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十 ...

  •   午间的立政殿前庭万籁俱寂,嘁嘁喳喳的私语声撒落在清郁的辛夷香气中,沉沉碧阴无端浮上一层柔软。
      头抵头并排坐在木兰树下的两个背影,正聚精会神地擎着一朵红萼莹紫的辛夷花,压根没留意到我的脚步。
      “喏,这就是《九歌》里说的辛夷了,‘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你读过的咯?”小表兄长孙冲抑扬顿挫地背着诗。
      “哦……”丽质左看右看,又将花朵凑到鼻端,“真是又美又香,难怪山鬼要用它来装点车呢。——六妹妹,你来闻闻看!”她冲着安静跟在一旁的六妹豫章公主招招手。
      “还不止啊,湘夫人也是用它来修饰门楣。”
      “这我知道,”丽质得意地晃晃脑袋,“桂栋兮兰橑,辛夷楣兮药房。”
      “就是这个。”长孙冲点点头,老成地称赞一句。
      丽质轻捻着花瓣,出了会儿神,忽道:“山鬼和湘夫人真可怜呢。”
      “呃?”长孙冲明显摸不着头脑。
      “山鬼坐着那么优美的车子去山顶上,可是一直等到风雨大作,她等的人都还不来——你说她是在等谁呢?”丽质一手托腮,悠然道。
      “这……我不知道。”长孙冲老实地摇摇头。
      “还有湘夫人啊,住在那么幽雅华丽的宫殿里,可那宫殿远远地建在水中央,有什么好呢?她不是孤单得要命了?”丽质继续神游着,接不上口的长孙冲捧着辛夷花,看看花瓣,又看看她异想天开的面容。
      “反正,我可不要做山鬼和湘夫人。”丽质认真地发愿。
      “哦。”长孙冲一呆,竟也认真地问,“那你要做谁?”
      “我要做云中君!”丽质热切地一拍手,“华服雕车,驾龙巡游四海,呼风唤雨,任意翱翔,那样多好!”
      长孙冲的认真劲儿上来了:“可《楚辞章句》上说,云中君是云神丰隆、屏翳,都是男的呀。”
      丽质扫兴地一扁嘴:“是男的怎么了……难道就没有女的云中君?”
      “没有。”长孙冲很肯定地摇头。
      “我不信。”丽质扭头拉着豫章公主,“六妹你说,有男的云中君,为什么不能有女的?”
      “我也不懂。”那小姑娘怯生生地道,“书上好像没说过……”眸光一转,正落到我脸上,她慌忙站起来屈身行礼:“臣妹参见太子殿下!”丽质回过头,欢呼一声,三两步便蹦过来挽住我胳膊。
      宫人所生的豫章公主,生母早逝后便一直由母亲抚养,与丽质虽然年龄相若,出身毕竟天差地别,在我面前总是谨小慎微得多。不必说丽质,便是自小常在宫中走动的长孙冲,举止也比她来得随意些。
      我抬手示意:“六妹请起。”向长孙冲点点头,一拍丽质手背道:“端午都过了这么久,你们还斗草斗到神仙那儿去,真是好兴致。”
      丽质脸一红,嘟嘟嘴道:“太子殿下,哪条律令规定端午之后不许摘花玩儿啦?”
      “许,当然许。”我扫了一眼在庭院外围远远伺候着的宫人,笑道,“难得长乐公主这么有本事,不但遣开了这帮奴婢,连雉奴那小家伙也被你甩掉了。”
      丽质嘻嘻一笑:“这也不是我的本事。母后如今要静养,立政殿的宫女内侍们没事都在殿外听宣,雉奴也交给乳娘带去偏殿照顾了。”
      我心头一跳:“母后是怎么了?”
      丽质却不答话,只笑吟吟地看着我:“大哥,你总算肯进宫来。到底还是你拗赢了。”
      我一愣:“什么意思?”
      丽质眨眨眼睛:“我老早就偷听见母后跟父皇说,他发多久的火,你就敢跟他赌多久的气。果然被她言中,还是父皇先软下来啦。”
      我呆在当地,半晌作不得声。
      “大哥?”丽质拉着我的手摇了摇,“快进去吧。四哥刚走,母后也没有午睡,多半是在等你呢。”
      我定了定神,又问:“母后到底生了什么病?”
