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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万世书系列第一篇·帝师 ...
淅沥,淅沥沥……
苏杏站在永安宫门前空落落的青石阶梯上,举着把晕染着江南山水的纸伞。圆展的伞面不是官里惯用满是匠气的工笔描花,而是大泼墨的写意,称着苏杏笔直如同伞骨的脊背,看上去清冷寂寥,就像这座被春雨沾湿的宫院。
“苏杏姐姐,苏杏姐姐——”
粉雕玉砌的男孩子顶着雨水跑过来,靴子踏过小水坑,踩出清脆的啪啪响,黑色蟒袍沾上细细的水珠儿,在绣纹的锦布上渐渐化开,晕出一圈圈淡墨色的浅痕。
真像泪珠儿一样。
苏杏恍惚了一瞬,接着看到男孩子被打湿的发髻,连忙将伞移到他头顶。
“殿下,直接叫苏杏就好,奴婢可当不起殿下一声‘姐姐’。”苏杏伸手拂去男孩脸上的水珠,不易觉察的轻叹口气:“殿下怎的这般就跑回来了?着了凉可不好。”
“母妃都对苏杏姐姐客客气气的,霁天可不敢把苏杏姐姐当宫女使唤。”男孩子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探出一张小脸在苏杏的柳绿襦裙上蹭了蹭:“霁天想母妃了,母妃为什么会被父皇关起来?”
苏杏看着小殿下清透明亮的眼,抿唇笑的宛然,之后说出的话却是十二万分的郑重:“殿下,奴婢之前就曾说过,若是人前可千万莫要再提起您的母妃,您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苏杏姐姐的话霁天一直都是记得的。”男孩子使劲儿的点头:“可是苏杏姐姐不是外人。”
苏杏怔了怔,唇角的笑容微微加深,她摸了摸男孩子束起的头发:“想要知道皖妃娘娘为什么被关进冷宫,殿下您还得再长大一点。不过——”苏杏话音一转:“殿下今儿的功课怕是还没做吧?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奴婢下午就要考校您《论语》,若是回答的与书卷上一丝不差,奴婢就去求皇后娘娘开恩,让您见皖妃娘娘。”苏杏语气轻软的说出这些话,一直注视着小皇子表情的她,没有错过他在听到“皇后”这个词时眼里不经意流露出的忿忿和浑身的不自在。她抬起头,目光轻飘飘划过远处斜挑起飞檐凌厉的一角,划过九重宫阙四方压仄的天空,落在雨中一只努力鼓着翅膀的、不知名的鸟儿上。
远离这如同冷宫般不受重视的永安宫一隅,那座金玉殿堂里,有一位病弱的帝王,几名虎视耽耽的皇子,一群尔虞我诈的臣子,和一个牢牢把持朝政的皇后。
在苏杏心里,在这一场场前朝后宫用鲜血推积的倾轧中受到最大伤害的,永远都只是她的小殿下。
大秦昭承二十一年四月,也就是十一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初春,和风春雨细密缠绵,敲在青色的芭蕉叶上,像是轻扣着木质的门扉,纯厚又带着些许清脆。那一年,兵部尚书千金唐皖溪刚入宫,因肌肤胜雪而深得陛下喜爱,一时风光无量,次年便诞下苏杏的小主子、当今陛下的第九子——秦霁天。
十一年后,也就是三个月前,皖妃的父亲,兵部尚书因通敌卖国而斩首,唐家败落,皖妃幽居冷宫,他的儿子小小年纪不但见不到娘亲,如今还要日日忍受其他宫里人的奚落和白眼。
而唐家是否真的卖国通敌,谁又知道?
苏杏低头研墨时悄悄瞟了一眼正默写国子监新学功课的小殿下,他的眼睛里映着黑白的宣纸笔墨,映着窗格外的樱桃芭蕉细雨梨花,这般清澈明净的眼眸、这般温软和煦的性子在皇宫里又能存在多久?
“殿下。”
“嗯?怎么了,苏杏姐姐?”
“您……在国子监有没有受欺负?”
“没有。霁天听苏杏姐姐的话,把出风头的机会都让给了皇兄们。”
苏杏欲言又止,她咬了咬唇,最终狠下心道:“殿下,您想和皖妃娘娘一直在一起吗?”
“想!霁天想和从前一样,天天都能见到母妃!”小殿下的眸子瞬间亮了。
“可是现在皖妃娘娘因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被关了起来,只有手握至高无上的权柄,才能洗清娘娘的冤情。”
“至高无上的权柄?那不是父皇吗?”
“确实应该是陛下,可是如今……”苏杏摇摇头:“陛下已经没有这个权柄了,所以小殿下,如果想要母妃,就去把这个权柄抢来。”
“苏杏姐姐……”小殿下忽然拉住苏杏的衣角,摇了摇:“我不喜欢抢别人的东西。”
“可是别人把您的母妃抢走了,您只是想抢回母妃,对不对?不想失去的话,必须首先拥有更高位置的东西”
“这么说好像也对……”
“您现在不需要想得太多,只想着好好学本事,其他的事情,奴婢会帮你的。”苏杏伸出右手小指,唇角的笑容看上去有些狡黠:“还是和以前一样,拉钩,奴婢跟您说过的话不能再说与外人,这是我们的秘密。”
“嗯,是我和苏杏姐姐的秘密。”小殿下俏皮的眨了眨眼睛,眸底清透明亮。
* * *
“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苏杏行过礼,跪着一动不动。皇后端着一杯茶,仔细看着雨前毛尖氤氲出的淡淡水雾,像是没瞧见底下跪着的苏杏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久,皇后终于冷淡的说了声“起吧”,赦免了苏杏的双膝。
“你是哪宫的下人?”茶已凉,皇后放下了瓷盏。
苏杏恭谨有礼的低头答道:“回娘娘的话,奴婢是永安宫的。”
“哦,你是九皇子宫里的?找本宫何事?”
