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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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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府。
“小端,今日是最后一次,一旦得手,立即回来。”杨将军面色凝重,“宋相党羽众多,他污蔑我的证据都分散放着,只有凑到一起我才有把握赢。你也千万当心。”
“义父,我会的。”端娘目光有些沉重,“那我先回去了。”
“小端,”杨将军叫住了她,“你其实……并不想做这些事吧?这确实不该是女子做的。”
端娘缓缓摇头:“义父,我从小被拐卖,是您救了我,将我抚养长大。这样的大恩,我是万万不敢忘的。至于丞相……人人说他年少成名,未及不惑便已位及丞相;人人颂他心怀天下,却不知他将暗地里做的那些龌龊事都嫁祸给义父。世人都被蒙蔽,但我没有,我知道义父是冤枉的。宋丞相他……在这一点上,是何其阴险。”
“小端,你做得很好。这件事完成后,我便能扳倒他,再无忧患。”杨将军看着女子低垂的眉眼,叹了口气,“你也不小了。届时,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端娘嘴唇张了张,最终只吐出一个字:“好。”
酒肆大门紧闭。
“姑娘,他对我很好,对夫人很好,连对下人们也很和气。”黄色裙衫的灵秀女子踌躇开口,“我既收了姑娘的高额雇金,也不会多问其中纠葛,只是想着,有些事情,我是应该告诉姑娘的。”
端娘的目光有些寂寥,音色淡淡:“重殷姑娘,今晚我会安排人接你出府,从此你与相府再无瓜葛。”
“啊?”重殷有些吃惊,“那么,那么……好罢,我晓得了。需要我带什么吗?比如那半块福字牌?”
“不必了。那两半福字牌本该在一起,就留给他吧。”端娘起身,“你先回去吧,等人接了你后你再也别回来,随便干什么都没关系,只是有些话该说不该说,你应当清楚。”
重殷点了点头,正欲从后门出去,忽又停步转头,望着端娘,认真地说,“姑娘,我不清楚他在朝堂上是如何一个人,但我知道,他对待家人,是真正得很好。”
今夜无月无星,一个黑色的身影伏在屋檐上,冷冷地注视着远处开始骚动的尚书府。她掂了掂手中一沓纸,折好塞进了怀中。黑巾覆面,露出的一双眼却是亮若星辰。她纵身一跃,身态矫若游龙,须臾间便进了将军府。
“义父,”黑衣人摘下黑巾,露出女子秀丽的脸庞,“我回来了。”
杨将军大步走向她,接过她递来的纸张,快速翻阅过一遍,激动之色溢于言表:“好!好!小端,你做得太好了!”他把纸交给身边管家,吩咐道:“把之前的东西都整理好,即刻随我入宫面圣!”
管家匆匆下去了,端娘朝杨将军点了点头,重覆上黑巾,身姿轻巧地出了将军府。
她独自行走在黑夜里,很容易地隐藏了身形。她本该回到酒肆上的小阁楼里去,却鬼使神差地想往京城对角的相府去。
这样漆黑的夜啊,她却丝毫不觉得害怕。她小时候被人拐卖,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黑屋里,等待着未知的宿命。她哭过,但很多次之后她开始明白哭没有用的,只能换来人贩子更恶毒的呵骂,于是她告诉自己要坚强起来。周围的孩子嘤嘤说着要回家,她努力地去回想自己的家,却发现脑子里只有家人邻居的模样,和自己的名字。对于家人的名字她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她觉得自己离记忆很近很近了,只要有谁稍稍提点她一下她就可以想起来了,可是这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她正黯然的时候,忽然眼前光亮大盛,不由抬手遮住了眼。
“将军真是英明神武,不过路过竟然就发现了这么一个人贩据点。”
“少废话,开锁。”
她放下手,怔怔地看着锁落下,那个男人走进来,道:“别害怕,你们自由了。”
别的孩子陆陆续续地被送回,最后只有她因为想不起来家住哪个州而留下。人贩子只管贩卖,根本记不清楚她来自哪里,何况她中途还被转手过。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蹲下身,抚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
她含混不清地说了一个名字。
“什么?”
她还不识字,只知道发音,而现在那个男人没有听清,让她有些惶恐是不是自己发音不对,于是又说了一遍。
男人只隐约听清了其中一个字,无奈道:“那么小端,你真的想不起来家在哪里吗?”
“垭子巷!垭子巷!”她尖声叫着,忍不住红了眼睛。但这个地名太偏僻,根本无从找起。
“小端啊,你这样……我们真的找不到你家人啊。”
她苦苦支撑的坚强终于崩塌,再一次惶恐地大哭起来:“不要!不要!”她害怕没有家人。她声嘶力竭地哭着,男人始终蹲在一边用帕子给她擦眼泪,安慰着她。她嗓子哭哑了,声音渐渐微弱,变成抽泣。她一边哭一边费力地思索着,努力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她慢慢憋回了眼泪,向男人张开双臂,喑哑着嗓子,犹带哭腔地问:“叔叔,我找不到家人了,你可不可以收养我?”
