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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与井莲分别后,尔芙并没有回家。她找了家咖啡座,要了杯酒,默然坐在窗前。
“Waiter。”她问,“能给我一包烟么?”
“当然,请问您要什么牌子?”
尔芙愣了一下,道:“随便。”
侍者很快送来了香烟和打火机,尔芙熟练抽出一支烟来,熟练地给自己点上。
她靠在椅背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吐着烟圈。
她已经很久不抽烟了。她学会抽烟是在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和井莲、笑薇躲在画室的角落里偷偷地抽,又刺激又愉快。
她眼神迷蒙地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烟雾,思绪很乱。她忍不住想,如果那时候她没有吵着学画,如果那时父母只是随便找一位老师,如果她没有认识笑薇和井莲,如果她没有把她们带回家,如果笑薇没有失事,如果井莲没有嫁给哥哥,如果冠南没有爱上她,如果冠南没有失踪……
那么多如果。
尔芙闭了闭眼,只觉得胸腔沉重而疼痛。
“对不起……请问是阮尔芙太太么?”一个怯怯的声音。
尔芙睁开眼看清了眼前的人,然后她捻灭了香烟,缓缓地站起来,说:“是我。”
“我是陆双双。”
尔芙看着陆双双。她长发及腰,精致小巧的脸,气质温婉。
“请坐。”尔芙说。
“对不起,没想到这么巧遇到你,”陆双双有些窘迫地说,“……我本来不想过来打扰你。可是我姐姐说,我应该过来打一声招呼……”
尔芙顺着她的手看过去,看到不远处坐着一个非常面熟的人。
“陆医生?”
“是的,她是XX医院的骨科医生,前不久给你朋友做过手术。”
那位陆医生现在一身便装,向她遥遥地颔首致意。
“世界真小。”尔芙道。
“是的。姐姐是医生,我是护士。这对冠南来说是好事。”陆双双笑了笑说,坐了下来。她有一些局促,不安地看看尔芙,看看她姐姐。
尔芙在听到“冠南”两个字的时候,皮肤一紧。她静静地看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女人。
“我看到了你留给我的名片,但是一直鼓不起勇气打电话给你。那天他说去买点东西,可是却再也没有回来……我到处找他,我不知道他走到哪里去了,有没有人照顾他……我害怕极了,快要疯了……”一行清泪从那张精致的脸上流下,陆双双的声音哽咽。
尔芙看着她,只觉得周身越来越冷,越来越冷。仿佛有个什么玻璃罩子将她罩住了,将她隔绝了起来,她只能看着对面这个泪流满面的女人嘴唇蠕动,却根本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
“后来……后来看到报纸,才知道他回家了……冠南他……冠南他……他恢复记忆了!……他不记得我了!这么多年我们在一起,可他不记得我了……他恢复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我不能去找他……你不知道我有多痛苦……一下子失去了方向……”
尔芙头脑里挣扎着浮现出那晚冠南说的话。
“我不相信你。”尔芙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这几个字。
陆双双吃惊地看着她,双唇颤抖,“你说什么?”