“回娘娘的话,九皇子殿下惦记着皇后娘娘,他常对奴婢说,如今受娘娘恩德却不能承欢膝下,未能尽到人子的责任,甚是悔恨,所以遣奴婢来给娘娘送些东西。殿下说娘娘总是胃口不好,这些开胃点心放了山楂,是殿下特地亲手做的,做的时候不小心烫伤了手,不好亲自送来,怕娘娘担心,便遣了奴婢送来,还望娘娘笑纳。”说着将捧在身前的檀色漆木食盒高高举过头顶。
“你家殿下有心了,暖红,去接过来。”皇后低头看着苏杏,目光漫不经心却夹着一丝犀利:“永安宫多少人在伺候?”
“还有一名洒扫宫婢和一名嬷嬷,算上奴婢共三人。”
“你叫苏杏?抬起头让本宫瞧瞧。”
“是。”苏杏听话的微微抬起头,目光却依旧低垂看着身下的三寸方地。
老实,安分守己。就像她在永安宫外面一直表现出来的那样子。
“你姓苏?听说过云台山苏家吗?”
“那个如同再世诸葛一样的家族,奴婢自是听说过的,可惜奴婢虽姓苏,却没能跟云台山苏家沾亲带故。”
皇后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敲着案上茶盏,投在苏杏身上的目光带点审视:“天下姓苏的千百年前都是一家,那云台山的家族向来神秘,也不知道都有些什么人。”
听了皇后的话,苏杏压下腰背如草堰伏,仿佛卑微到了尘土里:“奴婢只是一介宫女,人微言轻,进宫之前也不过是穷苦人家的女儿,云台山苏家门槛那么高,奴婢虽然姓苏,却也高攀不起。”
“别说什么门槛高不高,皇宫门槛高你不也进来了。”皇后扫了一眼暖红手中的食盒:“永安宫只有三人,还是冷清了些,暖红,今儿你就跟着这位姑娘去伺候九皇子吧!”
苏杏心中一凛,垂下的目光意味不明。小殿下这才多大,更何况以永安宫现在这落魄的境况皇后都要防着他,等小殿下长大还不得……
“谢娘娘这般惦记九皇子殿下,奴婢有一事相求,不知娘娘……”
“什么事,说吧。”
“殿下与皖妃娘娘分开已有数月,殿下虽从未说过,但奴婢知道殿下心中对皖妃娘娘甚是想念。奴婢日日见着殿下憔悴,心中着实不忍,所以有个不情之请,希望让殿下与皖妃娘娘见上一面,还望娘娘开恩。”
这件事情……想必你家殿下也知道,皖妃本家通敌卖国,这般大罪只是将其逐入冷宫已是陛下开恩了。”
“皇后娘娘——”苏杏给皇后磕了好几个响头,“您是这后宫中的第一人,执掌凤印,贵不可言。这件事儿您定是说得上话的,您开开恩,让我们殿下见见娘亲吧!”说起“娘亲”这个词时,她话音里满满的都是凄艾。
“好了,这事我会跟陛下说,你先退下去吧。”皇后终是松了口。
“是。”苏杏垂头告退,心中也安定下来,皇后这关过了就相当于陛下也同意了。宫里这凤冠女子一句话,可顶得了龙椅上那位的百十句。
待苏杏告退,皇后身侧屏风走出一位年轻公子,容貌清朗,不过弱冠之年。
“小侄来的不是时候,还望娘娘恕罪。”年轻公子语气淡淡,虽不失礼节却是一点请罪的意思都没有。
“算了,你在本宫面前从来都有恃无恐。”皇后看到他时目光变得柔和些许,她屏退了宫婢们,迟疑半晌才开口:“尚书大人他最近……”
“父亲大人一切安康 。能如此顺利的从兵部侍郎擢升尚书,还是托娘娘的福。”年轻公子拱了拱手,脸上挂着三分笑容,礼貌却疏离。
“那就好。”皇后似是松了口气,“你父亲近年来身子骨不太好,你做儿子的,可得好好尽尽孝道。”
“小侄省得。”年轻公子低头恭谨受教,“刚刚……”
“哦,是九皇子身边的宫婢。”皇后看了看年轻人面色,又道:“她怎么了?”
“倒是没什么,之前娘娘说起云台山苏家,这宫女……难道是那个苏家的人?”
“杳之看着可像?”
“小侄没见过苏家人,这种事情小侄可看不出来。不过——”名叫杳之的年轻人话音一转,沉吟道:“听闻先帝几次请苏家人出山而未果,可见苏家不会轻易入世,若那姑娘真是苏家女儿,怎会来宫里做一个落魄宫殿的小小宫女?”
“你说的也有道理,不过那宫女确实也不是简单人物。不过是想让九皇子见皖妃而已,先是以给本宫送东西为由,道出九皇子与本宫的母子之情,用母子之情倒是最易打动人,为之后请本宫允九皇子母女见面铺好了路。接着在提出母子见面时,把九皇子摘得干干净净,倒是忠心护主。”皇后眼神有一瞬间的阴鹜:“皖妃倒了三个月,永安宫的下人只剩下三个,面儿上看像是树倒猴狲散,可这剩下的三个,确是对皖妃,对九皇子,对永安宫绝对忠心的三个,难保那些不忠的宫人不是被有意驱逐;永安宫乍一眼看去疏于防备,却连一只猫都跑不进去,这是为什么?”
“苏家的奇门阵法?”年轻人微皱了一下眉,随即舒展开:“只是巧合吧。”
“本宫倒真希望是巧合。”
“娘娘,请恕小侄不敬,您知道小侄对宫里的事儿始终不大敏感,相比而言,小侄更喜欢和翰林院的书卷打交道。不过有个道理小侄还是明白的。”年轻人朝皇后拱手行了一礼:“反骨的出现,有些实属被逼无奈。九皇子那边,还当以怀柔为上。”
“罢了罢了,你好不容易来这宫里一趟,本宫就不提这些糟心事。”皇后摆了摆手。“杳之啊,你也不小了,该张罗张罗娶亲之事,你父亲膝下只有你一子,你林家的香火还要继续传承才是。”
“小侄但凭娘娘做主。”林杳之低头掩住了满眼的心思。
“本宫会好好给你挑个知书达礼的女子,不过这找媳妇可也得你自个儿说了算。”
“娘娘找的,想必父亲大人和小侄都会满意。”
“呵呵,杳之就是会说话,这点跟你父亲倒是不像得很,行了,我乏了,你下去吧。”皇后拍拍手,有宫女从殿外进入,被宫女扶起时,皇后的眼中划过一道厉色:“这人啊,受了刺激就会变得不同,你说九皇子受刺激后会怎样呢?”
