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人生何处不相逢（附小番外） ...
-
晴和天气，草木也在沤了许久的湿泥中直起腰来，翠滴滴的喜人。
小凤晨起打水，却见沈钧已然起身，绕着内院的梧桐树打八卦掌，招式稳而劲，额上蒙了一层细汗。萧错正在外院练五禽戏，身姿轩朗，灵动飘逸。司马冶子自然高卧未起，隔着院子都听见鼾声。
厨娘王氏将早饭收拾停当，沈钧精神甚爽，赞了又赞，把王氏喜得眉花眼笑。小凤一眼看出端倪：“大人又得了信了？这般高兴。”沈钧点首：“是房、苏二位的信。”
萧错一向吃得快，不多时便过来问讯：“大人，今日有何吩咐？”
“我看古人治水之法，每隔七里为一纵浦，十里为一横塘，挖出的泥土就用来造堤坝。要照这么来，少说得役使十几万人，可划不来。若经营不得法，更是劳民伤财。我看浙东的堤坝、河道大多堵塞，应当兴修起来。你帮我起草一个折子陈说此事，并荐王茂则王大人来浙负责水利。听说他昔年治理过黄河水患，可是一把好手。”沈钧蹙眉思索一番，“我看圩田有扩张之势，当明令禁止，不得占用原有河道。许多圩田本是官田，官府招垦，倒还好管些。目前先休养生息，过段日子当招民夫疏浚河道。”
萧错一一记下，笑说：“大人说自己不懂，分明过谦了。”
“这些不过得之于书本。纸上谈兵，终不济事。赶明儿我们一块出去走走。旱涝保收之计，还当问道于老农。”沈钧微笑，簪笔于帽，信步而出。神采飞扬，正是少年意气。
到衙门办公，不多时便有两家人来报案，是走失儿童的。沈钧吩咐上官录事问话记录，分派了衙役去寻。又有些百姓拿了糕点鸡蛋来相谢，沈钧便分与众人。这天正是七月十五盂兰盆会，大水退去后第一个节。水患阴影犹存，沈钧早存了心思要添些喜庆，先跟往年组织活动的人通了气。白日里驱邪祈福的炮仗便鸣个不停，听得衙里埋头干活的人心里痒痒。沈钧催着众人手脚快些，比往日略早了些放人，吏员衙役各各喜欢。
沈钧回到官舍，一扯小凤衣袖，两人到内室关起门换衣。小凤掩口笑：“怪道归来早，原是想溜出去玩。”
“切，什么叫‘溜出去玩’？这是‘微服私访，与民同乐’！”沈钧快口反驳，从案下提出个万圣节南瓜灯来，内里点上羊油蜡烛，挖空的眼洞牙口映得红亮，顿显森然。她得意道：“不错罢？这两日偷偷做的。小时爹爹不给买花灯，我还拿文旦挖空做过一只呢。”
小凤怪道：“这物事看模样也像个灯了，怎的这般古怪？”
“在我家乡，鬼节风俗独特，孩童皆扮成鬼怪，提了南瓜灯，到家家户户敲门喊：‘Trick or treat！’就是‘不给糖，就吃人’。”
“好生有趣。”小凤笑道，“对了，今个一定要上白堤看看。大水退了要祭龙王驱邪祟，地界上都选了人扮成神鬼跳傩舞，晚上就打那过。”
她穿好酡红衣裙，见沈钧还低头跟衣带斗争，不由“嘻”一声，劈手夺了，细细密密编了个“排云”结。末了替她放下头发来，梳了个简单的椎髻，插两把刻红驼骨小梳，又剪个花子粘在她额上。上下一打量，鹅黄罗衫，雍容淡雅，很是合衬。
两人对视一笑，分花拂柳，从后门出去了。
晚上街衢灯月交辉，果然十分热闹，细看东西都还简陋，却都是百姓巧心巧手生变出来。沈钧的南瓜灯在这里甚是新巧别致，笑眯眯一路炫示。
盂兰盆节去寺庙上香的极多。到灵隐寺时，正在放焰口，铜钹飞起老高，此起彼落，炫人眼目。有老僧陈说目连救母故事。那目连是佛陀十大弟子之一。其母罪恶深重，死后堕入饿鬼道，食物未到口即化灰烬。目连遵佛开导，设“盂兰盆”，以百味饮食供养十方僧众，终于救母出沉沦。
沈钧神色渐渐黯然，听到心动处，背人拭泪。有些在水灾中失去父母的人也开始呜呜哭泣。小凤眼眶通红，泪水在眼里打转。
沈钧转过头来，见她这般，忙劝慰道：“令尊令堂必在天上享福，你哭什么！”
小凤噙泪笑笑：“姐姐，你又哭甚么？你的双亲……”
沈钧脸一沉：“我的双亲自然过得很好！不得了的好！”她走出两步，慢了下来：“可惜……永不能再见了。”
忽远远锣鼓响。有人喊：“快让，快让，跳傩戏的来了！”悲戚气氛顿时冲淡不少。
牛头马面首当其冲，跟着十二个朱发绿衣的小鬼，张牙舞爪，手甩麻鞭，口呼“傩、傩”，后面六丁六甲、玉皇大帝、太白金星、福禄寿、关公秦琼、弥勒、八仙、十八罗汉、四大天王……前前后后敲锣擂鼓，鞭炮炸响不绝，五色灯火照得夜色发白。孩童淘气，在队伍里钻来钻去拣鞭炮，摸摸仙姑的花，又扯金童的面具，不时有几个冲出来，撞到沈钧身上。
沈钧被人群挤得站不住脚。小凤扯她到边上：“姐姐，我们女孩儿家怎好在男人堆里？干脆沿灵隐路走快些到前面，听说跳傩里最出挑的在西湖边演剧呢。”
