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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雨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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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萤去谢过恩后,二人就退出了清凉殿。
原本在那嬉戏的三个人有着独属他们的气氛,朱雀和萤在其中显得那么多余。萤是个敏感的孩子,朱雀察觉到萤的不自在,就与他一起告退出来。家人的气氛是最温馨,也是最排外的。勉强融入,余下的是尴尬与难堪。
朱雀牵着弟弟的手,走在廊桥过道,二人都静默不语。
直到告别的分岔路口,朱雀才开口:“萤,听说春山之野,有千年的松柏依旧繁盛。皇兄啊,希望萤也能如此松,身体康健,平安喜乐。”
他蹲下来,视线与萤平齐,学着祝祷时赐福的手势,在弟弟的额头轻轻滑过。如果这世上,真有神明,请保佑萤这辈子都幸福下去。
六月的风裹挟着朱雀心底的祝福,往远空吹去。幼童纯粹的黑眸里,倒映出少年清俊优雅的轮廓。他衣袖上清冽的熏香,从初见之时便萦绕在往后的每个日夜里。萤伸出手,抓住了少年的衣袖,“……朱雀也是一样。”
你是我在这世上珍惜的人,
所以,无论如何,请幸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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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今天你去见了藤壶那个女人对么。”
装饰富丽堂皇的弘徽殿里,悄然寂静,只有一个女人冷漠的声音,所有人都听出了这句话中隐藏着的怒火。他们大气不敢出,唯恐一个不慎,就惹祸上身。
“朱雀……回答母亲的话!快说!”
折扇被怒火滔天的主人砸出来,砸到帘帐上,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
“启禀母亲,是的。”
东宫的声音不卑不吭,倒也听不出息怒,或者说他只是习惯了这样的回答方式。
弘徽殿女御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一腔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她尖叫着:“朱雀!我早就说过,不许去见那个贱女人!你,你把母亲的话当做耳旁风么!”
“只是去见父皇时,偶然……”
弘徽殿女御十分讨厌藤壶女御,她严禁自己宫中的任何人和藤壶女御那边的人见面。对于朱雀,她也三令五申地警告过。朱雀本以为,不过是一小会儿,应该没有大碍。可是,他没想到,母亲仍是知道的了。
朱雀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弘徽殿女御疯狂打断,“不行!我说过了一面都不行!那个不要脸的女人,简直就像是恶灵一样,阴魂不散,她为什么还不下地狱!!”
如此恶毒的诅咒已经不能使朱雀起任何的情绪,让弘徽殿女御能不带怨恨地提起今上与藤壶女御,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朱雀的声音淡淡,面容也很冷静,“母亲,请您慎言。如果没有什么事的话,儿臣就退下了。”
“等等!”的弘徽殿脸上犹带怒气,可她还有事要说,“朱雀,你已经元服,为何不与我给你安排的公卿之女接触。”
朱雀没有回答,默然站起来转身欲走。
“站住!这是和母亲说话的态度么!”
朱雀没有动,只是背着女御。遮阳的竹帘已经放下,殿中的光线昏黄。虽然是炎炎夏日,依旧有冷漠与阴森充斥在其中,东宫殿下的身影几欲被暗色吞没。
“那些女人,我没有兴趣,母亲不如想个办法把她们都送回家去。”
“朱雀!你在胡说什么!”女御大怒,气得从垫上站起来,指着朱雀严厉斥责,“这种任性的话,是作为东宫应该说的么!”
见朱雀沉默,弘徽殿犹自发怒,“你的父皇说着什么,东宫的婚事他自有安排。事实上,不过是沉于女人美色,一天到晚根本不将吾等母子放在眼里。母亲辛苦为你安排的婚事,你竟拒绝!朱雀,你的身份不会容许你的任性与胡闹!还是说,这个东宫,你不想当了!”
“……任性?”好像听到了十分可笑的词语。朱雀忍耐着凄苦的笑意,重复着。在母亲狂暴怒气的斥责下,他偏了偏头,“母亲,您才是在开玩笑吧……我从来都没有任性的权利……不,连任性的资格都没有!”