林杳之有些愕然的回头,看到皇后诡谲的神色,他抿了抿唇,只道一句“小侄不知。”便行礼离开,只是转身后的眼中带了一抹了然和不经意的厌烦。
皇后的眼睛溜过苏杏带来的食盒,眉头不耐地蹙起:“快把这东西扔出去!唐皖溪那贱人进冷宫前拿陛下恶心本宫,进了冷宫又让她儿子恶心本宫,她可真是好本事啊!”
……
永安宫。
“苏杏姐……苏杏,你去哪儿了?”
秦霁天一开口就习惯性的叫姐姐,看到苏杏身后的暖红,又硬生生的改成了“苏杏”。
“奴婢去替您给皇后娘娘送点心,殿下您忘了吗?这是皇后娘娘那里的暖红姑姑,皇后娘娘深明大义,知道永安宫缺人手,特意让暖红姑姑来照顾您起居。”
秦霁天的眼神不经意闪了闪,他之前并没让苏杏去给皇后送点心,苏杏也从来都不会跟他这么说话,虽然他年纪小,但宫里的孩子比其他地方的孩子终究是多了个心眼儿。他眼睛骨碌碌一转,瞬间计上心来,一把折断树上的柳条豪不含糊的抽在暖红身上,一边抽一边哭闹,像个疯子一样:“本王不要其他人,本王只要苏杏!”抽得暖红直往永安宫门外闪躲。看这宫女脸上多出不少触目惊心的青紫印痕,秦霁天觉着抽得差不多便停了手,直接扔下柳条往苏杏怀里一扑。苏杏接住他,听到这孩子闷闷的笑声,不禁也悄悄笑了出来。
“这暖红以后恐怕会躲着您了,殿下,您真厉害,奴婢佩服。”
“都是苏杏姐姐教得好!”
* * *
和烟和雨遮敷水,映竹映村连灞桥。
在见到那个年轻男子的瞬间,苏杏还以为她又见到了家中如云如雾盛放的素白杏花树。
她本是端着青瓷茶壶回永安宫,壶里热茶还氤氲着水雾气。拐过一个弯,便是好大一片杏林。几位妃嫔寻着花香而来,瞥了一眼还冒着热气的茶壶,不想无由生出什么事端的苏杏见几位娘娘还未见着她,一个灵巧闪身钻进了杏林。
这一钻,便看到了簌簌杏花雨下的大好景色。那年轻男子被春日杏花吹了满头,像水墨画儿里走出来的人一样好看。有那么一瞬间,苏杏都想要冲动的扔掉茶壶。
壶中茶不及树上花,树上花也不及这个人。与他相比,什么样儿的瓷器茶叶都不免落了俗气。
苏杏这是头一回的,有些晃了神儿。
“姑娘,回神了。”
林杳之有些好笑的看着苏杏晃神儿,这姑娘之前在皇后那里见到时还装着四平八稳的模样,没想到私底下也挺有意思的。
云台山苏家的女子都是这样吗?
苏杏瞬间回神,有些尴尬的轻咳一声,低下头小声道了一句:“是奴婢失礼,还请大人莫怪。”
林杳之上前一步,想拂去苏杏头发上的杏花,却不料苏杏反应过度的迅速架开他的手,倒退了一步。
林杳之伸着手愣了愣,随即若无其事的收手朝苏杏长长一揖:“是在下孟浪,给姑娘赔罪。”
“大人是贵人,苏杏不过是个宫女,当不起大人的赔罪,苏杏告退。”她心里尴尬,偏过头时注意到那些娘娘已经远去,正想赶快离开,一块佩玉晃晃悠悠出现在她眼前。
“生气了?这个给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拿着这个去林府找我,我叫林杳之。”
直到看不见那个长身玉立的背影,苏杏才慢慢收起恭谨却略含羞带怯的表情,深吸一口气,让脸上的红晕褪下去。她看着触手温润的羊脂玉佩目光复杂,心里思绪如飞。
林杳之?应是刚刚晋升为兵部尚书林大人的独生子。林杳之少富才名,志学之年就任翰林院编修,如今未及弱冠就已经擢任从五品侍讲学士。翰林院的官员日后会进入内阁,以林杳之如今的成就,以后保不准又是一代首辅。
这个人可以利用,但他的家族,却是皇后一派的人!
离开苏杏视线的林杳之揉了揉有些红肿的手背,苦笑道:“下手挺狠,原来真是个练家子儿。”
不过这小丫头似乎对男女之事绷得格外紧,许是在山中日久,没见过太多的人吧。
想起苏杏狠狠打下他手时明亮的眼睛里瞬间闪过的一丝慌乱,林杳之笑了。普通宫女不会有她那样的好身手,他几乎已经确定,苏杏来自那个传言中的苏家。
……
走在铺满青石板的林苑小路上,一阵风并不怎么温柔的划过苏杏脸颊,她抬头看了眼方才还晴好而此时却已晦暗乌沉的天色,加快了脚步。
九天之上暗灰色的云层翻滚纠缠,有烁烁电光隐隐浮动。
“要变天了啊……”
* * *
皖妃死了。
宫人们都说,这皖妃疯起来可真可怕,六亲不认,黑白不分,举着把刀子见人就捅,拉都拉不住,连自己的骨血都不放过,好在九皇子当时被人拉走了。这皖妃把她那冷宫里大大小小的几个奴才都杀光后,还放了把大火,谁都不敢去救人,那火光直烧红了皇宫半边天,到第二天早上才熄灭。
皖妃心气儿高,被打入冷宫极度不甘才会得了癫狂之症,宫里是这么传的。可总有一些人心里是有谱的,知道这件事儿比传言复杂得多。
譬如皇后,譬如林杳之,譬如朝堂上那群衣冠禽兽,更譬如,亲眼瞧见皖妃发疯的秦霁天和苏杏。
皇后允了九皇子见皖妃,自然不会食言。皖妃见着秦霁天很是开心,拉着他说了不少体己话。之后便把他支开,说是要跟苏杏“单独说说话儿”。
“苏姑娘,我唐皖溪此生怕是再无出头之日,唐家也败了,可苏姑娘仍然信守承诺护住我儿,皖溪感激不尽。”话音刚落,唐皖溪便要跪下磕头。
“娘娘,当年唐家先祖于我苏家有恩情,我入世便是为苏家偿还这份恩情,娘娘不必行此大礼。”
苏杏急步上前扶起皖妃,小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有人来了。”
甫一说完,一名年长宫女端着茶穿过门扉送到两人身旁的桌案上。苏杏鼻尖微动,忽然伸手掐住老宫女的喉间软骨。
“谁让你在茶里下药的?”
