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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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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几日,如梦身子已经大好,可袁骁却别扭地不肯上京。明明近在咫尺,却似畏惧着什么一般地如隔天堑。兰成王那儿自然是不好明面上催促,但今上却不是个吃素心软的居士,堂而皇之遣敕使训示不说,还赐下金牌。
这夸张的举动,自然将朝堂所有的目光都汇聚在此处。
据说,言官日日弹劾袁骁骄纵的上折似鸽子鼓动着翅膀般涌入麟德殿中,小黄门都用牛车拖送至御书房内。可皇帝却只是引而不发,看似对袁骁纵容,却将众臣工都肆无忌惮地把玩在手中,冷冷地观察着每个人的举动。
对此,如梦心中隐隐知道不对头,却是一句话都不能说的。她知袁骁个性孤高骄纵,只能顺着,听不得逆反的话。如今虽说比刚开始认识的时候好多了,却是本性难移。但审时度势,却是旁人将烧的通红滚烫的铜炉子取来,让你抱在怀中。什么缓缓劝导,假以时日,都比不上情势瞬息变幻的残忍。
沈无心见情况不妙,便公然带着冰雅,毫无人情味,且从容地逃之夭夭,并且言之凿凿什么“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说了一堆云里雾里的“人生在世不称意,百年苦乐由自己。”却不想弄巧成拙,使得冰雅大为恼怒,小小姑娘心气儿极高,居然好几天没同沈无心说话。
自然,自己也不曾好好吃饭。
如梦心悬袁骁,又记挂妹妹,刚好的身子又险些操劳过度,让之前那些苦药汁灌下去的都打了水漂,便强令自己静坐少思,多加珍重。
之前是瞎子摸象般不晓得,可全赖沈无心一番科普,如今这朝堂大局虽不能说尽揽胸中,却也了解个大概。对于那乘月夜而来的方馥馨,以及其人扬起的种种前尘过往,如梦也略知一二。如此推测下来,袁骁必然不会喜欢身侧的女子干预“男人们的朝政”。自己明知其四面楚歌,岌岌可危的情势,却又是无力说出口的。这诸多心思存在心中,虽然也是每日如常,好吃好喝,可人却消瘦许多,只是望着精神还好,霞路也不与袁骁多说。
这别院中春花娇妍,此刻已是一片片地随着东风染尽一冬萧瑟。舞台歌榭之中,昔年随手留下,蓄养至今的歌舞伎并不在少数。而袁骁本就是个重声色,爱美姿的人,故伺候的女侍比之如梦,也丝毫不显逊色。
只是这位塞外公主,美则美矣,眉宇之间更是有一番野性英气与从容沉静的交融,便自成一派别人效不来的卓然风姿。而袁骁对其敬之爱之,仔细想来还有些畏之,眼中更容不得他人了。
再者,这位娘子也是个好脾性的,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只是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而无半分恃宠而骄,令人生厌的姿态。
此日冯紫英又来一次,袁骁只是爱理不理的,掌灯十分就打发了这位布衣军师回去。自己着一行人陪着,只往如梦的院子去,陪她略略进了晚膳,破例凑趣地与冰雅,沈无心说了一会子话,便急急地打发众人,还了内室幽静与两人。
只是彼此无言,袁骁顿了顿,便伸出手去握住如梦的,目光灼灼地望下去,只觉得她一截颈子白皙柔嫩,仿佛最上等的羊脂玉般,内心的火已是愈涨愈高。亦是突兀地将如梦打横抱起,便往床榻走去。
见她明明想要惊喘,却还忍着,又别过头去不愿看着自己,这娇柔姿态令人又爱又怜。便恶作剧地啄吻香腮,低低笑道:“比之前还要瘦了不少,抱着都咯骨头。”
一时被翻红浪,云雨方收。袁骁对于在意的人事,总是心思细腻,极为妥帖。他担心如梦久病体弱,便刻意温柔体贴。事后也不倒头睡去,只是自其自然地将如梦揽在怀中,两人贴得很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如梦因白日里起身并不很早,又午睡了一笑会儿,此刻精神也是不错。只是将锦被拉得盖起半张脸,徒留一双清凌凌地眼瞧着头上悬着的帐子,不知心中如何作想。
“哎,想什么呢?”袁骁自然最不忿于其无视,恨不得每时每刻她眼中心里只有自己。故而伸出手去,缓缓摩挲着如梦侧脸,人又靠了过来。
“还能想什么,自然全心全意地都是袁郎。”
“你若不是这么说,只是抿嘴笑,这话我倒还相信。只不过这般遮掩,才叫人起疑呢。”袁骁想了想,自然心中有了些许眉目,却不知为何如梦到了现时今日,还是对自己又诸多保留。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太多,只是觉得心中闷闷的,却还道:“你我虽然无夫妇之名,可那也只是早晚的事。既然如此,如梦你如果为了我好,就应该知无不言,却非因为怕我不高兴而曲意委婉!”