      丽质笑得越发如春花初绽。“大哥你说,”她声如碎玉,“是多个小弟弟好,还是小妹妹好?”
      不待我出声,她已自言自语:“我想要个小妹妹,一定会比雉奴乖,没那么多鬼精灵的花样。”
      “哦,都好。”迎上她询问的眼色,我怔忡着笑笑,漫然应了一句,转身往殿内去。心中生出一阵恍惚的凉意,仿佛自己只是无关于事的路人。

      寝殿静若空谷,百合香萦绕,如山涧潺然。母亲独自斜倚榻上,靠着一面软缎隐囊读书。
      窗上绿意沁得几簟如水。半幅湘帘抹去了殿外艳阳,细密的竹纹落在榻头的素绢屏风上,将父亲的飞白书掩映得影影绰绰。
      母亲没有抬头。书在她手中读得很慢,许久才卷动一页。并不甚强烈的光线,足以让我看清她眼睫微微一颤。
      她是不打算睬我。我落寞地跪坐下首,不敢动弹。
      许久许久,母亲合上书卷:“是太子来了?”
      语气平常,我却一下子僵住,张了张口,却开不了腔。
      “听闻太子这半月来闭门读经,颇有心得?正好,近日我重读《孝经》,有些不明之处。”她稍稍直起身,书卷一扬,“圣人重孝道,却不知何为孝之始?”
      我低头,木木地背诵:“子曰:‘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一言方了,我突然意识到什么,脸上登时一烫,不自禁地握拢右手五指。耳中便听见她微沉的声音:“既然道理你都明白,为何伤了手却不好好医治、每日还逞强地写字开弓?”
      我无言以对,泄气地垂下眼,有什么东西涩涩地塞在嗓中。
      她轻声一叹:“承乾,过来。”
      我慢慢蹭过去,保持着端正的跪坐姿势。
      “坐这儿。”她坐起来,拂了拂榻边的月牙凳。“把手伸出来。”
      左手伸到一半,目光与她相触,我终于还是乖乖地将右手亮出来。
      指缝破裂处,微小的血痂已脱落殆尽。但连日使力不停,我又坚持不肯包扎,指尖的淤紫便总也散不干净,乳母每次上药都看得心惊肉跳。
      细长的手指抚过我指背,如苦艾般温凉的气息丝丝熨贴。“可是疼得厉害?”
      “不疼,一点也不疼!”我急急地强调。
      “十指连心,伤到怎么会不疼?”她摇摇头,眼中有水波微漾,“你就固执成这样,也不怕你父皇和我担心……”
      我忍住眼底涌动的热泪,讷讷地道:“真的不疼……我每天都换药……”话音却渐渐咽了下去。
      她又轻轻叹息,指尖摩挲着我手腕,温言问:“什么时候开始听讼?”
      “父皇说,这两日便会正式宣诏。”我小声答道。
      “指派的辅佐大臣都是谁?”
      “李少保、左仆射房相、还有侍中王相。”
      沉默了一会儿,她忽然转头,向外殿唤道:“来人,取梳栉来。”说毕,她起身揽着我肩头,微微一笑:“坐朝视事,可不能再是孩子模样了。”
      解了惯结的双童髻,满头黑发披散下来。我跪在妆台前,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折枝纹錾双凤的鎏金梳齿徐徐自发间滑落,母亲的手指轻柔而细致,原本并不驯伏的发丝在她手下变得垂顺整齐。
      “朔日大朝上,你对答那番措置突厥的话,你父皇很是喜欢,赞你有人君的胸怀。”她慢慢将长发梳拢,绾至头顶,柔声道,“他只是怕你,将世事想得太过容易。须知治国理政,一举一动牵系万姓祸福,那是何等的剧难繁复?古来明君尚不免有罪己悔过之时,何况你还这般年少……”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素黑介帻,为我笼上束好的发髻:“读书反省,是要你用心体会圣人之道,听讼问案,是要你知晓世情如何多变、朝廷律令又是如何重于泰山。为你选派的这几位老臣,无论品行、学识、历练,皆是朝中首屈一指之士。他盼你能得到最好的规箴建言,能不走任何弯路、不犯任何过错,一下子就把一个帝王应该懂得的东西学得尽善尽美。”
      我忽感瑟然,不禁往后一倚。她系紧了介帻的束带,俯腰扶着我双肩,与镜中的我对视。
      “娘知道,要做到这样,委实太过严苛。可是,在你父皇眼里,你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你不会令他失望,是不是?”