“姑娘在说什么,老奴不知……唔……”
苏杏手上用力,老宫女脸色涨得紫红。
“苏姑娘,不必问她了。”皖妃叫住苏杏:“我知道是谁下的药。”
皖妃看着茶杯,目光晃了晃,仿佛有水光在盈动。苏杏瞬间明白下药的人是谁。
除了那个所谓的九五之尊,再无他人能让皖妃露出这样的神情。
苏杏在心里暗叹口气,手中用力,掐断了老宫女喉骨。她返回桌案旁边仔细闻着茶水的味道:“是会使人癫狂的慢性药物。”
“这茶,我已经喝了月余都没出什么事,今日,怕是最后一杯了吧。”
“你当真要喝?!!”苏杏蹙着眉,不赞同的看着皖妃。
“你年纪还小,虽然家学渊源,但有些事未曾经历还是不会明白。”
我也是明白的,话本里讲过,家中兄弟姐妹也说过的。
苏杏差点就要脱口说出这句话,可把这句话压在舌尖儿时,她眼前不期然浮现的,是春日杏花吹满头的林杳之。
怎么又想到他了呢?
苏杏忽然觉得有点苦恼。从小到大学过那么多东西,却让她找不出任何应对这件事的办法。
皖妃未曾注意苏杏的心不在焉,她只是看着苏杏,目光里暗含着请求:“如果我死了,天儿在这宫里也会轻松许多。我知道苏家的本事,我不求天儿能坐上那个位置,只求他一生安稳无虞。苏姑娘,拜托你,待他长大就让他离开皇宫吧,这是我最后的请求。”
苏杏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小殿下他有自己的选择,我只会协助他,并不会对他的选择加以干涉。”
“那也好,我的孩子我了解,他没有那个争权夺位的心。”
苏杏掩去了满眼的心思。从她服侍小殿下起,教给他的东西都是帝王术,苏家的人不扶持注定成为闲王的人,这是规矩。但有些话,是不能对外人言的。
“最后这把火,就拜托苏姑娘了。”
苏杏离开后,皖妃喝下那杯下了药的茶水,不多时药效起作用,就像压垮马的最后一根稻草,皖妃疯了。
冷宫里正乱着,苏杏护住秦霁天的同时,扔出颗石子打在一名宫女腿上,宫女跌倒,撞翻灯台,火苗顺着纱帘迅速蔓延,最终烧红了皇宫的半边天,直到第二天一场磅礴大雨才将火势熄灭。
陛下|体恤九皇子丧母,特封永安王,因其年幼,允其宿于宫中,成年后再迁往封地。
……
“殿下,你已经在这儿守了好几天了,休息一下吧。”
秦霁天坐在冷宫乌黑的废墟前,目光呆呆的望着从前他的母妃坐过的位置,仿佛他这样盯着,那个绝代风华的女子就会像从前一样对他笑似的。
可那女子,已经死了。
苏杏将怀里的食盒打开,将点心塞进秦霁天手心里:“无论怎样,您总得吃点东西,不然皖妃娘娘在天上看了,会心疼的。”
“苏杏姐姐,你说,我母妃都已经进冷宫了,为什么还是有人不放过她?”
这孩子,远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敏锐。
“还记得奴婢给您讲过的故事吗?历数各朝各代,能从冷宫爬上去的女子并不是没有。”苏杏想了想,隐瞒了部分真相,继续说道:“有人忌讳娘娘,怕娘娘借陛下的宠爱翻身,倒霉的就是那个人。”
“我恨她!”孩子的尚还稚嫩的拳头捏得死紧:“如果没有她,母妃还是母妃,父皇也还是父皇。”
如果没有皇后,他也不会落到如今母亲惨死父亲有还不如没有的境地。
“殿下,您的爱恨难道就如此简单吗?”
秦霁天不明所以的抬头看苏杏。
“殿下,您觉着皇后一派的皇子过得如何?”
“很好,他们有皇后护着,自然很好。”秦霁天低头讷讷道。
“可惜皇后没有孩子。那些皇子表面风光,却是一直在皇后的筛选之下。但是殿下,您想一想,皇后为什么要这样做?”
秦霁天低头良久,最终摇了摇头。
“家族。”苏杏竖起食指:“皇后无子,日后的皇帝必然不是皇后所出,为了在后宫立于不败之地,她需要选一个继承皇位的人,而这个人,必须是个能被皇后拿捏住的软性子。可是皇后在后宫的一切操劳,最终目的又是什么?”
“骠骑大将军!”秦霁天明白了苏杏的意有所指。
“没错,就是皇后的父亲,骠骑大将军。”苏杏压低声音:“无论前朝还是后宫,一个人所做的一切,大多不只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家族。于江山社稷而言,家族势力不可过大,否则功高震主,国无宁日。而若想彻底拔除一个人的势力,势必要拔除这个家族。殿下,放大的仇恨排除不了任何异己。朝廷里能与大将军抗衡的,唯左相一人耳。”苏杏的声音里透着郑重:“殿下您现在该做的,不是爱恨,再多爱恨又如何,您需要的,只有冷静。”
“苏杏姐姐,我懂了。”秦霁天站起身,孩子的个头只及苏杏的腰。他抱了抱苏杏:“这宫里,只剩下我们了。霁天绝不会让苏杏姐姐也像母妃一样离开我。”
“我也绝不会,像母妃一样,在这宫里死得不明不白!”
