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绝》左边的神

5、5-7 完结

　　钟会绕道，在山阳驻兵一日。他屏退左右，独自到了竹林。
　　那是个阳光明媚的早春，照得竹林似乎镀了一层金。那阳光不是钟会在洛阳所看到的匆匆忙忙穿过繁华城池的阳光，那阳光一动不动地站定了，站在竹叶尖，似乎做起了梦来。
　　钟会突然觉得心疼了起来，似乎听到\\\"咯吱\\\"一声轻响，不知道是竹子裂了缝，还是心裂了缝，那缝隙里，似乎仍盘亘着关于往日所有的记忆。

　　五 散发

　　钟会临死前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自己真的是因为不满足了才扯起了反旗么？远在洛阳的司马昭，听到自己的谋反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其实，司马昭什么都知道吧？他看得清清楚楚，也早已料到了这结局，所以最后那夜，他甚至不挽留一下。
　　钟会叹口气，面前的刀折射了阳光，灼热不堪，甚至刀落在他脖颈上时，他觉得自己皮肤上的灼热了，有点烧焦的味道，慢慢溢出烤兔肉时的香味来。原来，面临死亡，所有人都是无处可逃的猎物，那个猎人就叫命运。
　　钟会想起女先知辛宪英当年的一句忠告：\\\"败于心死，亡于乱军。\\\"那时候，钟会刚刚官拜黄门侍郎，仕途坦荡，心有大志，怎么会想到心死和乱军这样不祥的词语？他不置可否的一笑，嘴上说着感谢的话语，心里却鄙夷了。
　　谁知，一切都应验了。

　　钟会走进嵇康的竹屋，才半年，这间原本清幽的林间小屋便迅速颓败了，到处蒙着尘，偶尔会悬下一只蜘蛛，张牙舞爪了片刻，又退倒自己的角落去了。
　　钟会慢慢拂去木盒上的灰尘。这只是一只普通的黑檀木盒，钟会却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慢慢抚着盒面。那日，刘伶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府里，目光却是带着些许恶毒的。钟会知道，自己早晚是有报应的。有因就有果。所以，那报应很快。刘伶带给他的是一封信和一句口讯，信是嵇康狱中所作，口讯是让他再去一次山阳的竹林。
　　钟会如期而至，和前两次一样，嵇康用自己的方式远远拒绝了他。他依然无法接近他半步。

　　钟会打开黑檀木盒，里面赫然是当初自己扔在院子里的那本《四本论》，书脊一侧有些烧焦，当初，嵇康淡淡一笑，将这本懦弱主人留下的书扔进火炉，转念之间却又伸手抢了出来。
　　钟会不知道那个瞬间自己是哭了还是笑了，他颤着手翻开书，字里行间都是蝇头小楷。当年，嵇康翻开这本《四本论》，那个少年才子自然是才华横溢的，只是，他太年轻了，优越的生活把他塑造成一个轻狂的少年。他只看到自己能看的世界，轻易就会被蒙蔽了。嵇康慢慢研墨，就着昏黄的烛光为那个轻狂的少年作注，等着某天将它还给那个少年。
　　可惜，他没有想到钟会会以这样的方式看到这本书。
　　嵇康小瞧了那个纵酒的刘伶，他知道，怎么样才能击垮钟会。刘伶比谁都看得透彻，当年钟会的背影里，他就隐隐看到这场悲剧的结尾。若是说伤痛，谁比谁更疼，也未可知吧？

　　至于那封信，嵇康似乎含着笑说：\\\"采薇山阿，散发岩岫，同往同往……\\\"
　　钟会满足的闭上眼睛，长发散开在血腥的风里。俱往，俱往……

　　正始元年，嵇康17岁。风华正茂的时代，他来到王气之地洛阳游历。
　　那时候，与他齐名的才子是钟会。世家子弟，笑容倨傲，盛气凌人。
　　洛阳城并不大，可是嵇康和钟会却没有遇到过。或许，他们吟诵过同一株牡丹、坐过同一张石椅、抚摸过同一把古琴、用过饭庄里的同一双筷子、同一只碗、甚至跟同一个人说过同样的话……可是，他们还是没能相遇。
　　错过就是错过了，一生一世的。

