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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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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七
里弄中其实早藏着马车,顾回蓝坐在其中,倒是很想看看车外,‘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的好景色,因为对面押着反复被吓晕的杨柳衣的公子哥,一双狭长的眸子意味不明的直盯着他,已经好长时间。可皇甫释然在阖眼假寐。他决不能同时放松,所以再千般不愿,也只能打起精神与中毒的公子哥对峙。
尴尬,戒备,困惑,外加杨柳衣时不时从牙缝里钻出的尖叫声,奇怪的充斥着马车内狭小的空间,形成一种颇为诡异的氛围。这种氛围使得马车停住,所有人下车后,依然保持着马车上严峻的对峙形势,和以上所有的混杂。
杨柳衣下车后的尖叫是因为中毒公子把好容易适应的她,丢给了一旁膀大腰圆壮如狗熊的马车夫,没了薄薄的刀片,却多了钢筋铁骨的两条臂膀,勒的她几乎憋死,不得已喊了一声皇甫公子,求救。
顾回蓝坏笑道:“杨姑娘请放心,他们若这一刻勒死你,下一刻我们就会从这里消失。天涯海角,也休想再找到我们。”
环着杨柳衣的铁箍似的臂弯,这才松动了些。
偏偏顾回蓝仍不满意,眼珠子一转,问身边皇甫释然:“仔细想来,这女人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死活也不打紧。皇甫贤弟,你说是也不是?”
皇甫释然笑而不语。
杨柳衣一个女子,又惊又怕了一路,完全是凭着一丝对顾回蓝和皇甫释然的指望才熬到现在,现在听他说要撒手不管,便再也忍耐不住,绝望的放声大哭。
蓝袍公子皱了皱眉头,挥挥手,马车夫立刻把哭啼的女人带的远远。剩下三人,清净一片,蓝袍公子仍不肯开口,甚至特意撇开眼,不去看顾回蓝和皇甫释然,好像那空旷的绿茵茵的田野上可以突然变出一个人来,填补他空落落的所见。
皇甫释然自然也不会先说话。所以,仍是顾回蓝放肆的打了个大哈欠,打破僵局:“这位公子不但长得与众不同,连癖好也与众不同。喜欢抢歌姬做压寨夫人,还喜欢强迫人不睡觉,跑来陪你罚站。不好、不好,实在不好。看公子一身华贵,不像穷苦出身,你若真喜欢杨姑娘,尽可以下聘到菀香苑,八抬大轿吹吹打打,拜过高堂明媒正娶,犯不着用这样下三滥的招数。好了,主意给你了,你也不必谢我,更加不必问我是谁,我喜欢做好事不留名。我们就当从未见过,阳关道独木桥,各走各的边。。。。。。”
他还没啰嗦完,蓝袍公子的耐性已经用完,猛地回头狠狠的瞪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广阔原野,一言不发。
顾回蓝眯了眯眼,更加无礼,摇头晃脑:“公子以默为许,好好好。杨姑娘就拜托给你了。若是待她不好,她的老相好可是会从地底下上来找你喝茶;当然也不要对她太好,不要比过她的老相好,否则那个人还是会从那边上来找你喝茶。”
蓝袍公子气的肩膀抖动,转过头来怒目以对,紫色的面孔扭曲如鬼。顾回蓝并不怕,啧啧两声后刚要继续调侃,不料被皇甫释然拦阻。
“他若能开口,怕是早咒死你几万遍了。”
顾回蓝顺着皇甫释然的目光,仔细看了看蓝袍公子,果然发现他的喉部一圈发黑的印记,这才恍然,原来这公子身中见血封喉的剧毒,毒积聚在咽喉部,遏制了他的发声甚至呼吸吐纳:“到底什么毒这么厉害?”
“鹤顶红。”答他话的不是皇甫释然,当然也不是蓝袍公子,是一个好像真的从广阔田野中凭空变出来的人——他个头比蓝袍公子更为高挑,样子苍老如六十几岁,骨瘦如柴,草地映衬下更显单薄,就像一付骷髅架子,外面裹了张皮,皮外裹着长衫,长衫与皮又处处贴着骨头。眼珠陷在眼眶内,颧骨高耸,额头眼角几道深深的横纹,活像是整张皮在那里捏的褶子。他的脸上没有丝毫血色,头发眉毛全体是黄白色,看起来像裸露在外的白骨一样的手臂,举着一把轻巧的纸伞,巧妙的遮挡住头顶阳光。
若不是他走路时可以看见脚,脚边也有影子,顾回蓝一定会当他是鬼。
“阁下就是大名鼎鼎六根手指魈鬼风流的顾回蓝?”‘鬼’很有礼貌,远远站定,便作揖道,“这位一定就是天下无双的皇甫家七公子。久闻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他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个不会武功的人。可是顾回蓝看得出他的轻功不差,即便这个人刚刚刻意加重了脚步声。
“请问阁下是......”