这番表态掷地有声,却是大出如梦意外,心中一震,明知应该自守,却还涌出暖意与脉脉温情。她不曾想原来袁骁如此重视自己,攀折了诸多试探与小心翼翼,笃定了共结连理,相伴一生的念头……只是这样风月无边,那帝京中的诸多种种,便越哽在喉头,不得说出。
连如梦自己都不曾察觉,她眼眸璀璨如星,遽然全是闪闪发亮的笑意。袁骁自与如梦历劫归京,已很久不曾见她如此纯粹,且无后顾之忧的表情了。当即孩童心性发作,扯开去如梦遮脸的被子,牢牢捉住双腕悬于头顶,翻身居高临下地命令道:“你我之间哪里用得上试探,这般生分?从此往后你自然应该将我当做你的丈夫,而非王爷,若遇上开心的事情便这般对着我笑;若有不高兴的,自然也只能倚靠着我软弱地哭泣。我喜欢你每种模样,这样清清楚楚地说了,你可明白?”
“这便是错了,若是我一心一意爱慕袁郎,那就不仅仅地要将你看做丈夫,更是端王爷。”此刻的如梦还是冷静的。伸出手去,一把抱住我袁骁赤裸的肩头,将他拉得与自己更为贴近一些,彼此都能感受到升高的,灼热的温度。
“你要同我结发,我也想与你厮守,并不是一朝一夕,而是百年鸳盟。”这样炽热大胆的告白,若是在西荒广阔,如梦还能坐在马上,手持马鞭对着袁骁,或许还有几份女帝君临的傲气,能够冲淡女性发自本能的害羞。只是如今她无枝可栖,只剩孤勇。
“袁郎,我知你不想回帝京面对一切,可你毕竟是王爷,而今有圣上,上苍不眷顾不怜惜,要你们体内流了一样的血脉。他步步紧逼,你若回避,只能是让事情越发名不正言不顺,失去一个理字,萨利赫如此赫赫的威势,尚不能贸然妄自称帝,何况是你,如何坚持?”如梦咬了咬唇,终究不曾说下去。只是一双手温柔无比地朝上游移,抚摸袁骁的脸颊,浅笑道:“袁郎,你带我进京,带我回家好不好?”
时间仿佛胶着,如梦心中也犹如擂鼓——她又一次拿了感情做赌注,这成本太高,风险着实很大,只怕一败涂地万劫不复。
心中却是矛盾,虽说不安却又笃定。她不愿错漏此刻袁骁一丝一毫的表情,便鼓足勇气同他面对,但不得不想,甚至是害怕他就这样轻轻一笑,翻过身去。从此之后,两人再也无法同心同德。
“或许你说得对,我的身体里流着的便是那般肮脏不堪的血液。”袁骁又想起方馥馨,并暗自祈祷那一夜的迷乱没有造成不可弥补的错误。他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人在苦海中浮沉,而那人却圣洁地垂首于海岸上看着他。只到遇见如梦,方才知晓她与自己一样载浮载沉,却又勇敢地成为一线阳光与救赎。
“这样的我,恐怕只能在那里,在他们的影子下才能生存吧。”袁骁强硬地握住如梦的手,并将自己年轻的身体嵌入她的温热与香暖之中,再度迷失与不知分寸。
“如梦呵如梦,我要你发誓,必不负我!”枕边发尽千般愿,这般地破碎迷离,但因为是她,故而可信。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地迎了上去,与他起舞,妖娆起伏,神智迷蒙之际,却说道:“君不负我,我定黄泉碧落相随。”
二月上头,便是凤鸣节会,整个帝京因此陷落于某种古怪而不安的气氛之中。
按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凡节庆总是要大张旗鼓地操办,好让灵魂因赫赫的灯光与喧闹超脱,总挣扎的浮世中飞升一会。皇家更是注重与民同乐霈恩均,好昭示自己这天下之主的正统性。
可凤鸣节会却是个例外中的例外。