她眼眶通红,微微抬着头看着尔芙,泪水还含在眼眶中,看起来就像一尊玻璃娃娃,楚楚可怜。
尔芙注视着这个水一样的小女人,适才的不适统统翻涌起来,胃里一阵阵抽搐,太阳穴亦隐隐作痛。
“你先生去世了,你想得太多了。”尔芙冷冷地说,“或许你先生和我先生长得很相像,名字很相似,但是请你不要混淆。这并不是小说或者电影。也不好笑。”
陆双双瞪大了眼睛,嘴唇微动,嗫嚅道:“不,不是……我心智很清楚。他们那么说,只是为了保护冠南,他有心脏病,他不能受刺激……我知道我那天太冲动了……”
“我不相信你。”尔芙重复道,她站起来,“对不起,失陪了。”
“请等一等!”陆双双请求道,“我……我知道我很自私,可是请您让我把话说完……”
尔芙没有停留,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尔芙上了车,连打了几次火都没能发动车子,她咬牙再次转动钥匙,车子终于发动了起来。她一踩油门,车子飞驰出去。
手机响了起来,尔芙充耳不闻。
但它还是锲而不舍地响着。
尔芙接通了电话。
“如果你不相信我,”陆双双急促的声音,“回去检查一下冠南的身体,他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疤共有十七处,胸腹、背部、大腿、脚踝……”
尔芙按下车窗,一扬手,手机飞出窗外。
车子越来越快,路边的行人和建筑飞快地向后飞逝。尔芙的身体在轻微地颤抖,一阵冷似一阵。
五年来许许多多的事情这时候蜂拥而至,在她的头脑里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闪过。破碎的汽车,悲痛的哭泣,繁杂的公务,午夜的噩梦,以及刚刚的那个女人。
尔芙感到剧烈的头痛和恶心,车前的景物渐渐模糊不清。她在还有一丝理智的情况下,踩下了刹车。
车子发出尖锐地磨擦声音,惊险地停在路边。尔芙推开车门,扶住路边的树,翻江倒海地开始吐起来。
过了好一会尔芙才回过神,她再度回到车里,她趴在方向盘上,全身无力。过了良久良久,她才掉转车头。她找了一家小酒吧,她坐在吧台前,要了杯酒,又点起了一支烟。
刚开始的时候酒吧播放着一首鼓点轻缓的曲子,尔芙慢慢喝着杯中的酒,烟一根接着一根。渐渐地,酒吧里人越来越多,音乐也越来越摇滚,越来越激昂。
尔芙漠然地吐出一个个烟圈,烟雾朦胧了她的脸庞,让她看起来十分遥远。
有人过来搭讪,尔芙冷冷地看着他,那人讨了个没趣,讪讪地走了。
尔芙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家床上,头痛欲裂。她扶着头,呻吟一声,缓缓地坐起来。
“你感觉怎样?头痛的厉害么?”
尔芙抬眼看去,冠南正担心地望着她。
她有一瞬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有些迷茫,随即胃里一阵翻涌,她忙起身跑到洗手间,哇哇地吐起来。
冠南跟过来,给她顺背,叹气道:“你不会喝酒的,怎么喝了那么多。”
尔芙脑子这才慢慢清明起来,她记起了那些酒,那个陆双双。她推开冠南道:“我没事。”
过了一会她茫然地问道:“我怎么在家里?我不是在酒吧吗?”
“你打电话叫我去接你的啊。”
尔芙仍然茫然,“我打电话?”
“是啊,你在酒吧里喝得醉醺醺的,借了酒保的电话打给我的。你的手机呢?”
尔芙揉着太阳穴,呻吟着说:“丢掉了。”
冠南给了她一杯温开水让她漱口,问道:“尔芙,发生了什么事情?昨天你不住说什么疤什么双的,怎么了?”
尔芙对着镜子,低声道:“我是问你身上有几道伤疤,是单数还是双数。”
“我不知道,从来没数过。”
“哦。”
尔芙漱完口将杯子放在盥洗台上,走了出去,她给自己倒了杯开水,慢慢地啜饮,慢慢地道: “大哥和井莲离婚了。我有点伤心,就喝多了,对不起。”
“没关系,下次少喝一点。井莲刚刚打过电话,我也是才知道的,我也很难过。”
尔芙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井莲!现在几点了?”
“快中午了。”
尔芙吃了一惊,“我去送她!”
她慌张地四顾,胡乱拿了外套就往外跑去,在电梯口一阵乱按。可那电梯不知怎地,半天还在4楼5楼徘徊。
冠南追了出来,“尔芙,别去了!早上井莲打的电话。她已经走了。”
尔芙仿佛什么都没听到,还在一下一下不住地按着按钮,眼泪一颗一颗从脸上滑落了下来。
冠南将她抱在怀中,安抚着:“好了,别哭,别这样。我们以后常去看她,会有很多机会的。”
“……你不懂的,你不懂的……”尔芙喃喃地说。
齐老太太推门进来的时候,尔芙正站在窗前,半眯着眼迎视着窗外冬日并不刺眼的眼光。
“尔芙?”
尔芙转过身,“妈。”
“听说你感冒了,好点没有?”
“已经好了。”
两人坐下来,齐妈妈握住尔芙的手:“好些天没见你们了,正惦记你们呢。冠南呢,他还好吗?”
“他很好,他送我过来之后就去了公司。”
“对了,你在电话里说有事找我,什么事?”
