯了一声,问道:“殿下在林间搜寻安平公主的时候,可有觉察到什么异样?”
苏琮略微思索片刻:“没觉得有什么啊。天色太暗,很多东西都难以注意到。”
云斐道:“我找到公主的时候,她正藏在树丛后面,并且没有和坐骑在一处,像是在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我看到她的时候,她显得十分惊恐。”
“突然遇到刺客,安平这么做也算理所应当么。”
云斐轻声道:“也就是说,昨天的刺客袭击,应该不在安平公主的计划之内。”
苏琮怔了一下,道:“什么意思?你还怀疑过安平自己设计自己被刺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