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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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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着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了。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着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于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呆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见过这人那么多回,惊艳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仿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么,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
雾剪晴岚;
为君一言,
抟转九天。
落款则写着,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吓得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急道:“谷主!”
魏晴岚恍若未闻,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片刻之后,才静静坐到榻旁,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惶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才把手挪开。
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
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觉得我——”他说到此处,像是认准了大势已去,连背都佝偻起来。那么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脱口而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满腹鬼胎无处遁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
恩情二字,从恩到情,终究是玷污了。
仿佛看穿了他在想什么,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失神。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沉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后,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床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洪嘉真的,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这才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
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
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么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
常洪嘉仍是不懂,恍惚之际,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散去了一些,犹豫着笑道:“谷主,你在叫谁?”
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着想坐起来。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
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后,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沉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
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
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
魏晴岚看着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
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仿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
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着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么多年,终于能够相守了……”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是大师转世,不怕笑掉了别人的大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