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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西风多少恨 ...

  •   【梦】

      曹植的梦里下了一场大雨。
      那是一个旁人不忍唤醒他的梦。

      【曹丕】

      旌旗蔽日,鼓声震天。大军出征在即,曹植于阵前朗诵了一篇他新写的赋,赞誉曹操之功德,对仗工整,言辞激昂,感染得左右群情激动。他即将随军出征,意气风发地跨坐在马上,视野一片辽阔,仿佛看尽万里河山。

      那一刻,他是骄傲的,他的笑容还扬在脸上,站在送行队伍前的曹丕,却突然泪如雨下。

      一悲一喜,拉开了兄弟之间的距离。

      曹丕哭了,在曹操面前流露着对父亲的依依不舍,感恩舐犊之情。言道曹操为了这个国家和子民,就如同对待他的孩子一样,任苦任劳,何之不易!
      两鬓斑白的曹操动容了,锐利的目光转而柔和,欣慰地拍了拍曹丕的肩膀,将留守邺城的重任交给了他。

      曹植看着兄长的眼泪怔然无措,仿佛自己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可曹丕没有看他,只是对曹操诉说着不舍与担忧。

      而他,年纪轻轻,相貌、才华、金钱、地位,甚至是快乐,全都有了。旁的男人追求了一辈子的东西,他都唾手可得,似乎没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他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兄长,心里却有一种莫名的不舍。

      曹丕依然没有看他。

      有人说,曹丕言辞朴实,字字真情,是他比不上的。
      即便他写千万篇赋也比不上的。

      曹植浑不在意地拉起缰绳,演戏也好,真情也罢,他还是略逊兄长一筹。

      但他听到旁人夸他文章写得比曹丕更为出色时,心里还是得意、高兴的。还记得他小的时候,曹操四处南征北战,卞夫人到底是个出身卑微的妇道人家,虽懂得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却做不来传道授业的事。

      因此最先叫他识字写字的人,就是曹丕。那时,他坐在书案旁,小小的身子向前而倾,几乎要贴在上面。他看着坐在他身侧的曹丕,拿着毛笔,在薄绢上一笔一划地写着他的名字。

      ——曹植。

      小小的曹植睁大了眼睛,似乎在看兄长施展不可思议的魔法。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的名字是这样写的。

      他双手托着那张薄绢,“哇”了一声,心想,自己名字的笔画可真多。
      相比之下,阿兄的名字就简单多了。他看了看“曹植”旁边的“曹丕”,撅了撅嘴。

      待他捧着曹丕的“墨宝”端详了个清楚,就央着曹丕把笔墨给他用。

      结果曹丕却掏出一只沙盘,放在他面前。
      他本有些不乐意,直勾勾地盯着书案上的笔墨,浓墨的味道仿佛是世上最诱人的香气,他忍不住想碰。

      可他一听说眼前这只沙盘是曹丕特意为他做的,又欢喜地拿起木棍,在沙盘上面练起了字。

      曹丕见他乖巧懂事,便放心地忙起了自己的学业。
      小小的房间里,兄弟俩挤在一处,曹植习字时,不断发出木枝划着沙盘的“沙沙”声,他也会偶尔抬头看曹丕一眼。

      他才刚刚开始识字,曹丕就已经在试着写文章了。阿兄真厉害,会教他写字,也会写出令父亲母亲称赞的文章。不知何时他才能像阿兄一样,下笔成章?

      多年以后,当旁人称赞他文采斐然,远胜其兄时,他心里自然是得意的,高兴的。可稀奇的是,他从未感到过满足。

      即使时日已久,他还仍记得,自己将纸上板板整整的两个墨字摆在曹丕面前时,看见阿兄墨瞳中映出的惊讶,还有自己红扑扑的脸颊。

      “曹丕”。

      不是“曹植”,而是“曹丕”。
      那是他最先学会的两个字。

      ——为什么写我的名字?
      ——因为阿兄的名字好写啊!

      三岁的曹植,双眼亮晶晶地看着纸上干干净净的两个字,第一次知道何为成就感。

      【七宝羹】

      待他们又长大了一些时,曹丕迎来了十五岁的生辰。他出生在冬天,正是寒冷的时节,曹植每日都想赖在被窝里不起来,可卞夫人说,他已经过了可以任性的年纪了,还说曹丕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日日迎着晨曦练剑。

      “依我看,植弟就算长到二十岁,也是可以任性的。”曹丕还是少年摸样,就已有了成年的沉稳。他淡笑着看着曹植,语气里有说不出的艳羡。

      然后,曹植就任性了一辈子。

      曹丕生辰的前一夜,半宿没睡的曹植翻遍了典籍,不知从哪想到一个鬼点子,霸占了家里的厨房,神神秘秘地烧了一锅粥。他捧着热碗等在曹丕的床前,这是第一次,他起得比曹丕还要早。