这场大火烧没的,不只是冷宫中的皖妃,还有九皇子秦霁天的孩子心性。
苏杏带着秦霁天回永安宫的路上,刚好遇上宣旨的公公,宣的是皇后懿旨:“苏杏冒犯翰林院侍讲学士林杳之林大人,将其赐给林大人处置,永安王刚刚丧母,皇后娘娘念其可怜,特将其过继到膝下抚养。”
一时间,五雷轰顶。
“苏姑娘,恭喜了。这旨意看上去是贬,其实是升呢。林大人年轻有为,性子也好,必然不会亏待你,做从五品官员的侍妾,也比做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出头之日的宫女强啊。”公公阴阳怪气的说。
你才侍妾,你全家都侍妾!!!
秦霁天气得不行,刚想开口,被苏杏压住。
“苏杏谢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她脸上依旧只有恭谨,心里却在迅速谋算着利弊。苏家的女儿断没有做人侍妾的道理。她若不想去林家,只需要拿出自己是那个苏家人的凭证。
可是她不能暴露。现在皇后一派只是猜测,并不能确定她就是那个苏家人。如果真的知道她是苏家女儿,那么小殿下的处境就真的岌岌可危了。
传言中,苏家若是入世,只辅佐真正的帝王之才。单只因这则传言,皇后就能想着法子的治死秦霁天。
“苏杏姐姐……”
秦霁天第二次觉得自己的无能为力和弱小,他刚刚许诺要护苏杏周全,现在却不得不食言。
“殿下,以后这宫内,就要靠小殿下自己了。切记,定要韬光养晦。”苏杏笑意宛然的拍了拍秦霁天的小脑袋:“对于奴婢而言,离开后宫反而能更方便行事,因为有些人在后宫里不容易见到。对于殿下而言,也是如此,所以不妨时常和国子监的官家子弟们“走走马观观花”,打好关系很重要,他们今后都会是您的助力。殿下可要快点长大,等您长大到可以从后宫走上前朝,时机也就成熟了。”
秦霁天看着苏杏的背影,一个念头从此在心里生根发芽。
等到他长大,也是将苏杏姐姐夺回来的时候。
* * *
秦霁天避开外间熟睡的宫女,独自跑到偏僻的冷宫,敲三声厚厚的宫墙,一些好吃的好玩的东西哗啦啦的被人从墙头丢下来。秦霁天眼睛亮了亮,却没先看这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而是抬头看墙头上那张白皙素净的脸。
苏杏从墙头跃下,动作看上去利落漂亮。出宫几年,她没从前那般拘谨,仿佛回归了一些少女活泼的本性。“那糖人儿是宫外孩子喜欢吃的,殿下您应该没吃过,我给您带了一点儿。那两本书一本《帝王传》,是讲贤君德行的;还有另外一本是我对从古至今大型战役的一些见解。看完后您可得还我,让皇后的人瞧见可不得了。 ”
“嗯,我知道,可是苏杏姐姐……”秦霁天抽了抽嘴角,指着苏杏夹着的棋盘和棋篓:“为什么又把这个带来了。”
“什么时候您赢过我,我就不再带围棋来。”苏杏拍了拍个子抽条不少的少年:“您不喜欢围棋?”
“喜欢,苏杏姐姐带的东西我都喜欢!”虽然总是他在输……
两人找到之前挖空的假山,放下棋盘手执黑白棋子厮杀起来。苏杏看着棋盘上黑子隐隐形成的包围之势,觉得这段时日利用围棋培养九皇子的大局观如今已经建立了起来。
“今日校场父皇考校我和皇兄们的骑射,我故意落偏了几只箭。成绩不好也不坏。”秦霁天落子后对苏杏说道。
“嗯,再差一点也没关系。让您那几位皇兄争去吧,您在一旁看着就行。”
“晌午国子监的张学士出了一道题,底下的回答都可好玩儿了,我差点没忍住笑出来。”
“什么题?”
“洛国建平十五年冬,北辽攻打永州,洛国战输,北辽要求割地赔偿,洛国是再战,还是割地。皇兄们有说战的,都是平日里张扬跋扈的主儿。也有说不战的,理由是建平年间的洛朝没有与北辽一战的实力。”
“那您是怎么回答的?”苏杏来了兴趣。
“之前苏杏姐姐讲过,洛建平十三年永州拥兵自立,自此永州再没能归入洛国版图。永州战败割地跟洛国有何干系?北辽部族逐水草而居,冬季日渐寒冷牧草稀少,这才会挥兵攻打相对富庶却没有靠山的永州。所以辽人要求的割地赔偿洛国应不予理会,同时加大对北境的兵力投入,防止北辽通过永州这个踏板骚扰洛国边境。”秦霁天说的头头是道。
“这些您分析的都对,只是殿下,您忘了一点。洛国建平年间,并不存在第十五年。”
“诶诶诶?!!!那张学士问的是哪年哪月的事儿啊?”
“大秦三天前截获了洛国战报,永州沦陷,从地理位置上看,永州不只是北辽攻打洛国的踏板,也是攻打我们秦国的踏板。”
“邻国的战报被我们截获,这对我们太有利了!”秦霁天马上接口道。
“这又怎么说?”
“趁洛国不备,联合北辽长驱攻洛!”