尚未开始，演剧的地方就已围了一圈儿。沈钧踱过去，一刹浮光入眼。
夜风吹得杏白衣角飘起，男子赤足踏青藤鞋，干净秀气的脚背一现即隐。风静时，袍角的木芙蓉寂寂盛开，松松的衣带软垂下来。乌发泼墨般，深青面具衬得颌后洁白。他执一柄桃木剑缓步走过，似一尾秀竹滑过波涛。
“演龙王那位，端的是好风采！”旁边有位文士出言赞道。
沈钧暗自点头。在看到脸之前，就能让她想起gorgeous这个词的人，委实不多。
剧情很简单。孩子被龙王攫去，母亲痛彻心肺，祷于神灵。碧霞元君下降，化作渔女与龙王斗智，终教他心悦诚服，将孩子放还。难得表演十分到位，中间有龙王的一段剑器浑脱，精彩非常。
剑起时，像劈破了半个月亮，搅动了一湖的波光。清风飒然，身形飞动，剑意飘忽，殆不可测。他像始终没离开过场中央，却又像满场飞舞，观者眉睫都觉森森剑气，衣袂被激得微动。全场寂然，只听见剑柄上的铃串泠泠震响。
那个收势，宛如花落秋水，燕浮春风，如一场飓风徐徐消逝于海上。片刻之后，掌声雷鸣般轰响，将开始起舞的“碧霞元君”都惊得愕然。
最后一幕，孩子冲到母亲怀里。沈钧的眼又湿润了。
演剧一结束，人群潮涌，白衣的“龙王”不见了。人们眼里只余下满湖月光。
跳傩队伍也到了，闹腾腾舞将过来，很快将刚才观剧的一群人冲得星散。
沈钧和小凤随着人流漫步，到西湖边，见有人在卖河灯，也买了几盏来放。湖面上秃秃的，荷叶不剩几片，被这许多荷花灯一照，花光水影，绰约可爱，也平添几分景致。沈钧心里打量着，要规划一下水面，把莲藕鸡头菱角补种起来方好。见她们拿笔在灯上写字，有个小孩子怯怯地蹭过来，央她写亡母的姓名。沈钧一阵心疼，摸摸他的头，替他写了。又有两个妇人也央她们写亡子之名。
不远处有人在聊天，水上字字句句都传到她耳里。初时还议论沈钧的治水方策，有三四人极口赞好，有一人不服，吵嚷几句，突尖声道：“沈清辞又怎的了？她能奈何得了雌雄双煞？！”
另一人嘲道：“小心这话让雌雄双煞听见，吴兄可得把自家孩儿藏好些。”
那人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沈钧又兴奋又好奇地问旁人：“这个雌雄双煞，是不是生得不男不女？是不是姓郭名芙蓉？”
方才央她写字的妇人道：“怎有此事？妹子为何这般想？雌雄双煞，自然是一男一女了。”
沈钧再问，旁人却讳莫如深。
忽觉有人擦身而过，极熟悉的气息。她悚然一惊，急回头看。可巧那人也回头看灯，视线堪堪对错。
一条界破青山色，千古长如白练飞。
不是别人。杏白布衣，袍角芙蓉，未彰显已露风流。龙王，果然灵秀脱俗。
这般人物，合该生于楚辞，养于魏晋，悠游于盛唐，御风踏月，吞吐高天的剑气。当此际，于万人丛中闲闲卓立，令人遥想思及《醉翁亭记》破题一笔：环滁皆山也。其西南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
那人微微垂目，着意看了看她手中的南瓜灯，抬头。
浓睫清瞳，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心脏一不小心就漏跳了半拍。
那人衣袖轻摆，从容行去。身畔一湖莲灯，一湖月光。
沈钧一拍脑袋。当年天涯上讨论亚洲哪个明星可以演古代美男韩子高。有人说，黄晓明可以演独孤信，乔振宇能演卫玠，严宽是慕容冲，贾乃亮演潘安，钟汉良饰兰陵王，可就是没有韩子高的人选。就刚才那个，绝对可以演韩子高。
三日后，沈钧伏案沉思：“两个仵作都跑了，得拐个人来干活。”
恰好衙役来报：“大人，有个医人来投。”
沈钧大喜：“懂医的？好，凑合用吧。叫他进来。”
一人自阳光下走进堂来，踏着自己的影子。
冶容秀骨，旷世并无其俦。
沈钧一口茶噗地呛出来，忍住一下站起的冲动，默然不语，目光沉沉地打量。
他看定她，眼神由惊讶到迷惘到恍然，缓缓抬手作揖：“哈，沈大人！久仰久仰，如雷贯耳！草民钟采，虽非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自信当个篱笆桩子倒也绰绰有余了。还望大人泰山不让土壤，嘿嘿，笑纳，笑纳！”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附小番外）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