      是的,我是和其他人不一样的。青雀、丽质、雉奴、那些庶出的手足,还有这个即将来到的小弟弟抑或小妹妹,他们是可以谈天说地、可以撒娇放纵、可以嬉笑承欢的孩子,而我不是。
      我只不过拥有显德殿上、那个崇高而冷清的座位。
      我早该明白。
      回头看着母亲微微含笑的眼,只觉平地里划出天河般的深壑,她突然离得很远很远。
      没有关系。我默默对自己说:我会听你的话,当然会。
      站起身,端整衣冠,额手下拜:
      “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圣人至德要道,孩儿铭记在心。”

      两日之后,太子听讼的诏书正式颁下。
      依律,县处笞杖,州断徒刑;朝廷三法司中,刑部决流刑,大理寺定死刑,御史台掌举劾百官。通常情形下,刑部的职责除了推勘流刑案外,还需复核大理寺及州县的判决。道理上,每逢这些讼案中有审核不服的,尚书省便要送至东宫断决。但我很快发现,这项任务远比最初想象的要松闲得多。
      这一年,大唐边患略定,关哨解禁通商旅往来。中原在前三年连续遭受旱涝蝗灾后进入风调雨顺的年头,四方和靖,民生休息。加之贞观律初修后,宽法恤刑之效立竿见影,年初至今,大理寺鞫决而报知刑部复核的死刑人犯寥寥可数,其他须由刑部负责的流、徒案件也不过偶尔得见,而其中的大部分,在情节和罪刑上,并没有什么可争议之处。
      因此,能拿到东宫来断上一断的案子,简直称得上凤毛麟角。亦因此,每逢真有案件摆上显德殿让我断时,陪坐的三位重臣必定会从案情的蛛丝马迹讲起,旁征博引,举一反三……若非如此,实在也没法将名目繁多的贞观律一一解说明白。
      ——与其说是由我问案,不如说是教我听课。父亲的旨意,原本就是这样吧。
      但他大概从来不曾预料到,我会留下那么深刻的记忆。
      那天难得遇到一桩贿赂案,众人都有点兴致盎然的架势。王珪头一个掀开卷宗,从受贿的县令转而收买典狱问事等属吏叙起,回溯贞观元年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私受绢案、三年濮州刺史庞相寿贪污解职案,洋洋洒洒讲论了一番律法中“公罪为轻,私罪为重”的规矩。
      我面不改色地频频点头,心里一边可怜着刚刚嫁去他家的庶出三姐南平公主——每日对着这样的家翁定省侍奉,怎么捱过来的?
      “缘公事致罪而无私曲者乃公罪,较之不缘公罪私自犯者、又或虽缘公事而意涉阿曲者,其恶为轻。故本朝律法对其从宽典刑,以师古人‘刑不上大夫’之训,无使仕官者因刑狱而害职事也。譬如代国公李靖被劾治军不严一案……”
      “什么?!”我陡的回过神,“代国公被举劾?”
      “正是。”王珪自顾续道,“此案代国公虽于军纪有亏,但其过在失察……”
      “等等!”我拦下他,“代国公不是刚刚大破突厥吗,为什么举劾他?谁干的?”
      被我硬截掉话头,王珪不甚受用地咳了一声:“昨日朝上,御史大夫萧瑀弹劾代国公破颉利牙帐时御军无法,致使突厥珍物掳掠俱尽,奏请陛下交付法司勘审……”
      “萧瑀这老……”瞅了脸色端肃的李纲一眼,我生生将“匹夫”二字咽了回去,“那到底不见了突厥什么珍奇宝贝,现在要这般大张旗鼓地问责?”