苏杏“啪”的一声在棋盘上落下最后一子:“殿下,您输了。”
“诶,又是我输?!!”秦霁天哭丧着脸看向棋盘,寻找着输棋的原因。
“殿下,假山里的这盘棋虽然您输了,可是天下这盘棋还未开始落子呢。张学士属左相一派,如果您能让他偏向您,势必对您是一大助力。明日不妨把您今晚的答案单独说与张学士听,想必他会借此机会劝说左相站在您这边。”
秦霁天摇头:“皇兄们府中都有谋士,我就算明日说给张学士听,也得不到头彩。”
“您不一样。”苏杏只说了这一句,秦霁天却瞬间明白。
他的确和其他皇子不一样,他没有谋士,没有自己的府邸,每日在皇后和其他皇子打压下的他能有这样的见解,足可以证明他的才能。
见苏杏要离开,秦霁天连忙拉住她:“那个人……对你怎么样?”
“您问过很多遍了,林大人对我挺好。”
秦霁天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点失落,又不舍得放苏杏走,只好没话找话:“昨儿下了一场雨,今天我去看,御花园的杏花都开了,明日我折几枝送你。哦,对了,你今天忘了跟我拉钩。”
苏杏腹诽着这孩子多大了还要拉钩,却还是伸出了自己的小指。
“拉钩钩,不要把苏杏姐姐对霁天说的话告诉别人,是不是?”
秦霁天咧着嘴说道,笑得见牙不见眼。
……
苏杏回林府时,连下人们都已经睡下。她踮着脚悄悄回自己的厢房,却在踏进门的一瞬间,看见卧房晃动的烛火。
苏杏咬着唇,这几年来那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困扰再次萦绕心间。走进卧房,明明晃晃的温暖烛火映在林杳之的侧脸上,他阖着眼,手里还拿着一本书。似乎是由于太过困倦,看着看着便睡着了。
忽然间,他手中的书滑下,落在地上,“啪——”的一声,把他从小憩中唤醒。他甫一睁眼,便看见站在他面前目光复杂的苏杏。
“回来了?回来就去睡吧。”林杳之什么都没问的站起身,就要离开她的卧房。
“等一下。”苏杏叫住他。“你……为什么从没把我总是半夜出门的事情告诉过宫里那位?”
“我林杳之的娘子半夜总出去鬼混,这说出去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儿。”林杳之这样说着,语气里却带着点戏谑和调侃。
“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实,我也不会干涉你另娶,说到底,我们的关系只是因为皇后娘娘那一通旨意罢了,没什么夫妻感情的,不是吗?”
林杳之沉默良久,在苏杏以为他就要什么也不说的离开时,他忽然坐下,端起茶杯好整以暇的问她:“你有什么特别希望实现的愿望吗?”
这是要秉烛夜谈吗?苏杏眼神古怪的看了林杳之一眼,干巴巴道:“天下为公。”
林杳之一口茶水喷出来,苏杏灵巧的闪身躲开。
“你……说真的?没诓我?”
苏杏点了点头。
林杳之放下茶杯:“我倒是一直希望能做一名戍边卫国威风凛凛的大将军,可是皇后娘娘不缺将军,她只缺一个十年后的首辅,于是我就被培养成了文官。”他说起小时候的愿望时语气里带着点笑意,似乎是想到了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童年。说起后面皇后娘娘缺一个首辅时,他的语气平淡,听不出多余的含义。
“于是想着,那这辈子就这样吧,无论文臣还是武官,都是为了大秦。”
两人的相处虽然一直不咸不淡的,但日子久了,苏杏也能摸出林杳之的性子。他是个很少有多余情绪的人,碰到值得欣喜的事情他不会太开心,遇见难过的事情他也不会太难过,就像所有事情都不是发生在他身上一样。那种对谁对什么事仿佛永远都是三分笑的样子,让苏杏看了就觉得假。
想当将军的人,心中必然存着一捧沸腾的热血,可如今林杳之却是这样一副温水模样,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让冷雨浇灭了那捧热血,苏杏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她只是觉得,这人烦死了,真是烦死了。
这样让她一直困扰着,简直是烦死了。
“既然我都知道你的秘密了,也该告诉你一个我的秘密才算得上公平。”林杳之眨了眨眼:“知道为什么林家会隶属骠骑大将军和皇后一派吗?因为皇后进宫前和我爹……”
接下来林杳之不说,苏杏也明白了。不过就是“邻家的妹妹进了皇宫,从此情哥哥在厚厚的皇宫外痴痴的守望着”这种传奇话本子里老生常谈的戏码。
“这样我们就公平了,如果你把我的秘密说出去,我就把你的说出去;如果我和别人说了你的秘密,你就可以把我的秘密也说出去,这样的话,你心里会不会舒坦一点?”林杳之说完这句话,便悠然的晃荡出了厢房。
月光空明澄澈,柳枝如浸水中。他站在略带露水寒湿气息的庭院中,苦笑着微摇头:
“当初在杏花树下见到你,还以为你是喜欢我的。”
* * *
帝后筵请百官,林杳之被永安王秦霁天身边的官家子弟灌了不少酒。
夜色已深,苏杏坐在桌案边挑了挑明灭的烛火,想起从前,林杳之总是坐在这里等待晚归的她。
忽然觉得心下温暖,也第一次有了担忧的心事。
这么晚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林杳之半路遇刺,身边几名皇后赐给他的护卫都死了。回到家里时,他带着一身的酒气和血腥气,倒在苏杏怀里。
这也是苏杏第一次,觉得心疼。
她仔细的看着医官给林杳之包扎好后,又手忙脚乱的端解酒汤,林杳之忽然出现在她身后,按住她的手:“苏杏,如果皇后没把你给我,你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来吧?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做着这些深闺妇人做的杂事。”
“别说了,你该回去躺着。”苏杏低头轻声道。
“我大秦和北辽的和谈失利,现如今洛国与北辽已成联盟之势,解救北境危机迫在眉睫。”