　　六错过

　　正始元年秋，沛穆王曹林设宴，席间宴请了因写《游山九吟》而被昭帝曹睿赏识的嵇康，同被宴请的还有钟繇及其子钟会。原本，那该是他们第一次相遇。
　　沛穆王曹林有自己的打算，那个出身寒门却深受昭帝赏识、可预见飞黄腾达的嵇康，还是出身名门、少年聪慧的钟会？曹林祥为自己的女儿寻找一个有力的后台。可是，嵇康迟到了，他醉卧在乡间酒肆黄公酒垆，那些豪门的酒宴未必就比乡间粗狂的一壶酒更有滋味，他捧起酒壶，一笑间就把拿宴请抛诸脑后。
　　那天，他第一次遇到了阮籍。阮籍倒在美艳的老板娘的脚边，轻声调笑，暧昧却不色情，嵇康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长自己十三岁的男子，也看到他放荡背后隐隐的伤痛。
　　很多年以后，阮籍仍清晰地记得：嵇康挑开布帘，秋后斜阳照进昏黄的酒肆，阮籍看见嵇康脸上一闪而逝的光亮……阮籍突然就心痛了起来，他看见面前清澈的酒池，忍不住恍惚了起来。阮籍以为自己可以保护那个在这乱世中依然带着清澈光亮的少年，可他还是无能为力了。阮籍慢慢前倾了，似乎只是想看看自己此刻的表情，但池面上那张衰老的脸一闪而逝，他不挣扎、不呼救，任凭醇酒侵入自己的身体。这次，就不会醒来了吧？阮籍忍不住笑了起来。
　　黄公酒垆里，三十岁的阮籍，笑容如初。

　　沛穆王曹林的酒宴有些冷清，年轻的钟会似乎有些期盼，目光游离。那时候的钟会已经听说了嵇康，百家岩的嵇康、十六岁即诗文天下的阮籍、自荐浔阳亭长的嵇康。可是，它终究还是没有见到。钟会有些失望，他隐隐有些自责，却又生了愤懑。往日的因，却不知道最后有什么样的果。
　　曹林同样暗暗发怒，但他看到醉倒在自家客厅里的嵇康，却又被这个才气横溢的少年折服了。
　　曹林曾去过女先知辛宪英家中卜问长亭公主的的姻缘，辛宪英对着嵇康和钟会的名字暗暗蹙眉，她那时候就隐隐预知了这两个看起来光明的少年的前途的晦涩。可是，她又能如何呢？她什么都不能改变，她看到历史挟着血腥滚滚而来。正始年间的安乐祥和只是一场错觉罢了，司马家族的阴霾覆盖了魏的前路，倾覆只是时间而已。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鸣蝉背后洋洋得意的黄雀，历史却如同巨大的弓箭，瞄准了所有的生死。
　　辛宪英只能紧紧闭嘴，对历史，谁都没有发言权。

　　\\\"公子要测什么？\\\" 辛宪英把脸掩藏在白纱之后，看着面前的年轻人。
　　\\\"测什么？\\\"嵇康挠了挠头皮，看到桌面上未干透的一个\\\"会\\\"字，便指着它，\\\"那就测测我的死期吧。\\\"
　　\\\"会（會）者，故人横一刀也。所谓谗言如刀，公子需防。否则，死期不远。\\\"
　　\\\"防人之口甚于防洪呢！\\\"嵇康淡淡一笑，放下碎银起身，但他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便问：\\\"请问，前面来测此字的人，得了什么结果？\\\"
　　辛宪英不露声色地笑了笑：\\\"谗言者，亦不得往生。\\\"
　　嵇康哈哈大笑一声：\\\"如此，甚公平，甚公平。\\\"他慢慢走远，笑声却似乎驻留在那个繁华街道拐角处。辛宪英看到了两个人的结局，他们错开了一次又一次，命运却始终相连，不知这是上苍的恩惠还是惩罚。