尔芙抽回自己的受,走到落地窗前,玻璃窗上雾气弥蒙。她推开一扇窗,呼吸外面清冷的空气。
齐妈妈随她走到窗前,“尔芙,怎么啦?”
“妈,冠南身上有多少道疤?”
“十七八道吧。他受了很多苦。”齐妈妈道,“怎么了,是不是冠南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尔芙沉默着,她望着窗外,良久才轻声道:“不,冠南很好。只不过,他回来的时候只有过一次全身检查,您也并没有对他进行近身护理,您是怎么知道他身上有几道疤的?”
齐妈妈愣住了,怔怔地看着尔芙。
“你们是什么时候找到冠南的?”尔芙平静地问,她的声音平和,没有波澜,也没有起伏。
齐妈妈坐下来,她叹了口气,缓缓地说:“四年多以前。”
尔芙的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挺长时间了。”
齐妈妈道:“对不起。”
“这么说,那个陆双双是真的,她说的都是真的?”
“……是的。”
“这么一来,很多事情就能解释清楚了。为什么总也找不到冠南。为什么那个陆双双不敢来找我。为什么这些年你并不怎么伤心……”
“尔芙,事情很复杂,你听我解释好吗……”
“解释什么呢?”尔芙淡淡地说,“是我做错在先。”
“尔芙,如果你认为我不告诉你是在惩罚你,那你就错了。”
“不,我当然不会这样认为。你们并不缺乏一个管理公司的人,我这些年留在齐家其实也确实没有什么意思。是因为冠南的心脏病,他的失忆症吧?”
齐老太太伤感地说,“那时候他的伤非常重,他恢复得很慢,不记得自己是谁,长时间的病痛和失忆让他变得脆弱,害怕和周围的任何人接触。我们用了很长时间才让他放下心防……没有告诉你是因为,我们不能确定什么时候冠南的记忆就会苏醒,或许是下一秒下个月……”
“所以,四年前你不告诉我,让我痛苦?冠南回来了,你们又选择不告诉她,让她痛苦?”
“不,不是的。 那时候,他……他一听到你的名字就……情绪不稳定……我们完全没有法子……”齐妈妈难过地说。
尔芙闭了闭眼。
齐妈妈继续道,“我不敢告诉你,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任何关于你的事情。冠南那时候换了很多护士,最后一个是陆双双,她很细心很温柔……”
尔芙扶住头,低声道:“对不起,妈妈,我不想听这个。”
“对不起。”
“我先走了。”尔芙的头越来越痛,“我只是来确定一下,现在我确定了。我走了。”
“尔芙!”齐老太太叫住她。
尔芙回过头。
“你……打算怎么办?”齐老太太迟疑道,“冠南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他……”
“在尽量不伤害冠南的情况下,把真相告诉他。”
齐妈妈脸色苍白:“不可以!”
“那么您要怎么办?让我在这里强颜欢笑,让另一个女人黯然神伤?或者等冠南忘掉我,回到那个女人身边的时候,我再功成身退?”
齐妈妈脸色越发苍白:“不,我当然不会这么要求。别告诉他,至少现在不要。别看冠南性格那么温和人那么温柔,他其实最认死理,我不知道那会对他造成怎样的冲击,我无法再承受任何可能失去冠南的风险,我不能再冒一次险……请你理解一个做母亲的心情……”
“您想让我怎么做?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吗?”
“再过一阵子好吗?我已经为冠南安排好了一次心脏手术,矫正他的心脏瓣膜,手术过后他就会和一个正常人没什么两样了。那时候……”
尔芙看着婆婆眼中饱含的眼泪,良久良久,终于点了点头,缓缓地道:“我想趁这次机会,退出齐氏。”
老太太吃了一惊:“这怎么成?齐氏这些年都是你经手的,怎么能说退就退?冠南才刚回来没多久,很多事情还不能上手。再说,齐氏本来就是你们的,又谈何退不退?”