“这事儿,我已经知道了。”
“如果是你,你怎么做?”林杳之问道。
“纵横,离间。北辽内部并不稳定,各部族之间纷争是常有的事,挥兵南下的命令是哈耳瓦部族下的,只需要找人在大汗耳边稍稍提醒,北辽大汗就会怀疑哈耳瓦与洛联合是否想取代他这个大汗的地位。洛一直有收复永州之意,但永州也一直都是北辽觊觎的肥肉,分别派遣说客以永州归属的问题,离间洛辽。”
“呵。”林杳之低低笑了一声,在身后揽住苏杏的腰,感受到她身体一瞬间的僵硬,他在她耳边轻声说:“我还真是困住了一只搏击长空的鹰隼。”
林杳之的气息拂在苏杏耳廓,她的耳朵连着侧脸瞬间红成一片。
“苏杏,明日我要去北境了。”
“去北境做什——”苏杏猛地回头,却不料林杳之离她太近,这一回头,她的唇刚好擦过林杳之侧脸。可是此时她顾及不到羞涩,只是抓着林杳之的手腕,语气急切:“你不会真要去做什么大将军吧,你一个文官——”
“你这是……在意我?”林杳之挑了挑眉,随即笑开:“这样我就安心了。我不是去做将军,让我领兵我也做不来的,我只是去做监军而已。”
知道苏杏在意他,他真的觉着安心了。这一晚上所有觥筹交错腥风血雨他不曾对苏杏说起,也不打算说,就这样一直瞒下去就好。
刺客是永安王秦霁天的人,可皇后派来的护卫,是他让林府护卫杀的。
永安王安排的很隐秘,可还是露出了一点马脚。苏杏既然要扶持永安王,知道刺客身份的皇后护卫自然不能留。
历数朝中诸多皇子,幼年即在皇后纵容之下,一个个被有意养成了或软弱或跋扈的性子,朝中外戚当政,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而秦霁天,是最有可能打破时弊重扬国威之人。
最重要的是,他是苏杏看重的人。
林杳之倾身,吻住苏杏。苏杏没有挣扎,他逐渐加深了这个吻。
盛着汤的白瓷碗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惊醒苏杏,她伸手想要推开身前这个人,想到他身上有伤,又想到他明日就要远赴北境,心里一软。
他还没有走,她已经开始想念了。
于是伸出去的手,在林杳之身后交叉,紧紧抱住了他。
* * *
苏杏醒来时,林杳之还在睡着。一只红嘴儿白鸽轻轻敲着黄梨木窗格,发出微弱的“恰恰”声。她悄悄起身,推开窗,白鸽跳到她手背上,苏杏将白鸽腿上的纸条拆下来扫了一眼。看到纸条上的内容后她心里一紧,用火烛将纸条烧成了灰。
回头时林杳之正看着她,眼神温柔,字条的事情却一句也没有问。只是在起身时他打开苏杏的妆奁盒,笑说:“听同僚说起过,早起时为夫人描眉也是件情趣儿,在走之前,为夫可不想错过这件好事。”
苏杏微微抬眸,看着面前专心给他描眉的男子。这个人长得的确是好看的,像是水墨画儿中走出来的人,举手投足都带着一股子悠然写意。
为什么会是她呢?他中意的人,为什么会是她苏杏?她知道自己并非良配,如果当初问问皖妃就好了,为什么会爱上陛下,甘愿将自己一生了断于无情帝王家。
最后,林杳之亲了亲苏杏面颊:“等我回来。”
“那你要早点回来啊,我就等你到二十九岁。那时你不回来,我就离开这里。”
苏杏声音听上去闷闷的。
“我只是监军,又不是去戍边。”林杳之好笑的摇摇头。明明离别在即,可他还是觉着,他被苏杏的不开心深深安慰到了。
……
入夜后,苏杏又一次翻宫墙,秦霁天已经在墙下等着她。
“宫外人常说那宫墙阻断了多少相思,要我说,这宫墙完全阻不了苏杏姐嘛!”秦霁天朗然笑着,却忽然发觉苏杏的不对劲。
“怎么了,苏杏姐?表情这么可怕。”
“昨晚是您派刺客刺杀林杳之?”
“对!”秦霁天没有一丝迟疑的承认,让苏杏怔愣了一瞬。
“原因?”
“他是林家人,隶属大将军和皇后一派。”秦霁天说的理直气壮。
苏杏气极反笑:“大将军门下人多了去,您要把每个人都刺杀一遍吗?更何况,你还露出了马脚!”
“我是故意的。苏杏姐,如果林杳之知道是我做的,却还要追究下去,这说明你在他心里一文不值!”
“那现在这个结果,永安王殿下可满意?”苏杏眼里仿佛压上一层层霜花,冷得瘆人:“向来君临天下者,决不能着眼于一人一家,所以才会说帝王无情。我是您的助力,换言之,也是您的属下。您谋划的是大业,心怀的是大势,昨晚之事岂非儿戏。杳之对我忠心与否,我自己有心,能看得见。可是您在这宫里一步错就是步步错,如果你昨晚遇上的是别人,现如今您已经被弹劾了!”
秦霁天看着苏杏转身,唇微启,似是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未说出口。他站在夜深的雾气里良久,才缓缓开口:
“你唤他杳之,却未叫过我一声霁天……”
“我不甘心,苏杏姐,我不甘心。这些年你教我帝王术,可是为什么忘了教我,怎样才能不去爱人?”
* * *
十一月,北辽陈兵即将南下,北境士兵军备还未送往边关就被举报以次充好,兵部尚书遭遇弹劾;一月,姬州水患,千亩良田顷刻被淹,流民纷纷涌入帝京,监督水利工程建造的工部和掌管钱谷的户部处境岌岌可危;二月,陛下欲祭祖为百姓祈福,礼部却因为国库不足而苦恼着祭祖该怎么筹划;六部之间相互指责,闹得刑部和大理寺无法好好审案。民间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流出皇后失德的传言,废后的呼声开始一天比一天高。
在后面推了一点点波助了一点点澜的秦霁天看了一阵热闹,便招呼一帮“狐朋狗友”吃酒去了。
苏杏发现自己有三个月身孕时,已经是这一年的二月份。
孩子很安稳,没有折腾娘亲。左相为秦霁天造势的准备业已基本完成,北辽部落因苏杏的分化之策,有逐渐安稳之势。林杳之就快要从边关回京述职。
他走时让她等他回来,她就在家等他回来便好。
四月杏花再开时,北方传来战报:哈耳瓦与北辽大汗决裂,执意犯边大秦,北境边防不备,监军林杳之伤重不愈,四月初三,卒。而苏杏的白鸽送来密信,上面只有一行字:林杳之杀护卫之事败露,于返京途中遇害。
与此同时,三法司御前请罪,林杳之的父亲、兵部尚书林大人狱中畏罪,服毒身亡!
