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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竹叶舟之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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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郁蓝应试的路子,按目前身份是一条:在绍兴府过科考,然后去杭州乡试。吕玉绳却另有一个主意,认为在杭州应试不如去留都应试,只要入了南京国子监,取得学籍,就可以入应天乡试了。
这个主意,孙主事并不赞同:“好好的本地学籍,清白廪生,为什么要去入监?南监大多是纳粟入监的庸才,混在一起没得低了名头。何况学风也不好,太学教官品行不端,前些年还出过臧博士和项监生的丑事。”吕玉绳道:“那是风流韵事,说什么丑事!再说臧晋叔早就黜官走了,南监又不是南风场,哪里还有第二个项监生。”孙主事冷笑:“说人家的是韵事,落到自家子弟头上你再试试夸奖!反正我提醒过了,儿子还是你的,我也不操隔壁心事。”
他顾及面子,没有告更难听的状,吕玉绳于是也不是特别上心:“我儿子哪里是给人玩的,何况还有我看着。”但是吕太恭人听了,有一半不赞成:“既然南监风气不好,那就不要送我孙儿进去。不过你舅父正在南京,带成官过去给他亲自教导也好,到后年秋闱开了再回乡。”她说的玉绳的“舅父”就是孙主事的叔父,太恭人的兄弟,目前正做着南京兵部尚书。太恭人不大信任儿子能管好孙子,对自家兄弟却是信得过的。
郁蓝心内好不苦楚:“舅公每次给我写信,都是长篇大论教训我做举业,好不道学。写信还可以含糊敷衍,在他眼皮底下,怎么安生?”想要赖着不去,在家又面临逼婚,总之都是苦海,只好同意,过完年就被父亲领着上南京去了。
他跟随父亲在官多年,南京地方极熟,只不过没有科举压力的话,留都是烟花寨,有了科举压力,顺天府就是活地狱。说不得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写新词曲都得将八股文盖在上面偷偷写,免得被严厉的舅公逮个正着。南京距离吴江其实不远,无奈到了父亲手底下,送信人都是父亲的心腹,和沈璟通信肯定要被拦截,咫尺反而变作了天涯。过了半年,凄凉欲死,王伯良一封信来救了性命:“伯英来书,言道夏初入都求医,顺道拜访令舅祖,亦欲同令尊会晤。刻下已抵南都,吾料令尊必然相瞒,特地报讯,归来须当谢我!”
郁蓝一蹦三尺高,绝不打草惊蛇,自己密切留意孙大司马府上拜客情况。果然过不几日,就有个姓沈的拜帖递了进来。郁蓝听得一个“沈”字,心花怒放,也不管司马府上的礼数,冲去客厅不顾三七二十一,先来行了个拜礼:“弟子拜见先生。”来客吓得倒退三步,立即回拜:“兄台误拜了,在下是沈伯英先生的表侄卜某,因家叔抱病,失约不至,代为向孙大司马谢罪的。”
郁蓝闹了一场红脸,但是听说沈璟病了,关心盖过发讪,忙着打听情况。这个表侄卜秀才倒不难说话,司马府留了午饭后他告辞,吕郁蓝送出府去,两人已经认了同门,聊得熟络。卜秀才道:“家叔其实也不是什么大病,只是烦心不已,因此抱恙。烦心的事,吕兄定然也知道的,为的就是那个改本《牡丹亭》。”
