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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秋风·一 ...

  •   九月末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青门最后一点儿暑意吹没了。东浔国的皇城里,国主顾眷之披着一身青色宽袍,手执紫毫,立在凌波池上搭建的六檐水榭内,于秋雨中挥毫泼墨。
      只有此时,顾眷之才会忘却早朝的乏闷。他身边站着一个长身玉立的年轻人,年轻人眉眼俊俏,浅蓝色的眼眸如凌波池的湖水,纯粹、清澈。
      “叶卿觉得朕这幅烟雨碧波图如何?”顾眷之搁下笔,捧起宫人递来的热茶,用茶盖滤掉茶末,青门最新鲜的秋日醉,每年只产一百斤,一半都送入了锦华宫里。
      青衣男子走进顾眷之那方,细细斟酌桌上东浔国国主今日新的画作。宣纸上,蒙蒙烟雨笼罩着雕栏画栋,凌波池还未枯谢的晚荷沐这一色烟雨,眼中所见风景好似全部落在了这一张画纸上。东浔国国主顾眷之是位丹青妙手,比之其在国政上的作为,不知要高出多少。青衣男子拱手行礼道:“国主的书画造诣无人可及,拂衣眼拙,不敢妄评。”
      顾眷之啜了口茶,他早已听惯了别人的恭维,若是寻常人这么说,顾眷之早就翻脸,唯独叶拂衣这么说,顾眷之总会温和地笑笑了。顾眷之做了三年的东浔国国主,乏味得紧,每日端坐于朝堂之上,头上戴着几斤沉的冠冕活活要了他的命,再听着朝堂上那些老臣子们几个时辰争得面红耳赤却争不出个所以然来,顾眷之只能百无聊奈地望着大殿顶上镶嵌的金缕花的纹路发呆。顾眷之身在帝王之家,从未想过有一日会继承东浔国的王位,然而事事就是如此的无奈与凑巧,他的几个哥哥为了争王位惹怒了老国主,老国主一气之下在遗诏上写下了平日里对朝政没有兴趣,只喜爱吟风弄月的顾眷之,老国主临终时瞪着双眼,忿忿道:“就算把东浔国的位置传给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画家,也不会传给那些逆子!”顾眷之就这么披上了龙袍。顾眷之本可以缩在自己的宫里做一个与世无争的王爷,现在却要面对尔虞我诈,顾眷之讨厌那些阿谀奉承的人,讨厌朝堂上那些臣子,只有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青衣男子在身边,顾眷之才会稍稍安心。
      “朕也知道朕的画艺高绝,叶卿说两三遍就好了,这些年朕每画一幅,叶卿就这么说,在叶卿眼里,朕可就没其他长处了?”顾眷之故意睨了一眼叶拂衣,把茶杯放在案桌上,带着叶拂衣走到水榭围栏边,望着烟波浩渺的凌波池。这一场秋雨下了整整一日,雨声淅淅沥沥,从天而降的雨珠落在池塘中的碧绿荷叶上,汇成了一小块清澈的水洼。东浔国地处祖洲南面,四季变换,不像炎崆只有冬夏两季,夏日的暑意渐渐散去,秋风的凉意缓缓吹入锦华宫,钻入人的里衣,直逼入心房。
      叶拂衣莞尔:“拂衣实在不懂画,陛下问,拂衣也只能这么回。”
      “罢了罢了,朕知道拂衣你最会讨朕欢心了,”顾眷之也笑了笑,“今天早朝的时候听那些臣子们说炎崆的琉璃坊被大火烧了,朕本还想着派人去炎崆替你我打制一枚凤凰同心佩,可惜了。”顾眷之脸上显出失望的神色。
