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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出鞘·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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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水之岸,故人与谁?
草木衰零,不见君归。
三问船夫,归人可回?
蜃楼中央架起了个朱红高台,高台四周各挂两匹艳红的轻纱垂下,红色的舞台中央,一个身着红衣的妖娆女子娉婷而舞,婉转低回的幽幽歌声从樱口中飘出,莲足和着台下横笛吹奏的乐者的节拍,水袖飘飞,惊艳满场。
台下时不时乍起一阵掌声,还有此起彼伏的叫好声。坐在二层一个不显眼的角落里的青沂给自己面前的酒杯里斟满了酒,两只修长的手指拈住酒杯边缘,他将酒杯置于嘴边,并未啜一口。
与青沂面对面坐着的俏丽女子轻掩朱唇,抿下了自己杯中的美酒。“这是古越国的桃花酿吧,取早春第一缕桃花瓣腌制,秋天再取出,冬日酿酒,埋在三丈深的地下,到第二年秋天取出,桃花香气四溢,现在喝一盅可要十两金吧。”泽白月施施然放下白瓷酒杯,右手支颐,慵懒地望着楼下翩翩起舞的女子。
青沂眼神暗了下,笑着道:“都成古越国了,这才过了不到五百年。”悠悠一声长叹,年近二十岁的青年浅浅地啜了一口桃花酿,他的眼里有着与他年纪不一样的深沉。
一转眼,已过了六年。
这六年,天下战火纷飞,祖洲上十几个国家打来打去,曾经的霸主世乐安守一隅,像是上了年纪衰老困倦的狮子,收起了利爪,蜷缩在越来越小的领地里。一直被祖洲王者们忽略的北漠仍旧藏着它的利爪,只有世乐帝都司命院内的一个少司命和现任的青龙王一直留心着被北漠握在手中的一个白衣少年。
“她唱的是青龙王妃的故事吧。”泽白月目光徘徊在对面的青龙王身上,嘴角含着一抹浅笑。
青沂从凳子上站起身,走到栏杆旁,忽然转头对着泽白月笑了笑:“她爱我的先祖么?”
一抹诧异浮现在泽白月的脸上,泽白月手指摩挲着白瓷杯身,静默许久才道:“王爷觉得柔迦公主应该爱谁?”
“顾允执。”青沂淡淡地道。
【逸闻•一百三十四】
顾敛的《择其谭》记录了许许多多的奇闻异事,大半都是他走遍祖洲听来的。据说有一日,他路过白水岸,听到一位老船夫用喑哑的调子唱着一首歌谣“白水之岸,故人与谁?草木衰零,不见君归。三问船夫,归人可回?”顾敛上前询问这首歌谣的来由,老船夫说那是二十多年前,白泽破城的那一日,一个华贵雍容的女子独自立在白水岸,望着波涛飘渺的白水,悲唱这首断肠歌谣。末了,老船夫低声对顾敛说,那是泽国的柔迦公主,据说她是唱给世乐谋士顾允执听的。
距离蜃楼七十里外,沧落帝都最南边一座破落的大宅里,一个男人正在练剑。他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长的剑,抬手往下斜劈,月色中划过一道夺目的白光。光影转瞬即逝,长剑回鞘,仿佛不甘困在剑鞘之中,回鞘的刹那发出一声沉闷的长吟。
“悲霜之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玄袍青年将面目隐在树影之中,低沉的声音压在月色中,夏夜的暑热瞬间化为凌冽寒风。
持剑的男人脚步坚定,一步一步走向阴影中的青年。“少司命有什么理由可以说服我?”他睨了一眼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儒雅青年,黑袍罩身的青年将双手笼在袖中,清秀的眉目间带着冷酷的坚毅。不同于司命院内的任何一个人,这个玄袍青年给持剑男人的感觉是——一往无前!