      “这个……”王珪竟然也会没话。我不再理他,目光转向另一方:“房相,还是请你道来。”
      房先生犹疑一下,慢吞吞地道:“破突厥时,牙帐已被将士们掳掠一空,财物大多去向不明,殿下要查问究竟是何等样的珍宝,老臣一时也无从答起。”
      我勃然变色,盯着他温良如常的神气——如此明目张胆的推诿,真当我是无知稚子?“房相不肯据实以告,莫非是嫌我愚暗,不屑赐教?”
      “老臣万万不敢!”房先生应声一拜,“殿下当知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而败象每每始于乱纪,故而军法如山,不可不察。”
      “我问的不是这个。”我耐着性子强调。
      他起身看着我,拱了拱手,却只说道:“代国公摧锋万里,屡建奇勋,陛下已在朝上援引律法‘议功’一条,特敕御史台勿劾此事,并对代国公多有封赐。请殿下宽心。”
      困惑并没有消除,可我知道从他口里是问不出什么来了。那平心静气的熟悉眼神里,仿佛含着某种隐喻,一瞬间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我沉下脸,不再说话。

      几日后的大朝上,本应位居尚书省班列前排的李靖的身影,并没有出现。
      满腹疑窦愈发不能开解。下朝后,趁着去拜见父亲之前的空当,我叫住了殿外夹在工部官员中正欲退去的李德謇。
      “令尊近来……可好?”我一时倒有点不知怎么发问。
      他脸上现出一丝黯淡,垂目答道:“有劳殿下垂问。家父自知有罪,蒙陛下开恩特赦,已闭门静思,不与外客交通。”
      “呃?”我意外于李靖如此严重的反应,不禁皱起眉头,“德謇,那颉利牙帐里能有什么了不起的宝贝,令尊要这般战战兢兢?”
      他低头不看我:“臣不知。”
      我着恼地提高声调:“李德謇!你也敢搪塞我?”
      “殿下恕罪!”他慌忙作揖,迅速瞄了瞄远处正各自散去的朝臣,面露难色,“殿下还是不要过问的好。”
      我疑心更盛,连声催促:“快说!”
      他又踌躇一阵,方小声道:“阴山一役,家父阵前定计奇袭突厥王庭,置前去纳降的鸿胪卿唐俭等人生死于不顾,是公然抗旨行事,已失人臣之礼。认真起来,便是十恶之罪也说得过去,陛下只问军纪,已是大大的法外施恩……”
      我明他所指,却觉得眼前涌起了更多疑团。“怎么可能!”我差点说出“父皇战前已下手诏允准他便宜行事”,突然省起个中利害,险险地改口,“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可是兵家不易之理。”
      “殿下可不能说这话!”他正色反驳,眼里闪过一丝不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君命焉能真的不受?
      我哑口无言,半晌方讪讪地道:“你也不必忧惧。父皇那日当即敕令停止追究失宝之事,又封赏了令尊。他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他忽然混浊地弯弯嘴角,低下头去:“陛下这不追究,可比追究到底还要厉害三分。他虽命御史台不再奏劾,次日却召家父觐见,大加责让。家父惶恐不已,顿首谢罪,陛下方言道:‘隋史万岁破达头可汗,有功不赏,以罪致戮。朕则不然,录公之功,赦公之罪。’这才叙及封赏之事。家父一生行事谨慎,得陛下如此厚待,岂会不知深浅?”
