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摊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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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来的时候我正在写字。自从决定来京城就没再动过笔，原本就写的不好的字现在越发难看了些。四年前穿越来到莫梨身上的时候，很是庆幸这小丫头的字非但写得不好，而且连不好的地方都跟我一样。虽是躲过了岑先生的眼睛，却也因为字写的不好不知道挨了他多少次埋怨。我这儿正跟我的字置气呢，听见莺子笑道：“呦，少爷又来了？”
我抬眼一看，十六岁的桂林，英姿勃勃意气风发，正满面含笑的进得门来。他是喜欢我的，一日要往我这里来三四次。每次来了便东拉西扯，天南海北混说一通。大额娘曾当我的面斥责过他。他是独子，又正值叛逆期，哪里会把这种责备放在心上。拿他无法，大额娘自然转过来气我。但不知为什么，到现在她还在忍隐不发。我想，我应该还是有些用处的。他们不提，我也装聋作哑，也不打听。现在人为砧板，我为鱼肉，该来的也躲不过，我也还不具备没有困难，创造困难也要上的勇气。再说，看着大额娘绷了脸，使劲儿往里咽气，下巴上的软肉连带着一颤一颤儿的样子也颇娱乐。我搁了笔，抬手将桂林往桌边让了让，说：“哥哥坐吧。”
“妹妹用功呢？”桂林走过来便要看我写的字。我一手虚掩了纸，一手轻推了他一下：“不过是胡乱涂抹的罢了。哥哥来可有什么事？”
桂林第一次见我写字的时候，惊讶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我心里不禁冷笑：有这么惊讶么？你的两个姐姐又不是不识字。二姑娘沁珠的字写得比我还好呢。她们俩不过是不好这个罢了。以为我是村妇生的庶出女儿就应该粗鄙不堪么？心里虽做这般想，脸上终究没带出来，只是未再出声而已。
“哥哥来可是给莫梨讲故事的？”“今日没什么故事说，倒是得了一样东西给妹妹看看。”说罢，桂林递过来一柄扇子。我接过来一看，比他平日里拿着的短小一些，是女用的？湘妃竹做的骨，还特地选了斑点细密的一根儿竹子，唯恐人不知道似的。展开一看，细白绢蒙的面。一面画了一丛兰花，一片长长的叶子如蟹爪一般从一头伸展到另一头；另一面倒题了一句纳兰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这个典用的…… 我笑笑，转头对桂林道：“这兰花画的美我是知道的，但不知道这后面题的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是说上次与我打赌输了的事儿么？哥哥给我解解？”桂林的耳朵红了一下，动动嘴唇儿却没吐出一个字儿，抓了桌上的茶便一口闷了进去，把自己呛了。
正玩笑呢，二姑娘沁珠进来了：“你们玩儿什么呢？这样开心，说出来让我也乐乐。”我赶忙起身让座。沁珠是个长相清秀端正的姑娘，一双美目还透出几分灵秀。只是我总觉得我这次进京跟她有关，因为她看我的眼神和谁都不一样，有些躲避，有些歉疚，还有些评判，而且对我既亲近又防备。我没想通她为什么会这样对我。一个可能的解释就是她订了一份不满意的娃娃亲，现在想反悔。大额娘正巧得知我亲娘没了，做主接我进京，然后李代桃僵的要把我嫁给她的婆家。非常小说，但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还能有什么别的用处。
沁珠拿了桌上摊着的扇子。我见桂林没有解释的意思，只好轻轻的说：“是哥哥新得了的，拿过来借给我看看。”沁珠仔细的看了扇子上题的词，冷冷瞥了桂林一眼。桂林只当没看见，撩起袍子架了二郎腿，还一抖一抖的。沁珠收了扇子，对我巧笑盈盈的说：“这不是什么好的。桂林整日里说嘴，也不过就是这等眼光。妹妹若是喜欢，我让阿玛寻了更好的给妹妹玩儿。”我也笑笑：“我原是不懂这些的。哥哥不过是看那兰花可爱，才寻来我看看。即便是有好的，给了我也是白糟蹋了。阿玛若有好的字画，还是姐姐留了玩儿吧。”沁珠这才笑着坐了。
兄妹们坐着说了一会子话。桂林直说我日日待在家里太气闷，要带我逛街散心，也看看这京城地面儿的风土人物。我但笑不语，只拿眼捎带着沁珠。桂林如此说了几次后，沁珠终于坐不住了，扯了她弟弟的袖子说：“你怎么如此不晓事。莫梨妹妹才来京城，怕是水土不服呢。你不说让人家好好休息，倒撺络人家到处走动。只当人家姑娘家像你们爷们儿一样么！”桂林还待再辩，沁珠又说：“这也是额娘的意思。”桂林这才闭了嘴。
又坐了一会儿，沁珠要带着她弟弟走了。我忙起身相送。沁珠眼睛一扫，见我桌上铺了纸，纸上写了字。也没言语，径直走到书案前，看见上面写了：幽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这才笑着对我说：“妹妹写的字越发进益了。”“哪里比得上姐姐写的。”我送了他俩出去，回头看着桌上空空如也。哼，沁珠果然把扇子带走了。