      叶拂衣微微欠身向顾眷之行礼:“多谢陛下抬爱,陛下赏赐给拂衣的已经够多了。”
      “你啊……”顾眷之摇摇头,眼里满是宠溺。叶拂衣对人对事总是冷冷清清的,顾眷之在翰林阁见到这个年轻人的时候,起初并没有让他多注意。后来有一次,一位画工随手将一幅普通的丹青图丢在地上,叶拂衣上前捡起,轻轻掸了掸图上沾染的灰,小心翼翼地把图放到一旁的案几上,这一幕恰巧让爱画的顾眷之瞧见,顾眷之问叶拂衣,那幅画只不过是一幅寻常的画作,为何如此珍视?叶拂衣恭敬地回道:“画虽平常,却是作画人的心意,作画讲究笔法技艺,可更讲究心意。我虽不懂画,却从那幅画中看出作者的心意,故而捡起它。”顾眷之抚掌颔首,东浔国是由原南浔国分立而出,由暗鹘郡和青门郡组成的小国,在祖洲十几国国力孱弱,随时都可能被邻国吞并,然而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国能在祖洲之上存在了近百年,全是在依靠处于暗鹘郡的巫城祭祀们以玄异法术在国郡边设下结界,阻挡一切妄图进攻东浔国的军队。在东浔国人们崇尚巫术,对吟风弄月嗤之以鼻,若非现任国主喜好丹青妙笔,翰林阁内除了巫书,怕也不会存下这些画作。
      顾眷之笑笑:“最近祖洲有点不安生啊,巫城那边也来了消息,说是在净河边发现了他国斥候的影子,自六年前世乐陈兵于扶风郡,又在鹘翎草原设置关隘,叶卿你说,是不是又要打仗了?”
      叶拂衣藏在刘海中的眉梢不经意地挑了下,顾眷之没有看见。叶拂衣双手拢在袖中,淡淡地道:“陛下担心么?”
      顾眷之沉吟:“担心啊,朕不是个做帝王的料,但是也不能把先辈们一手打下来的江山给拱手送人了。我们顾氏因为出了个背叛南浔的顾允执在南浔一直抬不起头,先祖不满于顾氏一辈子低声下气,这才起兵。先祖为了让顾氏抬起头又一次背叛了南浔,他与顾允执的做法不同,却是殊途同归。南浔国再也不会认顾氏,除非……”
      叶拂衣明白顾眷之要说什么。他伸手握住了顾眷之的冰凉的右手,顾眷之如今才二十一岁,在祖洲这些国主中算得上较为年轻的,其次就是炎崆国现任国主墨衣深,顾眷之不如墨衣深雄才伟略,顾眷之偏安在青门的锦华宫里,挥毫泼墨,想要忘记宫外纷扰的战火。
      “元国主必是做好了觉悟,顾氏不会再回南浔去了。”叶拂衣想起他离开沧落的时候,在一座破落的古宅大院里,一个与顾眷之有三分相似的男人手里握着一柄长剑,月色下,长剑泛出森冷寒光。他直视叶拂衣,一字一顿,声音沉厚有力:“不要因为他们姓顾你就要顾忌什么,自从顾允执开始,南浔国就与顾氏没了任何关系。”那个男人也姓顾,如果要追溯,他在南浔比顾眷之的身份更为尊贵。在千年前,南浔顾氏的家主与南浔皇族风氏的帝王是亲密无间的战友与兄弟。几十年后,顾允执亲手斩断了顾氏与风氏之间紧紧缠绕在一起羁绊,并将南浔国送入了世乐一统的版图,顾允执被封为云渊郡守,替元始帝天缗镇守南浔,看管风氏一族,直至乱世到来,风氏杀死顾氏家主,重新夺回了南浔的控制权。又过了几百年,顾氏家主顾骟于青门郡起兵,控制南浔巫城,与南浔国划玄水而立。
      “先祖的魄力,后人不能及矣。”顾眷之幽幽长叹,年轻的脸上并没有期待。
      簌簌秋雨随着风变大,寒意一阵一阵地钻入骨髓里。叶拂衣替顾眷之披上一件雪白的狐裘,贴在顾眷之耳畔轻声道:“国主,起风了,我们回去吧。”
      “把那幅画带着。”顾眷之点点头,转身离开水榭。