后来她便跟着那个男人了,男人对她很疼爱,像对自己的女儿一样,请了师傅教她习字,让手下教她练武。学了字,她推测出了自己的名字究竟是哪三个字,但因为不敢确定而始终没有告诉男人,继续由他叫自己小端。
从小到大,她始终感激着男人。
再后来,她去找他,听见房里他暴躁的吼声:“宋子瑞!这个小王八羔子!诬陷我一次还不够,一而再再而三地泼我脏水!丞相?丞相!去他的丞相!”
内心一道弦猛然断裂,她轻轻推门而入:“义父,我能帮您什么吗?”
铮然一声,面前寒芒骤泄,陆之持剑挡在她身前。
端娘淡淡瞥他一眼,身影一晃拐进了胡同。陆之提剑追去,笔直的胡同却不见人影。身后突然有风声,一柄银色袖剑破空而来。陆之侧身一躲,挽了个凌厉剑花夺空刺去,裹挟着浓重剑气,发出利刃的清鸣。端娘手腕轻旋,袖剑上光晕流转,便将长剑隔开。她乘势一个转身,放低身子,一只脚一蹬,整个人便如一尾游鱼向陆之滑去。陆之提剑飞跃而起,俯下身子在半空中将长剑虚画一圈,剑锋微光点点,在端娘头顶轻擦而过。
只觉头顶一松,发带被割开,束好的头发登时倾泻而下。端娘不慌不忙地仰身下腰,足尖一提一点,在空中转过一圈落在墙头上。她手臂轻扬,剑尖打出一个花,转眼间变换数套剑法直奔陆之。陆之只见眼前剑芒明灭,剑气呼啸而过,他便知道此前交手对方并未使全力。于是他更不敢懈怠,提了十二分精神避过锋芒,绕过剑气,手指弯成爪状袭向端娘。端娘往后一退,他抓住黑巾顺势一扯,再一个旋身,便取下了她覆面之物。
他在对面墙头站定。
夜风乍起,吹动她长长青丝。她怀剑而立,身姿颀长,眼底映出剑身泛的冷冷光泽。黑云不知何时散去了些,露出几颗淡星和影绰月光。端娘弯唇轻笑一声。
“端夫人,你还有何话说?”陆之说道,“你果然是为将军府做事。”
“技不如人,无话可说。”端娘拢了拢鬓边长发,“只是陆大侠后一句说得奇妙,我为将军府做事怎么了,我早说过我欠人人情,你不也是为相府做事。”
“你何时知……”他未说完,便见女子足下一点,身影翩若惊鸿,落在了几丈开外,然后开始飞快奔走。“休逃!”他一急,追了上去。
他追了一段距离,发现有点不对劲。她这是……往相府去?他不知她意在何处,不过认定了她必有图谋。忽然,前方的黑影闪了一下,消失不见。他大骇,脚尖掠地,飞身过去。
只见狭窄长巷中,一个人身着披风,匆匆行走着,时不时回头张望一番。蓦地,一道银光闪过,黑影迅疾如电贴着那人而过,那人呜咽一声,惊恐地瞪大了双眼,倒下了。
陆之厉声道:“你做什么?”
端娘收起袖剑,声音低沉:“他是个宦官,从宫里出来报信的。”
借着朦胧月色,陆之看清了那人披风下的装扮。他终于变色:“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女子眸色深深地望着他:“很想知道是吗?那么,跟我去相府吧,你自然就知道了。”
这一定有诈。陆之告诉自己。他冷冷回答:“不必了。”话音未落,已迅速出手,招招制人。端娘左右躲避,只是在防守。她不断后退,诱地陆之不得不步步紧逼。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面上浮现薄怒之色,手中剑也加了力道与速度,一时间剑声铮铮,光影错错。
端娘猛地压低身子前倾,袖剑在十指间飞转攻向陆之,待到快接近时却忽然变了方向,将袖剑狠狠挥上他手里寒剑,然后头也不回地逃走了。陆之虎口一阵酸麻,他望着轻功甚好的端娘远去的背影,不由咬牙,顾不得疼痛,追了上去。
她不停地奔跑着,耳畔风声渐盛,她恍惚想起自己很久都没有跑得这么快了。前方隐隐传来喧声,透出一些火光。她加大步伐,三步并做两步地奔赴而去。
丞相府。
门口被禁军团团围住,火把映亮了在场每个人的脸。禁军脸色漠然,而府上的仆人们瑟缩在一隅,不敢出声。
宋子瑞脸色僵且白,缓缓对宋夫人道:“阿竹呢?”