尔芙淡淡地摇头,“我想休个长假,放松一下。”
“我知道你很累了,这样吧,等冠南做好手术,你和冠南一起……”
尔芙笑了一下,“不,我想自己去。”
在激昂的音乐声中,尔芙吃力地将最后一件家具推到了她想要的位置。
她擦了把汗,深深地吐了口气,感到精疲力竭。她从地上捡起香烟和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
她漠然地吐出一个个烟圈,面无表情地看着焕然一新的屋子。
一支烟抽完,她起身拿了外套和提包,走出门去。
机场人声嘈杂,售票小姐微笑着说:“对不起,女士,最早的一班飞往欧洲的航班在5个小时之后,只有特等舱。”
“一张单程票。”尔芙说。
她在候机厅坐下,闭上眼睛。
候机厅到处都是电视屏幕,有的播着新闻,有的播着娱乐节目。尔芙在那些电视机械的声音影响下,越发心烦意乱。
她起身,走到商场里去,她并没有购买的欲望,只是百无聊赖地随意逛着。
从商场出来,尔芙看到巨大的电子屏幕前聚集了一大群人,大家都抬着头看着屏幕。尔芙抬眼,屏幕上播音员正在说:“……巴西一架客机今天上午从中国X城起飞,2个小时前从雷达上消失。航空公司称,机上有155名乘客,目前还不能确定其中有多少名机组成员……”
尔芙全身冰冷。
尔芙砰地推开尔蓁办公室的大门。
尔蓁从巨大的办公桌前抬起头来。他的脸上毫无血色,一片青白。
“你看到新闻了?”尔芙问。
尔蓁点点头。
“……失踪……”尔芙哽咽道,“一架飞机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
“……刚刚的最新消息,已经找到飞机残骸了。”尔蓁涩声道。
尔芙眼前一黑。
接下来的日子尔芙无法形容。
那个想去巴西狂欢节的女人终结在前去狂欢节的路上。和很多年前一样,那个飞往巴黎求学的女子终结在去巴黎的路上。
尔蓁迅速憔悴下来,双眼无神。
他比以往更加沉默,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偶尔在妹妹面前,会突然说上一句:“如果我不同意离婚……”
尔芙看着兄长,只默默地把头扭过去。
他失去了前妻,她失去了最知心的朋友,最珍爱的姐妹。
他们无法相互安慰。
尔芙开始整夜整夜地噩梦,冠南紧紧抱住她,一遍一遍重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哪里也没去。”
尔芙从梦中张开迷蒙的眼睛,攀住他的颈项放声痛哭:“冠南!冠南!不要离开我!”
冠南带着尔芙上山上小屋去。雪后的山上一片白茫,安静极了。可是尔芙依然无法入睡。
尔蓁飞往出事现场,认领遗物以及遗体——如果有的话。
尔芙坚持和哥哥一起去。
“你虚弱得都快被风吹跑了,”尔蓁冷冷地说,“我照顾自己就够了,不想再多一个包袱。”
尔芙不说话,同时拒绝冠南的陪伴。
冠南无奈只好放她去。
兄妹两人最终还是一起上了飞机。
一路上两人不发一语。
在法兰克福转机的时候,尔芙终于病倒了。她紧紧抓住哥哥的手,喃喃地说:“把她带回家,把她带回家。她会跟你回家的。”
尔蓁搂住妹妹,轻声地说:“我会。”
尔芙在法兰克福的医院里醒来,她的床前伏着一个头发柔软的男人。
“冠南?冠南?”尔芙轻声地叫他。
冠南抬起头,有些睡眼朦胧地,“尔芙?”
尔芙挪了挪身子,“上来睡。”
冠南上床躺下,将尔芙整个抱在怀里。
“冠南。”
“嗯?”
“我决定哪也不去,就守在你身边。”
“好。”
“在你还爱着我的时候,我要好好爱你。”
“我永远爱你。”
尔芙看着远处,“傻瓜,哪里有永远。”
冠南没有说话,只轻轻地亲吻她的头发。
“或许有一天你会忘了我,可我不在乎,我也不会逃。我不知道能拥有你多长时间,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又何必纠缠你一生?冠南,我说的这些你现在可能不明白,可是我还是想对你说。我爱你,冠南。”
冠南没有动,过了一会,他问:“尔芙,你会觉得流泪的男人软弱吗?”
“会。”尔芙轻轻地笑了笑。
冠南把脸埋在尔芙颈间,尔芙感觉到两股细细的热流浸湿了她的衣领。
“我等你已经等了那么久。”冠南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