      晨光熹微时,曹丕悠悠转醒,头一偏,看见弟弟伏在自己床头上,睡着了。他的睫毛长长的,比女孩子还漂亮。在他还小的时候,曹丕常常拿这个揶揄他,最后总把他惹得大哭,控诉曹丕“阿兄嫌弃我”。

      曹丕只好边给他抹泪,边笑弟弟真傻。

      打那以后,曹丕是不再提他的相貌了,但趁他睡着的时候,还会感慨弟弟天资独厚,都是羡慕不来的。

      曹植睡得不沉,当曹丕把他抱上床的时候,他就醒了,抓着曹丕的衣袖狡黠一笑:“阿兄,你醒了,我给你做了粥,我还给它起了名字,叫七宝。”

      曹丕这才看见他放在边角的一碗粥,粘糊糊的,里面不知放了些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光豆子就放了三四种,还有些肉糜蔬菜。

      “用了这么多食材,母亲若是知道了,一定怪你铺张。”曹丕低头尝了一口,五花八门的东西煮在一起,竟不难吃,上天何其不公,曹植连对研究吃的都极有天赋。

      一碗粥很快见底,最心满意足的却是一口没吃的曹植。
      “可今日是阿兄的生辰,念在我们兄弟情深,母亲不会怪罪的!”

      兄弟情深。

      不知过了多少个春秋,一句“兄弟情深”早已飘散在西风里,没了声响。

      曹丕登基后,果敢狠绝地处置了丁仪等人,曹植一点也不奇怪。他在家饮酒浇愁了几日,突发奇想,找了几个洛阳有名的厨子,将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一字不差地描述出来,差他们去做。

      香气扑鼻的汤汁装在精致的器皿里,色泽鲜美,味道醇厚,每一颗圆润的豆子都是同样大小,每一颗菜丁方方正正,不似他童年时的手工,形状各异,千奇百怪。

      厨子们说,此羹价值千金。
      凭着曹植的名头,和精美的工序,怎么也够了。

      曹植尝了一口,发现不是他记忆中的味道。
      罢了。
      他摆摆手,命人将这七宝羹给陛下送去。

      说不定曹丕不记得那羹的味道了。

      只希望希望他能念幼时兄弟旧情,放他一马吧。

      【黄初八年】

      太和元年正月,雍丘才下过一场雪,一连好几日阴天,没有几个人愿意出门。
      曹植独自在家中烧了炭,围着暖炉一连坐了好几日,温酒独饮,看着园中雪景发呆,昏睡。

      直到一日晴天来到,金色的日光洒进园中,照映到曹植几日没有修整过的苍白容颜上,他悠悠转醒,摸了摸脸上的胡茬,又是愣了许久的神。

      良久,他才招人进来,为他洗漱更衣。

      贴身近侍还未上前,他就已经自顾自地将身上的厚氅脱下,叠好,吩咐他们仔细收起来。

      那是一件上好的貂裘衣,深紫色的貂毛厚实而亮丽,左右都知道,这是去年文帝陛下临幸雍丘时送给曹植的,他们一直轻拿轻放,就像对待文帝陛下本人一样小心谨慎。

      去年,曹丕不知为何,一时兴起来了雍丘。
      从洛阳到雍丘,足足一百里,谁也不知他是为何来,唯恐又是曹植哪里惹他不快,雍丘府上下诚惶诚恐,几近严阵以待。

      谁知曹丕只是来坐了坐,好像曹植就住在隔壁似的,像小时候那样,一天没见着,就会顺道过来看看他今天都做了什么、过得好不好。

      曹植接驾时穿着冠服,标准的臣子装束,整洁且单薄。而高高在上的帝王却随意地很,除去一身贵气的貂裘,他仍穿的像个丞相府的二公子。

      临走时,曹丕将身上的紫貂裘脱了下来,搭在曹植肩上。
      曹植动了动喉头,低头看着曹丕脚上的乌舃,一动不动。

      “多谢陛下赏赐。”