往昔国运昌隆,自太祖开国起,历代帝王铁血豪勇,将独一份的孤家寡人做得风生水起,威震大漠海外。可即使如此,盛世依旧会走到尽头。
仿佛宿命一般,母壮子少,外戚干政。小皇帝长大后,又依靠速来侍奉身边,谨小慎微的内侍血洗宫闱,夺回大权。他既是天下最富庶之人,却也是最贫穷之人。多年战战兢兢的生活,使得皇帝认定权力乃是至醇美之物,便浑不经意地赏赐内侍,由得他们作威作福,宦官凌驾朝臣之上,又成专权之祸。因双方势力都缺乏制衡,故而气焰嚣张,另有识之士胆寒,无人敢撄。
在武亲王更前,却是某个双方势力博弈的微妙时刻。德宗的皇后乃是由太后与外戚选定的贤淑女子,有着世家贵姬的风范,惯是端庄柔婉,足不惊尘。却因身后支持势力的缘故,始终无法得到皇帝的青睐。更是在太后晏驾,吕氏被全盘击溃后,褫夺封号,废去皇后之尊,别居上阳冷宫。
只可惜德宗皇帝实在太不了解这位废后性子刚烈的一面,原以为她会幽咽地郁郁而终,成为史书上毫不起眼的一笔。却不曾想伊居然摸上景耀门城墙,携血书一封“妾怨皇家代代无穷尽,愿舍肉身与第六天魔王供奉”,自戕而亡。
皇帝自然气急,便不允收敛,任由尸体暴露在御道上风吹雨淋。只是那日以后,皇城内便不得安宁。先是供奉列祖的通明殿内无故传出杀伐之声,白日天光之下,明明空无一人却平平射出一箭,将当值安抚的女巫重创。而后便是宫内时疫爆发,连皇帝最钟爱的冼夫人都未能幸免,感染身亡。
此刻德宗才觉得害怕,惊疑不定之际更添头风惊悸,视物不清的症状,太医署百般诊治用药都无法缓解。无法,只得让阴阳寮作谶纬——收敛吕氏女的尸首,复其皇后尊荣,并追赠“敦烈”谥号,入葬皇陵。
可这一切却依旧无法弥补吕皇后的怨灵。入葬皇陵后,尚在施工的配殿突然走水,梁柱倒塌压死十二人,其中还有颇为得力的礼部侍郎。而不知何处而来的乌鸦也毕集主殿,争相啄食贡品不说,更凄厉惨叫,宛如鼓乐助兴。德宗皇帝无奈,只得迁往别都,另阴阳寮再施术法,沟通阴阳,安抚吕氏。
帝都内或是人心惶惶,却不知谁人带的头,开始沿街祭祀吕皇后,并称这是“以天下供养”。而后有附会出,吕氏满门浸沐在黄泉中,对朝廷多有怨怼,故而才兴风作浪。便更不敢停止对吕娘娘的祭祀,更带上面具混淆试听,以灯火歌舞充为盛大。
如此这般,诸多风浪终于渐渐平息,德宗也得以还朝,并下罪己诏,作为最后的反省。只不过经此一事,昔日那雄心勃勃的青年也变得软弱起来,不再勤勉听政,而是想父辈一样将国家大事交给贴身内侍女侍打理,自己则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
凤鸣节会就此保留下来,因其原始意义中便带有与朝堂作对的意思,故而公家武家都尽量视而不见,权留给庶民布衣狂欢。在这期间,或有狂生聚集茶楼,痛陈时弊,大骂某位命官的,也不会因“妖言惑众,以下犯上”的名义被治罪。
袁骁携如梦自春明门入帝京,恰逢凤鸣首日夜晚,空气中满是烟火与檀香的味道。又见家家户户门口都悬挂灯笼,照如白昼,门楣则系上正红布条与般若鬼面,影影憧憧。加上是不是有身着怪异服装,脚踩高屐的人们手挽手,踏歌而至,见如梦公家车马,便聚拢了哄笑,继而散去,不免有些心惊。
而袁骁则习惯了,安之若素,只道:“过了荐福寺,去守礼宅那儿会好些。”
“不往端王府去吗?”如梦记得应是在大云观的方向,才是目的地。
“不了,我带你去见见兰成皇叔。”说这话时,袁骁眼中闪烁异样神采,却比车篷外千万火树银花更耀眼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