      我定定地听着,正午阳光蒸腾出的暑气洇得脊背一片潮湿。
      骊山行宫的烛灯下,父亲运笔如飞的侧影犹历历在目——“兵事节度皆付公,吾不从中治也。”临阵机变、奇袭阴山,一举击溃颉利,这桩决策明明他是知道、甚至是一手促成的。可现在“军中失宝”这个匪夷所思的治罪理由,他竟然也一点不觉得错谬可笑。
      刻意要为难功勋卓著的代国公的,不是萧瑀,而是父亲。
      我似乎明白了一切,却又似乎什么都不明白。
      看着我的神情,李德謇倒有些害怕的样子,又道:“其实……其实陛下厚德宏慈,昨日又宣谕家父,道已查明事属诬告,命家父无需介怀。”他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臣今日失言,请殿下勿要再理会此事。臣告退。”
      他匆匆揖别。我站在原地又发了一阵呆,直到侍从们领着立政殿传诏的宫人找来。日头慢慢偏移,庭角风声飒然,槐阴长长的暗色不觉曳上我额间。

      向晚我身上便不大自在,中夜里发起热来。乳母着慌地传唤药藏局一干人等问诊进药,七手八脚折腾了个把时辰,稍稍退热,才又放我睡下。
      迷迷糊糊睡了不知多久,头忽然一阵一阵隐隐作痛。我困倦地揉揉眼,掀开身上半幅丝被,浸透汗气的白纱中单迎上殿外夜风,凉意噤得我一个激灵。
      “来人。”我只觉口干舌燥,环顾左右,榻边打扇的宫女却一个不见,外殿值夜的内侍也不知去向。
      我惊异地坐起身,举目四顾。殿角枝灯焰焰,一片浓雾卷来,帐幔几屏交错投下的黑影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身形。
      “谁?”我扬声唤道。
      那人不说话。雾气缭漫中,身形倏地已来至近前。
      四周忽然一团漆黑,像有一道惨白的光,直直打在他脸上。
      我顿时倒抽一口凉气:“大伯……”
      风神矜贵,容止雍华,是我记忆中的模样,只有那目光,透露出一层不属于人世的阴恻。我猛然醒觉,一缩身子:“你要干吗?”
      他好整以暇地捋着帐角的流苏:“东宫可真是个好地方。贤侄,你说是不是?”
      我紧闭嘴唇不答,为了抵御本能的恐惧,强迫自己恶狠狠地昂起头:“关你什么事!”
      “不关我的事?”他似笑非笑,“怎么你忘了,这里原本是我的地方。你,还有你那个英明神武的父亲,不过都是夺嫡篡位的逆臣而已!”
      “住口!”我鼓足胆气喝道,“我父皇是有为明君,他比你强得多!”
      “他比我强?”他笑出声来,磔磔有如枭鸣,“他当然比我强。手刃兄弟,屠灭幼侄,逼宫老父,贞观天子这条鲜血铺就的明君之路,当真不是常人学得来的!”
      黑暗中他的双眼空洞如要噬人,瞳孔里仿佛有沙砾飞肆,刮得我直发毛。“你出去!”我挥掌击向他凑近的面孔,眼前一闪,这掌击了个空,他的身形却似丝毫未动。
      “小子,你这点狠劲儿,倒是很像你父亲。”他饶有兴味地眯起眼,“这样才好,我等在这儿不走,可就是要看好戏开场呢!”
      我一撑榻沿跃起,想冲去外殿摘随身佩的障刀,却赫然惊觉自己手足如被紧紧缚住,无法动弹,霎时寒透四肢百骸:“你究竟想怎样!”
      “我想怎样?”他悄无声息地欺上来,一把钳住我咽喉,“傻小子,不是我想怎样,是你父亲想怎样!”
      “来人!来人啊!”我张大了嘴呼救,却发不出一丝声。他悠缓而森然的话音如梦魇般笼罩了我的知觉:“当年玄武门前,你父亲一箭穿心要了我的命,夺了这大好河山。哼哼,这等威风煞气的手段,今天便教他的好儿子尝尝滋味!”
      心口突如万箭攒刺般剧痛起来。我拼命想挣脱,却仿佛陷身于无底深渊,失去了一切倚仗,手脚越缚越紧,耳边风啸如刀,却永远也跌落不到终结的渊底。
      他近在咫尺的面孔上,带着猎手戏弄困兽般嗜杀的满足。忽地,那空洞惨淡的眼瞳中划出两道鲜血,顺着脸颊汩汩涌下。噼啪一声,便如灯花爆结一般,他面上绽开大朵刺目的血花,劈头盖脸地迫来,瞬时令我呼吸一窒。
      “这东宫的位子,是要拿血来换的。你也不会例外!”
      他低沉的耳语如敲起一记重鼓。身体里潜伏的某种东西突然被唤醒。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为这个轮回般的预言而深自戒惧,可是——
      我不相信!我不要相信!