“在下澹台子平。”
“你是澹台子平?!”顾回蓝惊讶不已。他揉了揉眼睛,又把这人周身上下看了一遍再一遍,但仍不敢置信。身边的皇甫释然也皱紧眉头,显然有同样困惑。毕竟大名鼎鼎的寒枝先生澹台子平早已‘英年早逝’了十几年,即在他们年幼时候,这个人已经化为青烟一缕,黄土一抔。
“如假包换,”骷髅架子笑起来,眼角和唇边的皱褶就格外明显,像是过年捏起的饺子皮,“我的确死去好多年了。”
顾回蓝与皇甫释然对视一眼,后者轻轻摇头。顾回蓝明白,这是表示对方站的距离太远,他的释心术派不上用场。
那人却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紧跟着丢出一句更骇人的:“按药侠枢问的说法,我已经入土十来年。”
皇甫释然一听,心中悸动,忍不住开口发问,不料顾回蓝居然比他还快:“你是说药侠枢问曾经给你诊病?”
骷髅架子微微点头:“就像给皇甫公子诊病一样,他也给我定了期限。”
“可是你还活着?为什么?”澹台子平说话越来越慢,顾回蓝提问提的越来越急,“他给你定了期限,你没有死,是不是代表他诊断有误?还是你寻到了良方神医?有了一段奇遇?你到底怎么做到的?”
澹台子平呵呵一笑:“顾大侠未免太过心急,我只说了一句话,你就问了一连串,叫我从哪一个答起呢?”顾回蓝又要说话,被澹台子平抬手拦阻,“还是请皇甫公子问,比较妥当。”
皇甫释然抱拳道:“多谢澹台前辈。不过我的问题和顾兄没大差别,他想知道的,就是我想知道的,还望前辈仁慈,能不吝赐教。”
澹台子平捋了捋下巴上唯一的一根胡子,沉默片刻才道:“二位若是答应我一件事,澹台子平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皇甫释然看他一直在瞥那位蓝袍公子,心中便猜到八九分:“澹台前辈可是要我等为令公子寻找解毒良方?”
澹台子平又笑:“皇甫公子果然聪慧过人,不过你猜错了两点。第一,他不是我的孩儿,而是我的兄弟,也复姓澹台,名碧浩。他有口不能言,想必二位已经知晓。”
蓝袍紫面的澹台碧浩这才朝皇甫释然和顾回蓝点了点头,算作见礼。那澹台子平续道:“第二,我不是要二位为我兄弟去寻解毒良方,许多年来我隐姓埋名,专心致志去寻良方都未果,这让我不得不相信,那个人所说的——灵丹妙药只有一个地方才有,只有去了那里才能续我兄弟的命。我想请求二位带我兄弟去那个地方,排毒疗伤。二位如果能答应我这件事,在下便立刻信守诺言,将我的经历和所知内情,详尽的告诉二位。不知这样可好?”
顾回蓝道:“听上去还算公平。不过澹台前辈不怕我们知道了内幕就撇下你兄弟跑掉?”
澹台子平道:“我相信一个为了朋友甘愿冒极大的风险去唐门偷酒,用自己的性命设下赌注,逼得药侠枢问出了素园的人,是可信的。纵有不能一诺千金的时候,他也会尽力做到最好。何况这件事,关乎他最要好的朋友。”
顾回蓝这次连犹豫都没有,斩钉截铁道:“你说便是。”
澹台子平颔首,叫蓝袍公子去把杨柳衣和马车夫带回来,准备上路。待遣走自家兄弟,澹台子平才飘近顾回蓝和皇甫释然所站地,低声道:“东海飘摇岛,有一株千年奇树,名沙罗曼舞,每逢飘摇岛像一艘船停泊靠岸,恰巧就是奇树开花之时。传说那种花可治百病,驱百毒,延年益寿。但此花用法奇特,必须要病人亲手摘下,并立即服用才能生效。否则无半点用处。我希望二位能送我兄弟去飘摇岛.......”
“为何你不自己去?”顾回蓝问道。
“我活不到重阳,”澹台子平轻咳两声,“实不相瞒,我也身中剧毒。若非飘摇岛来人送上奇药,延缓我和我兄弟的体内毒发,只怕我一定如药侠所料,死在十余年前。飘摇岛使者当时救我已经说的明白,奇药也是毒药,以毒攻毒,是权宜之计,时限不会超过今年重阳去,因此根本不可能护送我兄弟上飘摇岛吃到奇花,解他全身之毒。所以我必须要找到一个武功卓绝,能信守承诺,智勇双全,也恰好需要去一趟飘摇岛的人护送他。”
顾回蓝挑了挑眉毛,摊了摊手,没说一句话。皇甫释然看着他,浅笑。
澹台子平明白他二人心中所惑,道:“我也是因为听懂了杨柳衣姑娘的歌,才守株待兔,在菀香苑等候二位多时。我曾旁敲侧击的问过杨姑娘,她说是一个极重要的朋友教她唱的。我想,那只能是药侠枢问,只能是他留下的暗号,唯有有心人才能听得懂,听得懂就必然选择去飘摇岛。”
眼看,远处马车夫拖着哭哭啼啼的杨柳衣和自己兄弟已经越走越近,澹台子平急急的又加了一句:“关于我寿命一事,还请二位千万保密。”
“拣尽寒枝不肯栖,”顾回蓝忽然没来由念了句诗,“释然,你十六岁那年,这句念的最好。”
皇甫释然仍是淡淡微笑:“愿有朝一日,可对寒枝先生的这一份性命相托,说一声,幸不辱命。”
澹台子平默然片刻,蓦地收起纸伞,弯下腰,对着二人深深拜倒,声音似微颤:“.......多谢。”
(第三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