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公路飞行

39、钟家村

　　厚朴一家跟随部队一直往西南走，也不知道是到了湘黔交界，还是川桂交界，也可能一直走到了颠南，总之上头没个准话，丘八们也稀里糊涂，沿途乡民说的话堪比日本语，根本听不出两三句。至于走到了哪里，也只有长官们心里才有数。
　　余爷见这个地方挺太平，就去跟沐晟商量，能不能把他们放了。沐晟很为难，他的意思是放他们于情于理都是应该的，然而这样一来军心不稳，怕更多人有样学样当了逃兵。余爷听出意思来，这是不放了。
　　余爷选了个风雨之夜，把混在人群里的阿宾、水根、林三找到了，一问之下，水根和林三说他们不跑了，当然也不会去告发，他们把口袋里仅有的银元都给了余爷做路费，然后替他们把风。当晚余爷和厚朴搀扶着秦二叔公，悄悄从临时兵站里逃出来，沿着下山的路去找镇上住着的莲生，结果门还没有敲开，就碰到了在骑楼下躲雨的沐晟。
　　大家在雨夜里默默的对望，余爷腰后别着枪，沐晟知道。
　　沐晟腰后挂着刀，大家也都知道，还知道他那把刀下的亡魂不计其数。
　　莲生在屋里听到拍门声，一边叫着，“来了来了。”一边从斜坡的石板上跑下来，她一定是打着油纸伞，雨滴噼里啪啦地敲在伞面上，发出“噗噗”的响声。开门以前，她问道：“哥，是你吗？”
　　厚朴情急之下，低声央求沐晟，“我们救过一个国军司令的，也算有功，陈怀远听说过吗，六十五军副军长，衡阳敌前总司令。我们救了他，为了救他才从镇子上逃出来的，我爹娘都被日本人捉去杀了，你不能这样对我们。我们不是兵，只是仰仗部队保护的老百姓。”
　　沐晟从怀里掏了掏，吓得厚朴以为他要掏枪，还是余爷拉住了几乎要扑上去的厚朴，沐晟惯使刀，这样近的距离内他要动手肯定先拔刀。果然沐晟最后掏出了一个布包，里面包了一些银元和一副女人用的玉镯。
　　他一句话也没说，把东西塞到厚朴手上，然后转身即走，走到上坡地时，厚朴看见朦朦胧胧的雨帘里，沐晟刷地抽出他那柄大刀，对着道边的石条墙“叮叮当当”地砍了几刀。他意识到，沐晟这是要在刀口上砍出缺口和卷刃，好回去交差，那些想要当逃兵的，会被这些缺口震慑住。
　　当然也可能，谁都是心知肚明的，都说沐晟狠，了解他的人知道，他往往有些妇人之仁。
　　莲生在里面急得都要哭了，“谁在外面，说话啊？”
　　厚朴道：“莲生，是我，开门。”

　　莲生把门打开，放余爷、厚朴、秦二叔公还有阿宾进去，大家急匆匆走到屋里，提起莲生备好的两口箱子，又把熟睡中的淮山从被窝里抱起来，就这样趁着茫茫的夜色，朝着与部队行军相反的方向逃去。
　　走了三天的样子，也不见有人来抓，大家便放下心来。
　　阿宾说曾经跟着沐晟他们去抓壮丁，看见那些村民往玉米地里跑，一梭子子弹打过去，人跑掉了，也就算了，不至于没完没了地追。
　　厚朴没听阿宾说起过，瞪大了眼睛，惊道：“那不要打死人的？”
　　阿宾道：“现在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厚朴还是不敢相信，“怎么可以这样？”
　　“行军的时候一直减员，有病死的，有逃跑的，一会儿打仗，一会儿撤退，到了这个城市编进这支队伍，到了下个城市编进另一支队伍，打没了招，招不满就抓，如果凑不齐人数，长官们就要吃处分，甚至枪毙。”阿宾说话的时候，表情麻木，“你们是军医，得把你们护着，我就没那么运气了。水根和阿三肯留下，那是真汉子，我服了他们，我做不到，我听到炮弹从头顶飞过，我腿都软了。沐晟笑话我胆小，他说我们离前线还远着呢。”
　　大家都不说话，眼前浮现的是雨夜里沐晟举刀挥砍道边石条的样子，也许他本来可以把刀砍向他们的，那是个真正的练家子，完全能够飞檐走壁。
　　但是他放过了他们。
　　淮山听了阿宾的话，不以为然，事实上他很喜欢跟丘八们在一起，他们总把最好吃的最好玩的都留给他，路上没有荤腥下饭，一人捉一只田鸡，就够淮山美餐一顿了。炮弹落不到他头上，所以日本飞机过来的时候，他就喜欢翘起脑袋看，受伤的士兵哀嚎的样子，跟回春堂里哀嚎的病人没两样，他一早看习惯了。淮山大哭起来：“我喜欢勺子，我要跟勺子在一起，他会用弹弓给我打麻雀。”
　　余爷上树给他掏了一个鸟窝，淮山就把沐晟忘了，用莲生的头绳把小麻雀的脚栓起来，另一端牵在手里。
　　第三天傍晚时分，他们穿过一道幽长的峡谷，来到一处偏远的山村。有樵夫正在山中打柴，余爷上前问道：“这位大哥，请问这里哪里？”
　　樵夫上下打量余爷，他听不懂，叽里呱啦说了几句当地话。
　　在一番猜测和手势之后，总算樵夫听明白了一些话，厚朴也听出了一个比较清晰的词，樵夫貌似住在钟家村，但是他自我介绍时，又分明不是姓钟，至于姓什么，听不出来，樵夫自称阿栓。
　　这阿栓为人忠厚老实，又热情好客，把老老小小几个人引至村里。全村一共二十来户，八十几口人，全部丢下手边的活跑来瞧热闹，余爷拿出银元来，想要换取食物和住处，结果村民全都笑着摇头，你推我推，谁都不肯去接钱。
　　一位老者操着一口夹生的北平官话，又带了点陕北腔，上前道：“钟家村很久没有过路人来做客了，欢迎，欢迎。村长去赶集了，今天我做主了，诸位到寒舍歇息一晚吧。”
　　余爷道：“老先生不似本地人。”
　　老人道：“年轻的时候出去闯荡过，后来被官府通缉，就逃到这里来了。”他指指山前山后，“好地方啊，除了行路难。”
　　余爷道：“行路难，所以战火烧不过来。”
　　老人瞧了瞧他们一行人风尘仆仆的样子，捋了捋一把长长的白胡子，“但愿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