宋夫人眼角含泪:“不知道,没找到她。”
宋子瑞低头默了一会儿:“罢,这样也好。”
“老爷……”宋夫人轻声哀唤。
禁军头领面色不善地催促道:“大人,请您快些,圣上还等着您呢。”
宋子瑞叹息一声,转身迈开了步子。宋夫人亦步亦趋地跟着,却被人挡了回去:“夫人留步,圣上只召了丞相一人。”
陆之此时已经赶了过来,站在端娘身后愣了愣,慢慢回过神来,上前几步:“这便是你们要做的?”
端娘坐在屋檐上,不接话,只是怔怔地望着。
宋丞相忽然顿住了脚步,回头对宋夫人道:“此行一去,凶多吉少。是我对不住你,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也还活着,就改嫁吧。”宋夫人含泪摇头。“我也对不住阿竹,如果你以后还能看见她,记得代我向她道歉,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个尽责的兄长。让她在外面苦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了,又没能让她过上几天清闲日子。”他低低的嗓音弥散在夜风中,最后望了一眼宋夫人,然后跟着禁军走了,只留了宋夫人一人在一队禁军守卫面前呜咽。
陆之听得很清楚,心里不禁生出一丝疑惑,偏头正欲和端娘讲话,却惊讶地发现,她双手捂脸,大片水泽正无声地从指缝间漏出,落在檐瓦上,漫开深深的痕迹。
“你……”
端娘抹了一把脸,转身迅速跳下了屋檐,消失不见。陆之刚想追,思及丞相已经被带走,那么这任务恐怕也……他默默收回了脚步。
星月暗淡,天地无声。
十月十三,右将军杨炎深夜上书觐见,弹劾丞相宋子瑞,列举罪状三十又六条,证据确凿,上大怒,召相审问。
十月二十,丞相众党羽捕系入狱,上赐相鸩酒。然念其多年功劳,保其家人性命,贬庶民,家产尽充国库。
同日,反右将军冤案,上为表抚慰,封其为“护国将军”,赏金银绫罗若干不计。
陆之在告示前站了许久,然后默然离开嘈杂的人群。走上那条街,下意识侧目,却不见了酒肆,只有新开的布庄热闹非凡。
他再也没见过端娘。
一年后,距京城千里的阳州。
陆之在台下坐着,无聊地喝茶等人。时间已经过了,友人却迟迟不来,他不禁有些烦躁。台上伶人软着嗓子唱:“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他无意抬眼,却当场愣住。
那伶人唱了一会儿便下了台,换了另一名上台。陆之搁下茶盏,急急迈步走向后台拉住那伶人,脱口道:“宋小姐?”
伶人骤然变色,斥道:“你是何人,快给我出去!”
“宋小姐,你是宋小姐吧?我不会认错的。”陆之低声说着,“你如今落魄至此……”
伶人冷笑一声,打断他的话:“公子认错人了,我不姓宋,更不是小姐,我一直都是这儿的花旦。”
一个婢子匆匆跑来:“重姑娘,该换装了。”
伶人看陆之愣神的样子,复又笑:“小娟,这公子不肯放我走,非说我是什么宋小姐。”
“啊?公子一定是认错人了,这是重殷姑娘,是咱们楼的台柱子,在这儿唱了好几年的戏了,还被人花重金请出去唱过一段时间呢!重姑娘就是咱们楼的花旦,不是什么宋小姐啦。”小娟望了陆之一眼,又拉了拉重殷的袖口,示意她要走了。
重殷悠悠迈步:“公子听清了?你认错人了。你还是好好找找那真正的宋小姐吧。”
陆之看她袅袅婷婷离去,眉头皱了起来。
三个月后。
陆之受到武林邀请,一路向北赶去。途经一荒地,满目的杂草高且乱,一小块石碑突兀地立在中间。他瞟了一眼,没有在意。前方有一条小溪,他快步走去,掬了一捧清水洗了洗自己风尘仆仆的脸,又取下帕子沾了水擦拭了一遍剑鞘。
再起身时,高高的荒草丛中已多了一道人影。陆之眯眼望了望,觉得有点眼熟。他轻轻走了几步,将身形隐匿在草丛间。
女声若有若无地飘来:“你说你对不起我,其实我也对不起你,如果不是你自己做了那些事情,肮脏的、血腥的……都嫁祸给别人,我也不会……重殷说你是个好丈夫,是个好哥哥,但是你却不是一个好的人……也罢……我如今也已经嫁人,他对我很好,我过得很知足,你也安息吧。”有隐约的洒水声。
陆之愕然。他缓缓抬头,看着妇人装扮的端娘渐渐走远,直到消失在视线里。
他拨开草丛,往墓碑走去,然后整个人都因震惊而僵住了。“原来……”
秋日的薄阳寡淡,田野里一阵西风刮过,荒草随之摇曳。青石的墓碑前是一片水泽,有淡淡的酒香。石碑上,几个字清晰地刻着,在微微阳光下泛着柔光:
宋氏子瑞之衣冠冢,妹宋端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