苏杏白着一张脸,推开书房的密道离开帝京。抄家的官兵抵达林府时,主人家早已人去楼空。
……
九月,苏杏和林杳之的孩子在允南一座深山中的竹庐出生,是个男孩,眉眼像极了林杳之。她抱着孩子在林杳之的墓碑前,坐了整整一天。
最后她将孩子交给苏家接应的人:“送这孩子去云台山,等到他成年,再让他改姓林。”
杳之若是知道在这世间他已有了后人,不知会不会欢喜。罢了,这种事情,还是等到以后她亲自问他吧。
她离二十九岁还有几个年头,时间不多了,等把该做完的事情做完,她就去亲口问问林杳之。
他不再回家,那就让她去找他好了。
十月,大秦外有强敌犯境,内有外戚干政,如此内忧外患下,秦霁天三十万金甲卫逼宫,顺利登基。苏杏易容改装,换名苏祯,以云台山苏家女儿的身份入宫。
“我只要你名义上的皇后位置,你允不允?”
苏家入世只为扶持贤主平定乱世的职责,她还未履行。
平内乱,拔外戚,清世家,驱北辽……苏杏的动作比秦霁天都要快,雷霆手段,就像要赶着完成什么任务一样。
她在着急什么呢?任务若是完成了,大秦若是安定了,她会去哪儿呢?
秦霁天有些恍惚,却又马上提醒自己,他是帝王,有些事他不该妄想。
* * *
苏杏刚开始病倒,秦霁天还以为她是积劳成疾,硬逼着她休息,又让御医开了一副又一副的补药,却都是徒劳,她的病一日日加重。
“人君当神器之重,居域中之大,将崇极天之峻,永保无疆之休。守国之道,唯在修德安民,民心得而邦本固。”许是觉得自己大限已到,苏杏对床边的秦霁天说着与告别无异的话:“大秦如今已经安定,谋权夺位和排除异己时的诡计并不是长路,终究还是需要昂首挺胸正大光明。君王的责任,这是我作为苏家人,最后教给您的东西。”
“苏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秦霁天一着急,从前的称呼脱口而出。
“大秦局势已定,我也没有什么可以教给您的了。”苏杏的脸色白的像一张轻飘飘的宣纸,风一吹就会吹走似的。
“我该离开了。”
秦霁天沉默良久,最后缓缓开口:“你是朕的皇后,朕不允许你走。”
“您的皇后,是苏家女儿苏祯,她的职责已经完成;陛下,如今的我,想做回苏杏。”苏杏一口一口的咯血,秦霁天伸手想抹去她唇边的鲜红,却怎么也抹不净。
“这病是怎么回事?”年轻的帝王急得眼圈发红。
“陛下,还从未和你说过呢。”苏杏笑了,眼中带着一丝解脱:“苏家和南瑶有点关系,南瑶您知道,蛊术很厉害的,因为……一些原因,我注定活不过三十岁。”
“一直想着这短短不到三十年,总要在这世间留下些东西,如今我做到了,我留下了最好的您,便再无遗憾。皇后的事情,就麻烦您善后了。”
“在我死后,请把我送到允南深山的竹林,杳之的骨灰在那里,我想和杳之合葬……”
……
苏杏离去那日,下了细细密密的雨,素白杏花随着雨雾簌簌落到秦霁天脸上,明明力道不重,秦霁天却觉着疼。
苏祯被追封仁祯皇后,葬于皇陵,下葬之前,秦霁力排众议,改国号为“祯”。这辈子苏杏从不属于他,只有苏祯这个名字是独独属于他的,而这个名字将会在史书里,与他千古相随。秦霁天觉着自己这样想或许会开心一点,可是下葬当日,他看着地宫的石门缓缓合上时,忽然觉得冷。
很冷,真的很冷,坐在那四面不靠的高高皇位上,四周空落落都是凄凉的风。
【……祯建元初年四月,太|祖仁祯皇后苏氏薨。葬后祯太|祖失踪,数日后重现朝堂,百官不解。太|祖励精图治,在位四十三年政治清明,四海升平……】
——《大祯历建元本纪壹拾叁太|祖传》
……
“霁天霁天,雨过天晴,我的名字多好听啊,可是你到死都没唤过我一声霁天。这个人到底有什么好的呢,让你为了他,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葬在他身边。”
秦霁天抱着骨灰罐坐在林杳之的墓碑前,四周只有竹叶萧萧声,安静空荡,就像心里头那个灌着冷风的窟窿。
“我知道你肯定又要说我孩子气。孩子气就孩子气,我在你面前似乎从没长大过。”
“我送你到这里,不是因为你心心念念的林杳之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最后的请求,而是因为,皇后的身份终究辱没了你。”
他做了一个拉钩的手势,可小指伸出,触碰到的却不再是手指的温暖,而是瓷质骨灰罐的冰凉。
“拉钩吧,我会像你教的那样,做一个最好的君王。”
秦霁天记得那年初见时他才十岁,母妃把他叫到跟前,一个那么好看的小姐姐就站在母妃旁边,母妃摸着他的头对小姐姐说:“苏姑娘,这是我的孩子,九皇子霁天。”
小姐姐宛尔一笑。彼时四月正浓,杏花微雨,春风不寒,小姐姐眼中山水方好,更胜江南。
“雨过天晴吗?真是个好名字。小殿下,幸会,我是苏杏,您今后的老师。”
* * *
千百年后,考古队发掘出一座完整皇后陵。启开棺椁却并未发现墓主人遗体,只有一张保存完好的古朴墨色牌位,上面只有两个字——
帝师。
【完】
关于林杳之的名字,不知有没有哪位亲细心的注意到,杳其实就是杏里面加了一个横。
就像肋骨一样。
苏杏之于林杳之,大概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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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万世书系列第一篇·帝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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