      身上突如其来的温暖,蓦然烧得他喉咙干哑。他低着头,看着眼前那双脚动了动,然后离他远去。

      曹丕走时咳嗽了几声,低沉的声音听得曹植留在原地发愣,他看着曹丕被人扶上车,没有回头。

      帝王的车辇去得远了,夕阳也快落下山头,曹植偏头一嗅,兄长身上的迷迭香,还留在送给他的貂裘上。

      他一直留着这件貂裘,单独放着,偶尔一个人在家,不愿出门时,才会拿出来穿一穿。曹丕年少时就喜欢射猎,他从来都知道,兴许这件貂裘,也是曹丕亲手猎的紫貂制的。

      从小到大,他收了许多曹丕的东西,大都是他亲手做的,譬如习字用的沙盘,学武用的木剑,衬他肤色的玉石,还有他当了帝王之后,乱七八糟的赏赐。

      他只送过曹丕一碗难喝至极的七宝羹,后来他派人做的那一碗,曹丕连动都未动,价值千金的七宝羹,在曹丕眼里,却是一文不值。还有写给曹丕的几篇赋,也不知他还记不记得……

      曹植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的貂裘,他也不是第一次穿曹丕的衣服了。很小的时候,卞夫人都会帮他换衣服,温柔地替他系好带子,然后笑着嘱咐他道:“这件衣服还是你阿兄穿过的,他穿得很仔细,所以这件衣服还像新的一样。植儿要好好地穿着它啊……”

      母亲的话犹在耳边,他像个才通晓人事的小男孩,知道仔细收放着兄长送的衣裳。然而,无论他多么仔细,貂裘上的迷迭香味,还是渐渐散去了。

      待到那香味彻底消散至无的一天,洛阳传来了一则丧讯,举国同恸。
      内容是什么?他记不得了。

      “待会儿,你去把……”曹植一面更衣,一面对身边的人说道。他想叫些好友知己来,难得遇上晴日,作诗行乐,饮酒高歌,定能将多日前的抑郁一扫而空。

      可他不知叫谁了。

      昔日邺下一同游宴的友人早已一个个离去,独剩他一人留在人间,饱尝孤苦。

      “……把他们叫来。”曹植默然许久,才如是说道。

      天下间有不少文人慕名雍丘王的文才,来到雍丘,祈求一见。只是有的人等到了,有的人等不到。等到他的,大多都留了下来,想象着当年曹植同建安七子铜雀台上赋诗,台下尽是锦绣山河,好不意气风发。

      他们凭借着这份美好的向往,等待下一次曹植邀他们聚会。

      是日,好不容易等曹植设了宴,食案都摆在外面的小园中,积雪初融,冰棱挂在枯枝之上,清清冷冷,虽是晴光大好,却无景可赏,跪坐在茵席上只觉得阴寒刺骨。

      昔时铜雀台上浮华盛景,终究已成泡影。

      众文人们面面相觑,看着彼此唏嘘。

      今日的曹植格外沉默,只是坐在上首出神,他只穿了一件靛蓝色的长裾,领口有着精致的绣纹,腰间的佩环似乎是十几年前的款式,单看他的背影,足以错觉他还是那个令天下人侧目的公子曹植。

      而不是如今郁郁不得志的雍丘王。

      “酒呢?怎么没有酒?”半晌,曹植低头一看杯中空空,不免恼怒。

      侍者上前,低头劝道:“王上,您不能再饮酒了,您的胃……”

      “去拿。”曹植皱眉打断他,不为所动。

      “王……”侍者还欲再劝,却听得“啪”的一声脆响,是曹植摔了杯子,掷到他脚边。

      席间的文人们又是一阵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做好。

      “诸位近日都作了什么文章?不如念来听听。”曹植得了酒,脸上却不见开心,他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淡淡扫了一眼众人,随口说道。

      文人们相视一会儿,终于有了第一个自告奋勇的人,接下来是第二个……第三个……曹植只顾着喝酒,边喝边听,听得昏昏欲睡,他迷蒙着双眼,看着园中晶亮的白雪,它们宛若一片画布,不断回放着昔时的年少轻狂。

      虽然……虽然公干他们的文章偶有瑕疵,可从来没写得这么干瘪枯燥过……曹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断了他们诗兴盎然的氛围,持着酒杯,走到园中,放声笑道:“这次换我来……不如还是像以前一样,我说,你们写。”

      众人连声应好。

      曹植眨了一下眼,天地瞬间寂静,北方忽然刮来一阵寒风,所有人都不禁瑟缩了一下,再看向曹植时,他已缓缓开口:“黄初八年正月雨……”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僵住,他们抬头看了看天,几乎没有一丝云彩,不知雨从何来……

      再迟一秒,他们才惊觉,曹植那甫一开口的眷恋。

      “……而北风飘寒,园果堕冰,枝干摧折。”曹植目无焦距地念着,突然没了声响。他侧身回头,见文人们一个个提笔悬空,面容紧张尴尬,像泥偶似的,

      他笑了笑,日光柔和,模糊了他眼角的皱纹,线条细致的侧脸上扬着爽朗的笑,明澈的双眸中有一抹光晕开,藏着一滴谁也看不见的泪。他懵懂得似个不知愁滋味的少年,轻问道:“你们怎么都不写了?”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西风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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