      不确定的恐慌,求生的本能,化作搏杀的欲望喷涌而出。“你休想!”我奋力撞向他胸口,一头将他撞翻在地,双手同时扼上他喉头。
      “不怕你!……我才不怕你!……”我疯狂地使出力气,却感到自己喉间的钳箍越来越重……
      “殿下?殿下醒醒!醒醒!”
      我霍地睁眼,乳母关切担忧的目光和环绕床榻打扇捧盏的宫女看得我一呆。
      “吓煞老身了!殿下方才是做了什么噩梦,挣扎得这般厉害?”她撩开我臂间缠绕的丝被,扶我坐起,端过一碗药汤来。
      我闭了闭眼,心口还在扑通扑通剧跳不止,几乎接不上气。
      “我……”我虚脱地靠在她臂弯,“奶娘,我梦见了大……息王,他要杀我……”
      乳母哐地放下碗,挥手道:“你们都出去伺候,谁也不许声张!”
      所有宫女都退至外殿,她抱住我肩膀,轻声道:“殿下,你是近日太过劳累,才会神思恍惚。明日再传侍医来诊视。眼下先喝了这碗安神汤剂,快睡吧。莫怕,老身就在这里陪伴殿下。”
      就着她手里喝完药汤,清半夏、茯苓与甘草混合的味道,苦辛中沁着淡淡的回甜。我摇摇头:“奶娘,不与你相干,你出去歇着吧。”
      她一愕,正想再说什么,我已倒头向里卧下。片刻之后,她的脚步声轻轻消失在殿外。
      我翻转身,看着窗上的夜空。
      谯楼钟鼓迟迟地打过五更,静夜里听来竟有几分惊心。夏日黑夜甚短,东角天穹的夜色已被初露的淡青色晨曦映得有些褪了。沉睡中的宫城,几乎能听见迎接一天曙光新至的细微呼吸。
      冷汗涟涟之下,热度却也降了。我疲累得如要散架,却毫无睡意。孤独地瞪大眼睛,凝视着黑暗渐渐消散,天边泛起清明的鱼肚白。

      此后数夜,我继续梦见他。药藏局绞尽脑汁开出的安神汤剂,看来对于噩梦毫无用处。与第一夜欲杀我而后快的切齿仇恨不同,他没再走近我跟前,始终只是冷冷地站着,负手观望,目光倨傲,仿佛洞悉一切。偶尔身边还会出现另一个面目狰狞的壮硕身影。他们冠带缥缈,轮廓模糊,似乎站得很远,却又似乎近得触手可及,连那两张脸上一模一样的诡秘笑意都能看得分毫不差。
      最初的惊惧早已驱散,他们气定神闲等待上演的谶语却如巨翼般覆下庞大的阴影。我逼迫自己不去想,强硬地与之对视。不管他们是大伯、四叔,还是息王、海陵王,这一刻,他们是来挑衅和威胁东宫的敌人。我不会退缩。
      “承乾,你脸色不大好?”一日去立政殿省见时,母亲突然问起我的异常。“遂安夫人说你近来白日里又是读书习武、又是听讼视事,夜里总是睡不安稳?”
      我抬眼看着她,又局促地低下头,心中一霎如车轮翻转,不知该如何作答。
      “娘——”一直趴在榻头案上、专心对付一碟单笼金乳酥的雉奴忽然举起一块凑到母亲面前,替我解了围,“吃这个——”
      “雉奴过来,不许聒噪你娘。”父亲一把将他拦腰抱过去。正在兴头上的雉奴顺势将手伸向他:“阿爹吃!”
      “呃……听话,别捣乱……”遭遇上雉奴月牙般的眼睛和糊满口水的酥点,父亲比面对强敌兵临城下要失措得多。
      母亲摇头莞尔,伸手施援:“雉奴乖,阿爹跟大哥说话,待会儿吃。”
      哄住了扭来扭去的雉奴,她转头问我:“药藏局开的安神汤剂都按时足量服了?吃药可不能淘气。”
      “是,都吃了。”我害窘地支吾着,“其实……其实都没什么,奶娘总是大惊小怪……”
      “承乾,你一心求好,想尽快学有所获,这个娘明白。可是凡事欲速则不达,也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紧。”她温然微笑,眼望父亲,“陛下你说是不是?”