　　很多年以后，辛宪英还是会回忆起那个炎热的午后，一缕惊魂摄魄的琴声便透过空远的记忆之河，慢慢浮现在脑海中，所谓的绕梁三日，并不是什么夸张的比喻。有些场景、有些声音、有些气度，是可以牢记一生的。
　　嵇康就坐在刑台上，神灵降世一般。临刑前，他换了一身白衣，长发飘飘，他的眼眸本来就很浅，此刻，就浅得几乎看不到颜色了，他略一抬手，一缕弦音慢慢流淌出来……

　　那原本是个多么炎热的午后，可是因为那琴音，所有人都如沐清泉。

　　七 诀别

　　嵇康刚开始是愤懑的，他不明白，为何奸佞小人逍遥法外，无辜之人却身陷囹圄。幸好，吕安只是被流放了，像他那样的贵公子，肯定无法忍受牢狱的生活。可是，当他得知了吕安死于流放途中时，心中的积郁再也无法控制了。昏迷之中，他似乎看到华服闪动，有人轻轻拥抱了他，温温柔柔的。嵇康迷迷糊糊地想这是山涛还是阮籍，或是王戎？可是他不知道，山涛三次进言为他求情，已被司马昭远调北地，阮籍进言进言求情遭拒之后，当场吐血，如今尚在自己府中修养，至于王戎，他是不会趟浑水的。
　　嵇康想睁开眼睛，却有水落在脸上。

　　嵇康苏醒后，一下变得沉默了起来，他问狱吏讨笔墨喝酒，狱吏有些谄媚，立马办好，似乎有人吩咐了要善待他。
　　嵇康就着昏黄的烛光，在墙壁上题诗，牢狱外，三千太学生请命愿以康为师他不知道，司马昭的犹豫他不知道，众人的谗言他也不知道。他似乎在他狭窄的牢房里找到当年山阳竹林的意境来，默不作声地喝酒、作诗。某些时候，他觉得就在长长的甬道的某些阴暗角落里，会有人同样沉默地看着他。可是，他已经没有好奇心去计较这一切了。
　　吕安偶尔会在梦中来找他，吕安有些歉意地望着他，可是嵇康却拉他席地而坐，为他到上酒，两个人如往日一般，慢慢喝酒，有时候手中会有琴，他就随手弹奏一曲。

　　阮籍抱病来探望嵇康，他看上去很衰弱，脸色昏暗，比在阴暗牢狱中的嵇康更加衰弱。同行的还有刘伶。
　　嵇康知道自己是必死无疑了，虽然他有些费解，自己作为一个调停人，怎么就背上了死罪，可是他却安静地接受了，他只是淡淡地是谁主审自己的案子。阮籍有些迟疑，最后还是说了\\\"钟会\\\"两字。嵇康斯忽略略有些迟疑，但他马上就想起了那个锦衣华服的贵公子，竹林里，他深深埋好自己的狼狈不堪，临走时还是昂着头的，他转念又想起自己尚未注完的《四本论》，这么想的时候，嵇康突然又不愿意死了。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吧？可是……可是……已经是尽头了。嵇康慢慢闭起眼睛，等待死亡的来临，那些真的假的、明显不明显的事情，已经不用再去思考了。
　　只是临刑前，他抬头看监斩官，却不是钟会呢。嵇康或许不知道，那个时候，钟会站在皇宫高楼之上，泪流满面。钟会甚至不知道，究竟嵇康是活着还是他死了，更能让他高兴些？至少，他死了，他不再属于其他任何人了。他似乎听到遥远地方的传来的琴声，嵇康是在和这个世界告别么？这个混乱而冷酷的世界。钟会也想到了告别，与这个世界告别，比其他人更先到达那个人身边，他会不会朝自己微笑，邀自己同饮一杯酒……

　　嵇康一身白衣，清澈的目光最后瞥一眼那些麻木的看客。
　　俱往，俱往矣。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