郁蓝顿时不痛快:“先生如今还在纠缠这事?”卜秀才道:“倒不是纠缠,先生只是懊悔多事,欲待收回当日寄给令表伯的《同梦记》稿本。不料令表伯言道,令尊处也有抄本,令尊还转寄了两份抄本给汤临川和梅禹金,先生不知道如何收回,正要寻令尊商量。”
郁蓝道:“家父处的好说,就是教我偷也能偷出来。汤临川和梅禹金那两本……我看是收不回了,这两位十分难缠,家父定然不肯跟他们打交道。”说着心内还是不痛快:“既然都已经教汤临川看过了,吵架也吵过了,还要收回作甚?我看也不必了罢。”
卜秀才叹道:“你不晓得,不止是这事!自从家叔改《牡丹亭》的事传出去,吴中好事者多,汤临川的原本,又委实不好唱,因此学家叔改订的人越来越多。近日又出了一个硕园主人的改本,又有吴兴臧晋叔改订了一本,更棘手的是敝乡龙子犹——就是冯犹龙,也向家叔请教过词曲的——也改了一本题为《风流梦》的改本《牡丹亭》出来。这可不是越发火上浇油么?家叔懊悔不已,委实不想与汤先生相争,如今只想收回《同梦记》销毁,只当没写过,也就罢了。”
郁蓝心道:“这不是掩耳盗铃?何苦来。”听他提到了一串人,有两个人名熟悉,便道:“臧晋叔我知道,不是汤临川的好友么?他怎么反而也来改戏,倒好像是赞同沈先生了。”卜秀才道:“家叔和他并无相交,是以觉得尴尬,只怕汤先生越发生气。”郁蓝心道:“哼,多半是好色之徒!我听父亲提过,这臧晋叔在南监勾搭了标致小监生,也不是好货。”又问:“龙子犹不是沈先生的学生?叫他不要改就是了。”卜秀才道:“龙子犹和我不同,并不曾正式拜过师,只是向家叔求教过曲律,从此以弟子自居。家叔说道,既无正式名分,就不好以师长身份相约束,家叔并不能干涉别人行止,贸然向外人请求什么事。”
吕郁蓝心底忽然一惊:“如此说来……我也不曾拜过师,岂非先生心底,我也一般不算有正式名分的?怪不得……先生来南京,要寻我舅祖、要寻我父亲,却不寻我相助。”
卜秀才望了望他,迟疑一晌,才道:“吕兄,你我初识,有些话本来不便讲。可是蒙你一见如故,同门相待,我又不得不讲。”郁蓝听他话里有话,急忙请教。卜秀才道:“年初家叔曾想写信给你,犹豫再三,不曾发出,至今还压在书箧里。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话教家叔如此为难,可是家叔这封信,是在绍兴王伯良先生来信之后写了几天才写出来的。王先生的来信,家叔看后就烧毁了,当时神情很不寻常。我侍立在侧,听他反反复复,将三个字说了好几次。”郁蓝急问:“哪三个字?”卜秀才道:“竹叶舟。”
郁蓝已经猜到一半,听了这话完全确认,一时五雷轰顶,颤声道:“该死的老王,究竟胡说了什么!”卜秀才道:“我未曾看信,当真不知。”郁蓝道:“那……那么,先生想要写给我的……又是什么?”卜秀才仍是一问三不知:“我从不偷看表叔的书信。”
郁蓝赶忙道:“那么便请师兄……帮我取来一读。”卜秀才为难道:“怎可擅取家叔的物事?何况家叔若想给你看,早已寄出了,既然未寄,就是不必给你。”郁蓝急得跌足:“师兄,怎么这般老实!这是性命交关的事,你若帮了这个忙,对我好,对先生……也未尝不是好事!他若当真不想给我知道,又何必写?写了何必又不烧?我跟你说,天底下的物事,总是留着给正主儿的,只在于一个机缘!你怎么就知道,你不是送这信的机缘呢?”