      父亲接过宫女奉上的巾帕擦手,掸掸被雉奴蹭皱的衣衫,向我点头:“你母后说的不错。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操之过急并非上策,为学为政都是这个道理。你不要嘴硬,慢慢来,有不明之处,多向几位重臣请教。”
      他泰然的神色如日光炫目。我垂头不敢直视,满腹话涌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便听见他笑着向母亲道:“不过孩子有心向学,总归是好事。昨日青雀还跟我说,他临写《兰亭集序》入了迷,那十七个‘之’字怎么也写不到家,竟然睡梦中也比划来比划去。哈哈!你说有趣不有趣!今日我看他书法,果然又颇进步了。”
      “青雀这孩子,治学上真有些孜孜不倦的痴气,倒是难得。”微微抬头,母亲嫣然失笑的面容便映入眼中。
      我忽然什么也不想说,只低声应道:“孩儿明白,不会让父皇母后操心。”
      “阿爹吃——”雉奴从母亲膝上溜下来,锲而不舍地继续向父亲献宝。
      “好好好……慢点……”父亲彻底投降。雉奴又摇摇摆摆地向我走来:“大哥也吃——”
      接过被捏得乱七八糟的酥点,我慢慢咬了一口,无声地向他露出一个淡笑。

      “遂安夫人!”疾步迈进丽正殿前庭,忙不迭地迎上来的乳母察觉到我神色不善,便小心赔笑:“殿下回来了?”
      径直冲入内殿,一脚踹飞宫女端上来的酪浆,我扭头瞪着一路跟入内的乳母:“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自作主张到母后面前多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子殿下?”
      她吓得跪地伏身:“老身不敢……老身……老身也是为殿下着想……”
      “谁用你着想!”我怒极喝道,“你以为我要你可怜!”
      “殿下……”她垂泪道,“老身是心疼殿下每晚那般难受,却又无计可施。只盼,只盼皇后能有法子……”
      她说着抬起头来,鬓发凌乱,酪浆染污了前额。我心一软,颓然坐倒。
      那夜之后,我闭口不提梦境。而乳母始终放心不下,坚持夜夜值宿在丽正殿外殿,甚至把民间从父亲那里学去的法子又学了回来,在殿门上贴出秦叔宝、尉迟敬德两位将军的画像。虽然我知道,这些都是没用的,但她不肯死心。
      “奶娘,”我叹了口气,随手翻开几上尚书省新送来的案卷,“你下去吧,我不想再提这件事。”
      她跪着不肯动:“殿下,或许……还能想别的办法……”
      “你听着。”我冷冷地从纸卷上抬起目光,“若向母后泄露半个字内情,你便不必回东宫来见我!”
      “老身万万不会,”她连忙叩首。我埋头看案卷,却听她道:“殿下,老身是想,金玉物器都可辟邪。不如老身趁入宫时去禀告皇后,但说殿下如今也大了,请求给东宫添些金玉器具用物。拿回来寝殿摆放着,趋吉避凶,也是好的。这东宫的陈设用度,着实也太俭朴了,不少东西……还是武德年间遗下的,论理,也该避忌避忌。想来皇后定无不允。”
      她恳求的神情看在眼里,我觉得好笑,心底却生出苦楚。一时不知该笑的是她还是我自己。
      “你拿主意吧。”我收回视线,“只要记得我说过的话。”
      你根本不懂。在她低头告退的身影后,我将纸页往几上一掼,涩然看着润黄的边缘浸开一轮乌黑。她怎么会答允?
      而我宁可忍受夜夜梦魇的煎熬,也不愿让他们知道那些难以言说的阴影覆盖下的真相。

      次日,乳母循例入宫,不久便垂头丧气地回来。
      “皇后言道,太子身为储君,所忧患者,当是仁德不立、令名不扬,岂可耽于器物多少?因此……不准……”
      完全如我所料。“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母亲虽不至于要我做成安贫乐道的圣人,但克己修身不溺于物,必然是合格天子的准绳之一。尽善尽美的储君,怎能做不到?
      “罢了。没这些东西,难道我就活不成么?”我放声笑着,大步跨出殿门,不让她看见咬破的唇角,“楚石,召集内率府人马!今日击鞠功夫再没长进的,我可要论罚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