说着,他甩开帘账,不管身后人如何气急败坏,大步走出了母亲的寝殿。走出老远,还是听到弘徽殿女御暴躁的叫骂声,摔扔东西的响声,和侍女们请女御息怒的劝解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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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弘徽殿的朱雀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后就好像要躲避追捕一般,他不顾风度地在路上狂奔起来。母亲的扭曲的面孔在眼前旋绕,那话语如勾挑拨着朱雀的神经。有那么一刻,他仿佛压抑不住心中的燥郁,几乎要怒骂回去。
“果然,我们的体内,流着一样的血液……我果然是母亲的儿子……”朱雀抱住自己的脑袋,痛苦地蹲在庭中的角落里,“……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那副样子吧。”
夏天的天空真是说变就变,傍晚之时,一场滂沱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惊然而至。或许是有谁,做了无德之事引得上天发怒。胆小的人们,躲在屋里,合着掌祈祷这可怕的场景早些过去。
朱雀的狩衣早已被淋得不成样子,发髻散乱,头冠也不知被丢到哪里去了。他眼神空茫,脸上身上雨水流淌。
东宫与女御之间,总会因很多小事就发生争执。更多的时候,其实是女御单方面的怒骂爆发。她说出的话如伤人的刀刃,刺进亲子的心中,只有在无法忍耐之时,朱雀才会开口。否则,只会被戕害至见血。
随着朱雀越大,与今上越发相似,弘徽殿女御殿下的咒骂就更加难听。或许,她是将朱雀当做某个人来怨恨,亦或者与那个人相似的人物,都会被弘徽殿女御痛恨。
朱雀不知道这样的情景会持续多久,不知道,自己还能忍耐到什么时候。
东宫殿下就这样如鬼魅一般,飘飘荡荡回到了朝阳舍。电闪雷鸣之中,守门的御值被这鬼影吓倒在地,认了许久才认出此人是东宫。
“殿,殿下……殿下!”他几乎是打着滚才站稳,“您,殿下,您怎么成了这副样子!来人!快来人啊!!”
在殿中守候的人听到声响,都赶了过来。得知东宫回来,大家的心稍稍一安,又被殿下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忙忙碌碌,迎人的迎人,取衣的取衣,又叫人烧热水,准备驱寒的汤药,忙成了一团。
朱雀无心阻止这些人大惊小怪引起的动静,如一个木偶呆呆得随人动作。
慌乱间,一个小侍女战战兢兢地走进来,伏在朱雀脚下,“殿下,萤皇子殿下在西殿已经等您很久了。”
“……什…”听到这句话,朱雀无神的眼睛里才放出点光彩,“你说萤在…这里?”
“……是,是,萤皇子殿下从傍晚时分就到了,已经等您回来……”
侍女的回话还没结束,朱雀已经抛下众人,往西殿赶去。这种时候,他把萤一个人丢在那里。
那个孩子会不会害怕?为什么自己要做这种毫无意义的蠢事!
恐怖的雷鸣还在继续,银白的闪电几乎将天空撕裂。到西殿的路途从未有这般长过。终于赶到,灭世般的雨幕,还有狂雷大得多怒吼。那个孩子的身影在空旷的宫殿中是如此弱小。朱雀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萤抱在怀里。
“抱歉,萤,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对不起。”朱雀拼命道着歉,将那孩子的身躯死死搂住,“都是皇兄的不是,萤,对不起。”
小皇子的声线是强制压抑下,装出的平静。可他的身体,在兄长的怀中不停的颤抖。即便如此,他还是强忍耐着,安慰着自责不已的朱雀,“没关系,是我一个人要跑过来的,没有告诉你一声。”
萤皇子在告别朱雀后,回到承香殿。和母亲打过招呼后,就回到了自己的寝室。他抱着朱雀送给他的礼物,珍惜不已。这么待了一会儿,他突然和母亲说,想要去找朱雀。不顾皎式部的反对,承香殿女御笑着同意了,嘱咐乳母等人将萤安全送过去,并告诉爱子,今晚可以留在朱雀那边。
雀跃无比的小皇子没有派人通知朱雀,在被告知东宫还没有回宫的时候,一个人在西殿一直等到朱雀回来。
即便,那时的可怕天景几乎碎裂了一个孩子所有的勇气,他依然在等。
“抱歉,萤。”朱雀依旧在自责,他抱着萤的手不放开,深怕萤生气就要挣脱出去。萤皇子殿下抽出自己的双手,拍拍兄长的背,说道:“萤,原谅皇兄了。”
“真的么?”
“嗯,因为朱雀不会丢下我的。就算,不能马上到萤身边,萤也会一直等着的。”
童言稚语或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简单,却最能抚慰人心的东西。朱雀那颗焦躁,郁闷,烦恼,深怒还有自恨的心,却因萤的一句话,开出晴朗之明。熟悉的温柔重新回到朱雀的脸上,他将自己的脸贴在萤的脸上,轻轻应了一声,“嗯。”
安慰了兄长的萤皇子殿下十分欢喜,又有些得意。他的肚子忽然发出一声长而响亮的咕噜声,然后那点得意全部转换成了加倍的羞耻。
“啊,萤饿了么……”朱雀倒没有嘲笑的意思,纯粹是关心萤的身体。四皇子殿下十分庆幸现在光线昏暗,朱雀看不到他红到脖子根的羞意。
“……嗯。”
萤没有用晚膳就过来了,等到现在,小孩子的身体早已支撑不住。朱雀叫人马上准备好可口的食物,呈到自己的寝殿。然后,他摸摸小皇子的脑袋,很认真地问:“萤可以和皇兄一起用膳么?”
“嗯!好!”
“太好了,那萤晚上可以留在这里陪皇兄么?”
自己为何要在这样重要的日子里,抛下他?想到这,放退下去的愧疚又如潮水般涌现。但是,他没有让弟弟看出来。
朱雀太了解萤了,他不会无缘无误任性的来找自己。因为今天是生辰之日,这个懂事的孩子才想要从爱着的人这里,小心翼翼讨要一些心意。
朱雀,不想让萤失望与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