晚饭时候我嗅到了压抑焦躁的气味。哦，有人沉不住气了么？沁珠不时地偷眼望我。我冲她笑了一下，她却忙忙的低下头去。怎么了？我那阿玛本来就对我心怀愧疚，在大额娘面前也不敢正眼看我，今天更是迅速的吃完饭，逃也般的去书房躲了起来。阿玛走后，这顿晚饭吃得是越来越消化不良。桂林也查觉出了不一样的气氛，看看他额娘，再看看他姐，最后看看我，很是不明就里。他也是被瞒着的？我冲他也笑了一下，他脸一红埋头吃饭。大额娘清咳了一声，对她儿子说：“才刚端祺让人捎话来，让你吃完晚饭去他府上一趟。”桂林眨巴眨巴眼，喃喃道：“儿子下午才见了端祺，他没说这事儿啊？”“晚饭前才刚差人说的，”大额娘抿了一口汤，继续道，“说是让你去看一把什么扇子。”后半句话虽是对桂林说的，眼光却往我这里飘了过来。我挟了一筷鸡汁干丝，细细嚼了，又给自己添了些汤。
收拾了饭桌，桂林被他额娘连骗带赶的哄了出去，桌上只剩了大额娘，沁珠和我，一时竟无话。我看着沁珠闪烁的眼神，把茶碗慢慢放回桌上。斗彩的茶碗轻磕在黄梨木桌面上的声音，也让沁珠的身子震了一下，慌忙抬眼看我，又低下头去。这步田地了还不说？我慢慢站起身，对大额娘微微躬了一躬，说：“若是没什么事，莫梨就……”“你且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大额娘抬抬眼皮。于是我再慢慢坐了回去。说吧，我攒了一朵微笑在嘴角，静候我的大额娘发话。
“你头回进京，又才来不久，自然是不知道……三年一期的八旗选秀就在下月了。”
呀，是了，我怎么忘了这茬。我阿玛出身汉军旗，却是入赘到她费墨家的，生下的女儿自然也是随了母家的正蓝旗，是正经的八旗秀女呢。可我还是纳闷，沁珠不是已经17了么，论理是过了选秀年龄的。大额娘看我一眼，解释说上次选秀沁珠因病未能参选。若是往年这也就算了，来年不必再选。今年户部却传了消息出来，说是往年因故未能参加选秀的八旗女子今年也需参选，否则不得自行婚配。哦，这样…… 然后呢，想说什么……
大额娘见我不答茬，便自说下去：“其实你沁珠姐姐原是定了人的，就是方才席间说的端祺。端祺阿玛是朝里的通议大夫，与我家也算是世交。”世交？通议大夫是三品，我阿玛是五品，怎么世交？攀附倒是真的！“原说是过了年就迎沁珠过门的，不成想，沁珠却还要参加选秀。这是皇命，端祺家也没什么法子。这万一要是选上了……”大额娘停下来，等着我答茬。我抬头笑笑：“嗯，如何？”
大额娘下巴上的软肉抽搐了两回，喉头动动，咽下好大一口气。“莫梨，你是好姑娘，听大额娘教给你。你阿玛在朝里宫中人脉也是广的，选不上就回家来做姑娘，若是选上了，必定给你安插个好位置，舍不得叫你受苦的。日后放了出来，大额娘再给你寻个好女婿，风风光光送你出门子。”
我笑说：“呦，大额娘，咱们不是在说沁珠儿姐姐么，什么时候就又说上我了？”
大额娘气得将茶碗重重往桌上放了，说话便不再那样客气：“你是庶出的女儿，又长年住在南边，户部正蓝旗的花名册上竟没有你的名字。宫里的人也不认得沁珠儿，谁又找你什么麻烦！…… 你听了我的话便好，若是不听，哼，把你从苏州接回来的常三儿都告诉我了，你得罪了族长，就这样回去想必你娘族的人也不会与你善罢甘休。你孤身一个女儿，要怎么立足！…… 你不参选也行，不过你如今是我费墨家的人，以后出嫁也要从我费墨家的门槛上跨出去，你可想好了！”
直面而真实的威胁来的如此快。我开始盘算到底是不是应该硬气到底，先气死大额娘，然后回到苏州挣个鱼死网破 …… 可路费谁出呢？总不能指望这家人贴补我吧，当初怎么把钱全给了岑先生呢！…… 我低头一壁的想，耳边却听见沁珠凄凄惨惨的喊了一声：“莫梨，你，我，我求求你……”
我楞了，一抬头，正迎上沁珠的目光。从打她额娘开口，沁珠就一直低着头，而且越来越低，我没看着她一点儿神情。这会儿沁珠一双含泪的美目却直直地看到我眼里，似在我心上狠狠揉了一把。我，我，该怎么办呢？是闹到这费墨家人仰马翻，闹到让沁珠儿自己去选秀让那个端祺停妻另娶，闹到自己一路乞讨回苏州，回到苏州再与族人大闹一场，还是一咬牙一跺脚，舍身投入皇宫，在幽暗未知的领域搏击命运…… 不知道不知道，…… 怎么办怎么办……
沁珠在嘤嘤的哭，大额娘在哼哼的骂，没人敢上来劝，也没人会上来劝。仿佛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三人，…… 烦死我了！“好了好了！！大额娘不必说了，莫梨替姐姐去就是了！”我一推茶碗儿，“大额娘若是没什么事，莫梨先下去了。”不等她答话，我便起身回屋。
早早熄了灯，迟迟不得眠。满心的烦躁，索性披了衣服去院儿里看月亮。哪里明月不照人呢。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清冷的晚上，衬得满地落下的梨花如雪如霜。彼时还有娘，娘坐花下唱：“富贵荣华，浮云流水；才子佳人，浊世腐骨。娘的莫梨阿，你要记住，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呀。”娘说的殷殷切切，我却乘着娘的吴侬软语和虫儿的低鸣浅唱去了梦甜乡……看着看着，月亮晕了开去。我赶紧深呼吸，使劲儿眨巴眼睛，裹了裹衣衫，便转身回屋了。
才转身的当儿，不经意看见一个着长衫的人影扶着廊柱看我。我只当没看见，与之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才懦懦的喊了声：“莫梨……”
“阿玛早些安置了吧。”我略点了点头，径直走进屋里，掩了屋门。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摊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