      叶拂衣收起了案几上的画卷,跟上,走出水榭时,叶拂衣抬头望见铅色重云上划过一道白色的影子,一只雪白的信鸽在雨中扑棱双翅往北边急飞。叶拂衣嘴角微微弯起一道弧线,走入一色烟水之中。

      炎崆,璃城。
      墨敬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翻了个身,盖在身上的毯子滑落在地。芙玉端着芙蓉酥走进来的时候,正巧看见这一幕。
      芙玉轻轻地把芙蓉酥放在桌上,走过去弯腰想要把毯子给捡起来,她刚走到墨敬之身边,墨敬之就醒了。
      “馋猫鼻子尖。”芙玉笑,把落在地上的毯子捡起来叠好。
      墨敬之侧身躺在榻上,褐色的眸子亮得刺人,芙玉被这眸光惊了一下,不由得想要往后退。
      “芙玉?”墨敬之拉住了芙玉的手,眼里的厉光退了下去,墨敬之一副懒撒模样,慢吞吞地从床榻上站了起来,“你跑什么呀?我又不会全部吃完。”
      芙玉定神,笑了笑,嗔道:“侯爷您就别装了,哪次您不都吃完了才记得芙玉来?”
      “有么?”墨敬之反问。
      芙玉只笑不答,从衣挂上取下墨敬之的玄色宽袍替墨敬之穿上,仔细地系好墨色腰带,挂上腰饰,替墨敬之把衣服拉直,站起身,把手边的芙蓉酥端到墨敬之面前。
      墨敬之拿了一块,看也不看就塞进嘴里,边吃边赞芙玉手艺好。芙玉莞尔,狡黠地问:“侯爷就不怕芙玉给您下毒么?”
      墨敬之毫不在意地摆摆手:“芙玉你要下毒早就下了,何必给我这个馋猫做了十多年吃的了才下毒?”
      芙玉笑得更开心。炎崆靖烈侯墨敬之永远只相信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芙玉。“最近天气转凉,侯爷也要注意身子,别太贪凉了。”芙玉叮嘱,炎崆虽处祖洲北部,因为炎崆山终年炙热,即便是秋日,炎崆也比南方的国家要热一些。然而秋季到来,东边东离海凉风席卷,璃城的气温也渐渐变凉了。
      “还是我的芙玉最贴心了。”墨敬之吞下最后一口芙蓉酥,抿嘴笑得开怀。
      屋外赤榴花谢了大半,听风斋的花园里,一片枫红长得正旺盛。墨敬之走到廊院里,伸手摘下一片红枫,插在了芙玉乌黑的发丝间。“芙玉呐,这两天多做点栗子糕吧。”
      “侯爷不够吃么?”芙玉想前日才刚做了一盘,墨敬之就又想着了。
      墨敬之却摇头:“我要去一趟炎京,得给我的那些狐朋狗友带点璃城特产,琉璃坊被烧了,今年的琉璃制品一时半会也做不出来,只得靠芙玉你的手艺呐。”
      芙玉眼神一变:“国主是为了琉璃坊么?”
      墨敬之长叹:“是啊,三个月琉璃坊都没重建起来,这不就是我靖烈侯的事么。炎京里那些老家伙恐怕已经吵了国主三个月了吧,国主顶不住了啊。”
      芙玉愣愣地站在廊院下,望着一片火红的枫叶出神,十年了,自从她跟着墨敬之的那一刻起,墨敬之就从未去过炎京。墨敬之曾说,他要去炎京,除非炎崆受到了外敌侵扰。
      “我多做一些吧。”芙玉道,“王爷您会回来的吧。”
      “也许。”墨敬之没有给芙玉肯定的答复,褐色的眼眸里闪过一道锐利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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