一往无前?持剑男人突然咧嘴笑了起来,似乎是在笑面前这个玄袍的少司命在这个乱世之中还要保持着这颗此志不渝的心。
巫玄眨了下眼,再次睁眼时,眼眸里仿佛聚起了星辰:“因为柔迦公主想要守护她的子嗣,拥有衍息神灵的真正的泽国皇嗣。”
持剑人眼中乍然掀起一股杀意,守在剑鞘中的长剑感受到主人的心思,又一次发出沉吟之声。树影下再次亮起了一道寒芒,长剑出鞘,剑刃离巫玄的脖颈只有半寸!
耳边清楚地传来长剑的长吟,巫玄毫不在意,他轻轻抬起头,瞥了一眼面前沉着脸的男人,笑了笑:“将军不动手么?这个秘密只有我一人知道。”
“不,是你和我。”持剑的男人眼神微暝,而后他收起了剑,并未入鞘,“国主和首将军怎么说?”
巫玄恭敬地道:“国主说御将军静悟多年,以将军的才华,应已参透了自己的道;首将军很期待与您再次并肩作战。”
“哦。”持剑的男人也跟着笑了起来,他的笑容很勉强,“青龙王离开沧落了?”
“快六年了。”巫玄道。
“六年……”持剑的男人随手整理了一下刚出剑时带起的衣襟,喃喃道,“他寄种在我这里的霜棠怎么办?”
“那您只能请现任的青龙王来取了。”巫玄讪讪一笑。
泽白月将耳边滑落的鬓发压在了耳朵上,跟着青沂一起望着下方舞台中央的妖娆舞女。看了一会儿,泽白月便失去了兴致。青沂倚在栏杆上,一手执着白瓷酒杯,十足的纨绔子弟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位会是现任的青龙王,掌管着世乐的政权。
“妙歌这名字取得不好。”青沂意兴阑珊地说。
泽白月贴到青沂身边,一股清淡的海棠香气传来,魅惑的声音传入了青沂的耳中:“请王爷赐名,奴家一会就替她换了这个名字。”
“叫曼歌吧。”青沂认真地想了一下,“轻歌曼舞,这才好。”
泽白月纤纤玉指勾住青沂披在肩头的一缕黑发:“好,多谢王爷赐名。”
青沂任由泽白月躺在他的怀里,若是六年前,青沂会用折扇推开这个妩媚的女子,现在,身为青龙王的青沂,已经习惯这个女子的暧昧。鼻边萦绕的海棠香愈发浓郁,也渐渐的愈发清冷,这是产自白泽的霜棠才有的香气,沧落帝都内,只有一个人会种霜棠。
“顾茗澜让你来找我的?”青沂左手勾住了桌上的酒壶,给自己空了的酒杯里斟满了美酒。
桃花的清香掺着霜棠凌冽又浓烈的香气,蜃楼二层这个不起眼的角落里,香气四溢。
泽白月嗤笑一声,玉葱般的食指压在了青沂的唇上:“御将军托奴家转告王爷,老王爷寄养在他那里的霜棠今年终于开花了,请您去将军府上亲自取回去。”
青沂闭上了眼,了然地点点头:“听说御将军最近喜欢上了南浔的古曲,我要不要送他一柄笛子?”
