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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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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八年的夏季来得比我记忆中任何一年都早。刚进四月,便露出溽暑的苗头。
全长安最低洼潮湿的太极宫,进入了一年中最闷热、却也最清闲的时节。要紧事务会直接传送至九成宫御前,不那么要紧的,自然有房先生坐镇尚书省总理后择要来报。加上暑气蒸洇下课业照例削减,狩猎骑射也都成了不太应时的消遣……大部分时候,太极宫的绵绵夏日,属于竹深荷静处的凉风,属于水阁里的红酥山、蜜冰水、鲜摘石榴、槐叶冷淘,属于箜篌筚篥、横笛箫管中窈窕乐伎们的胡旋舞……
往返于九成宫和长安之间的内侍省使者不时会送来父亲处置政务的手诏,以及各人例行请安答复的书帖。丽质的信札夹在其中比谁都醒目。显是已忘了不久前芙蓉园那场不快的长乐贵主,兴致勃勃地絮叨着行宫清凉夏日的种种闲事——
小十六启蒙习真书,进步神速,父皇大是欣喜,借用卫夫人名讳,为她起单名为铄。
四哥满地爬的胖儿子成了九成宫一霸,个头快有兕子的一个半大——兕子确实太瘦小了些——昨天刚把雉奴养的拂林犬尾巴扯下一撮毛来,也亏得雉奴好脾气。
母后的身体慢慢将养好了,不过……大约到立冬前后,会再添一个小弟弟或是小妹妹。
父亲玩鹞子又被魏征撞上,可怜的鹞子落了个活活憋死,父亲一气之下带齐全家连同内外侍臣命妇往山间围猎数日……啊真是想不到,苏家姐姐骑术竟然颇佳呢!
——当然啦,她在乐游原上车马驱驰那副要强劲儿,长乐贵主你哪里见过?
诸如此类,与我相干、又似乎不甚相干的闲事。
六月底,一道自九成宫发来的诏令结束了这个绵长夏日——父亲决定出兵征伐吐谷浑。
诏书传至东宫弘教殿时,我蹭地从听课的坐榻上弹起,兴奋地一拳砸在案头,装作没看见对面孔先生握着书卷,微露不悦之色。
也许在他这般饱学宿儒看来,这场仗开打得不太是时候——上月初一出现的日食就是充足的反对理由。按汉儒治《春秋》尊崇的洪范五行之法,日为君象,有蚀征示政有感伤,大概宜应偃武修文、与民休息——总之兵者乃凶器,非不得已不用之,等等等等吧。
我可不打算管这么多,并且庆幸地看见,父亲也没有这样的打算。
从旬前吐谷浑再次进犯凉州的边报传来起,我一直期待着父亲这道诏书,期待着监国生涯中第一次大规模的征战。虽然最终诏书的内容,还有些许的不如我意——没有令兵部发出兵符、统召各折冲府兵员,只是拜左骁卫大将军段志玄为西海道行军大总管,节度与吐谷浑接壤的鄯、凉、兰、廓诸州军队及归附之契丹、党项蕃兵,共同作战。
——父亲似乎……并不想打一场痛快大仗?
“殿下不必失望,踏平吐谷浑,至尊早已胸有韬略,只是认为目下尚不是大举出兵的时机。” 带回诏书的兵部尚书侯君集淡淡地向我解释。
“不是时机?”我大感不明,“兵法尤重天时地利。我听说吐谷浑世居祁连以西的高原雪漠,是极荒僻苦寒的所在,一年中唯有春末至夏季水丰草盛,才宜于人畜生息。眼下若不是出兵时机,难道反要等冰雪阻道的严冬?”
“殿下所言在理。”侯君集点点头,露出赞许的一笑,看着却像是更深一层的自傲,“然而领兵打仗跋涉千里,这天时地利如何借重,敌我之势如何消长,自然有许多讲究。不是只看着眼前一朝一夕的事。”
吐谷浑寇边的军报一送至九成宫,便立刻有内侍飞马来传天子口诏,急召侯君集前去御前共商军务。现在看来,商议结果显然不只是派左骁卫府统辖州兵退敌靖边这么简单。
侯君集是个不寻常的人。父亲重用的天策府旧将,泰半是我自幼便见熟了面目。譬如英国公李世勣极似胡儿的面貌,翼国公秦叔宝膊上刺青般的刀创箭伤,鄂国公尉迟敬德舞起来激如风雷的浑铁马槊……可是唯有侯君集,在我童年记忆中是一片模糊。我不记得武德年间他究竟立过什么功劳,甚至不能确定是不是见过此人出现在秦王府。父亲登基后褒赏功臣,也并未见他有多么值得大书特书的业绩——除了那日在玄武门的从难有功。可是贞观朝以来,父亲对他在政务方面的委任,反是远过于一般的元从故部,早早地任了右卫大将军,又平迁为职事更重的兵部尚书。
不知道为什么,在任何场合看见侯君集,我都会恍惚地觉得,他正好是站在一片日头底下的阴影里,遮蔽得脸容模糊,但目光却是确切坦率的桀骜,坦率得连这种桀骜本身也不那么令人厌恶。我乐意和他谈论行军布阵,他发表看法也是一般的直截了当,没什么多余话,很是合我的脾胃。听他侃侃而谈时,我常常想起昔年的杜先生,也是这般干练果决,万事皆可立断。但杜先生毕竟是挥洒明快得多的风采,而侯君集在才具见识中显露出的矜傲,却总有一种落落寡合的阴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