好说歹说,终于劝诱了老实的卜秀才,答应回寓所给他偷出信来。郁蓝只怕送信到吕府被拦截了,索性一口气跟着他到了沈氏寓所,看着他进去又出来,拿了那封未寄的信给自己:“家叔在养病,我没敢同他禀告遇见了你。你改日来拜访他么?”郁蓝微笑一笑:“我先看看,先生究竟想同我说什么。”
一封信如生死判,捧在手里无比之重,哪里等得到回去再拆看,走出巷子就迫不及待打开没封缄的信笺,却见八行笺上连署名都没有,只是潦草的信稿,凌乱写着:“王伯良来书,竹叶舟梦已知,固足下之梦也,亦不佞所惊所骇,万万不能承此……”
他腿间一软,似乎没了力气,于是慢慢蹲下来,捧着信继续看,下面却涂去了几行,涂得极重,墨水都染过了反面,跳过这几行是一段没头没尾的话:“君年十七,犹未成人;吾今衰谢,老境相侵。……”
郁蓝心道:“胡说八道,你都记错了我年纪。我见你的时候是十七岁,今年我都十九了,过了今年,我就成人了。”又想:“你又不老,我都觉不出,那么就是不老,又谈什么衰谢不衰谢?真是胡说。”
下面又涂了几行,只能看见一段话:“伯良书询及余有同梦之征否,余亦恍惚而不能答也。然梦者梦也,幻也,何言真?昔人竹叶舟故事,亦破梦幻而作也。瞬息千里,所思遍历。欲壑既填,更复何执?是以勘破一切色相也。竹叶舟之梦,君念已遂,余复何言,自此或可称无憾也矣。辱见爱,不得报,怅怅。”
郁蓝看着居然笑了起来:“又胡说了,竟然以为我做过了竹叶舟的春梦,就算是遂了念头,可以无憾?早知道先生是个痴子,只会用胡说八道来回绝我,我都不应该求卜师兄偷出这信我来看。”
“我要是没看见,还可以当作一切都不知道,假装一无所知继续求亲近……可是,偏偏我多此一举弄到手,知道了他心下要回绝我……我真是个聪明的糊涂蛋。”
默默也不知道街头蹲了多久,阳光都从足背上消逝了。路人三三两两驻足指点,却没人上来询问。直到天晚才有敲更的来面前顿顿脚:“少年人,住哪块的?赶紧回去,要禁夜哩。”大约见他衣服锦绣,知道是个富贵子弟,言语还带着几分客气:“阿是吃了瘪,没得了相好?啊哟喂,年纪小小的后生,家去一觉什么东西过不去,不要哭哭啼啼的唦!”
郁蓝听得懂留都方言,知道这语气是好意,于是也不争辩,起身抹抹腮:“瞎嚼蛆!哪个眼睛看见我吃瘪,我是听评书掉泪。”闷着头跑过去找街头脚夫,一径雇车回去了。
敲更人不晓得他是谁家子弟,也不曾放在心上。一夜更点打过去,第二天天色擦擦亮,收着更锣要回去,又路过这小巷,却见昨日蹲着哭泣的那少年又从街头马车跳下来,步履轻快跑入巷子去,用力拍门:“卜师兄开门,弟子来拜会沈先生。”
沈寓众人都没这么早起,好半晌才有长随来应门,卜秀才急急忙忙结着衣带迎出来:“吕兄怎么大早就到了,也不带个从人。”郁蓝站在门口,只是笑:“我偷溜出来的,哪能带人。”
他道:“昨日黄昏,我在巷外发呆良久,回去一想其实痴愚,和先生就一墙之隔,又不是千山万水,闹什么咫尺天涯的伤怀呢?半年没通信,我又写了好几部杂剧,连带家父处的《同梦记》抄本也偷出来了,一起送呈先生,以慰先生病中之怀。”
沈璟的病并不甚沉重,只是心情抑郁,清晨还未盥洗,披着外衣在窗下出神。郁蓝不好擅入,先让卜秀才将送来的书都递进去。卜秀才心细,知道表叔看见《同梦记》就要刺眼,偷偷移到最下面,上面就只堆着郁蓝的杂剧稿。封面是新誊抄的,题着吕郁蓝的新别号,四个字清清爽爽:“竹痴居士。”
沈璟不由自主抬眼望去,郁蓝就在窗外恭立着。两人隔着一道细帘,看不清彼此,只能看见晨阳侵入小院,将他影子打在西墙上,清挺如竹。夏日的初阳渐渐炽热,院落树影摇曳,四面八方打下遮护的浓荫,染了一帘的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