“王爷送任何东西,御将军都会喜欢。”泽白月俏丽的面容灿若桃花。
“不见得啊,”青沂捏了下泽白月的脸蛋,眼中划过一抹亮光,“我要是送他先祖的那柄剑,他会用他的那柄悲霜杀了我吧。”
“那是王爷您自己找死。”泽白月娇嗔道。
顾茗澜跪坐在席毡上,身前放着一张矮桌。顾茗澜正在修剪矮桌上放着的一盆盛开的繁簇雪白花朵的花枝,缕缕凌冽的清香渐渐在屋中溢出,坐在顾茗澜对面的年轻王爷目不转睛地看着握剑的手执着剪刀,灵活地穿梭在花枝间,剪掉逸出的多余花枝。
“这边还有一个!”青沂用折扇柄点着一个花枝,“御将军这里!这里!”他好像一个发现了新奇玩意的孩子,忍不住内心的欢呼,嚷嚷着让对面的将军赶紧剪掉这枝在他眼里看得分外突兀的花枝。
“那株不是。”顾茗澜摇摇头,放下了手中的剪刀。
“什么?”青沂以为自己听差了,问道。
“这一枝看似是长出了,其实从远处看,正是这一枝斜逸而出,才显得这株霜棠的独特。”顾茗澜深深地望着对面收起笑容的青年王爷,一字一句地道,好似在传道授惑的老先生,“纵览大局,才不至于忽略根本。”
青沂恭敬地点了下头,站起身,往后退了几步,矮桌上的那盆霜棠团团簇簇绽放,雪白的花瓣犹如冬日的皑皑积雪,清香袭来,吹散了屋内的燥热。顾茗澜松开手里托着的花枝,在团簇的花朵中,那一枝斜逸出来,却不显得单调与突兀,这盆霜棠更显得优雅、灵动。
“青沂受教。”青沂走回席前,双手合在胸前,向顾茗澜恭恭敬敬地做了个礼。
“这株霜棠是令尊寄养在我这里的,现在也该物归原主了。”顾茗澜转头唤了一声,“来人。”
话音落后,有个家仆躬身走进屋内,跪在地上向顾茗澜行了个礼。
“把这盆霜棠送到青龙王的府上。”顾茗澜指着那盆霜棠说。
“是。”家仆小心翼翼地抱着霜棠领令而去。
屋内又只剩下了顾茗澜和青沂两人。冷冽四溢的花香渐渐散去,霜棠的花香不会太过持久,倒是强烈,就像话本里那些艳丽刚烈的女子,不带丝毫娇媚,据说泽国末年的柔迦公主就是一位刚烈的女子。
一时寂静,对坐的两人沉默良久。直到顾茗澜将佩剑放在了桌上。那是一柄很普通的剑,剑鞘是用腾光的青铁打制的。顾茗澜右手按住剑柄,剑柄上刻着一朵六瓣的霜棠花。霜棠花,是泽国人最喜爱的花。
“这把剑快十年没上战场了。”顾茗澜把剑身抽出一点,“司命院的占卜一直很灵,是不是?”
青沂正襟危坐,在悲霜剑前,他不敢过于松懒。“应该说巫玄的占卜一直很灵。”青沂纠正了下顾茗澜。
“是么?”顾茗澜手指摩挲着剑柄上的霜棠花花纹,十分虔诚。
“悲霜剑的锋芒是藏不住的!”青沂绷紧了脸,正色道,“就像当年顾允执想要封埋住悲霜,可是南浔国向元始帝称臣后,悲霜又再一次出现在了战场上一样!”
“所以它砍下了白泽国主的脑袋。”顾茗澜脸上流露出一丝悲戚。他是世乐的御将军,与首将军云锋并称“绝世双将”,但两人的性格迥然不同。首将军如毒药,丝丝渗人,御将军如春风,和煦温暖,就是这样两个人,护卫着沧落帝都和世乐仅剩的萱芷、扶风两郡。青沂想,如果没有他们两位将军,世乐怕是早已不存在了吧。
“您是南浔人。”青沂低声道,他说这句话,并无多大的底气。毕竟,顾茗澜的先祖曾经爱上了柔迦公主。
顾茗澜倒不在意,他点点头:“是啊,你的身上流着白泽皇室的血脉。”
青沂讪讪而笑,顾茗澜总能恰到好处地还击他。“老师,您在乎么?”
铿然一声长吟,矮桌上的长剑出鞘,顾茗澜横握长剑,将长剑置于青沂的身前:“拿着它。”
青沂没有拒绝,他接过悲霜剑,这柄剑就如它的外表一样普通,毫不起眼,只有在适合的人手中才能挽出绝世光华来。
“如何?”顾茗澜轻声问青沂。
“普普通通。”青沂如实回答。
“呵呵……”顾茗澜缓缓从席间起身,走向窗边,望着满园的冥凝花道,“我当初拿起它的时候,也是这么觉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