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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旧景依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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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汐再睁开眼时,视野中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绿色。
“爷爷——今天是小蝶的生日,您就依小蝶一回,别割龙血树了吧。”女孩稚嫩的声音传来,夏汐低头,第一眼看见了那个低矮的小木屋。木屋外是一颗高大的龙血树——龙血树原本是低矮树木,而这一棵却已经很粗壮了,一望而知年头已久。
龙血树下,几个竹编的背篓中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而背篓旁边,一老一少正在忙碌着。
而方才说话的便是其中的女孩子。她的长发梳成了两个小髻,一双大眼睛伶俐地闪动着。
“傻孩子,爷爷割龙血树是为了取血竭,血竭是药,可以治病救人的,怎么能说不采就不采了呢?”老人不由失笑。
“可是……可是它在流血啊,一定很疼吧。”少女不安地搅着衣襟,却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大眼睛扑扇着亮起来,“况且,爷爷你一年里开的方子里,明明一次也没用到过血竭嘛!”
老人愣了一下,却又转念道,“人小鬼大的丫头,爷爷差点儿被你唬过去。你是误打误撞猜对的吧?那我考考你,昨天我给你张叔叔开的寒热方子,都用了哪些药啊?”
女孩掰着手指头一一细数起来,爷爷吃惊地发现,她竟说得分毫不差。
“怎么样?爷爷的方子我记得可熟了呢!”她得意地笑着。
“……你想和爷爷学医?”老人试探地问道。
“当然啊,可以继承爷爷的手艺帮助乡亲们,有什么不好?”女孩明快地笑了起来。
老人端详她半晌,忽然笑了起来,“好,好!我羽牧有这么聪明的乖孙女儿,这一手医术算是后继有人啦!爷爷听你的,这龙血树就不割了,来来,跟爷爷学认草药去……”
时光飞逝。
其时羽蝶已十四岁,出落得亭亭玉立,兼之常年同草药打交道,别有一番慈悲心肠。老医生羽牧已逝去一年,前来求亲的富家阔少有之,倜傥公子有之,然而却都被她婉拒了——一则为守孝,二来她久居山中,要她离开这个家她舍不得,何况她也不忍一身医术就此荒废。
是夜,羽蝶坐在自家门槛下。她的目光顺着低矮的屋檐,直看到满月下那株世世代代不知活了多少年头的龙血树。
白天孙家爷爷领着孙女来看病,她看见领过方子后孙家爷爷背着孙女祖孙其乐融融的模样,便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不觉想起当年爷爷教自己学医的一幕幕。而今独自一人,再难与老人共叙天伦,一念及此,她便落下泪来。
忽而一只手帕拂过脸颊,轻柔地替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她错愕地抬起头,却看见一张温和的脸。
那是个容颜清秀的青衫少年,见她抬头打量自己,就收回手去,微笑着看她。
“你……是谁?”羽蝶感觉身旁的少年有一种莫名熟稔的气息,却又不知为何有这样的感觉。
“小蝶你好绝情啊,居然连自家人都不认识了。”少年装出一副微微生气的样子。
羽蝶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着,明明感觉如此熟悉,却又完全对这少年的脸没有丝毫印象,“对不起。”她低头,“我感觉我一定认识你,可是……我真的想不起来你是谁了。”
“呐,给你个提示好啦。”少年微笑着看她,她注意到他居然有一双浅绿色的眼睛,“小蝶你可是我的大恩人呢,多亏了你,自从你六岁生日以后,牧爷爷就再也没在我身上取过血了呢。”
“你是……”羽蝶看看满月下那高大的枝干,又看看身旁的少年——难怪他的气息她这样熟悉,“原来你就是这棵龙血树!”
“小蝶真聪明!”少年显得很高兴的样子,他站起身来转了一圈,看着自己新修炼成的身体,“虽然我现在修为还不够,只能在满月前后化为人形,不过,总算是能陪着小蝶了呢。我叫羽青岚,以后就是你的家人了,请多指教咯!”
“嗯!”羽蝶笑着再度点头,却有两颗晶莹的泪珠随着笑容滚落下来。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
羽蝶失去爷爷的心情慢慢平复,兼之羽青岚的出现,她的心情愈发好起来。一开始每个月青岚只能出现一两天,后来他显现的日子也渐渐多起来。据青岚说,人乃万物之灵,而羽蝶更是有着善良慈悲的灵魂。正因如此,在她的身边,他化形的修炼进展也愈发迅速起来。
而羽蝶也每个月都盼着青岚出现的日子。羽青岚无法化形的时候,她也喜欢靠在龙血树下对他倾诉。有次青衣少年对她抱怨,说小蝶你怎么话那么多听得我耳朵都快生茧子啦,她不由得哑然失笑——她注意到,他在说这一句的时候,其实是笑着的。
那年冬天,县城里爆发了瘟疫。
包括县令在内,许多人都身染恶疾,而瘟疫本就是夺命的重症,医生们束手无策,只好将病人集中隔离开,一时死者无数。
身为医者,羽蝶也曾下山看诊,然而她却也对瘟疫无能为力。眼看着遍地死尸与重症将死之人安放在一起,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没有说,然而羽青岚却已看在眼里。
他现身的当晚,做出了一个提议。
“其实这瘟疫要想医治也不是全无办法。我把灵力凝聚在血竭里,你把它研碎混合在其他药方里,就可以治愈这种病了。”
“可……那是你的血啊!”羽蝶焦虑地反驳。
“没关系,你六岁以前,我不也是如此么?”羽青岚淡然地笑了笑,“又不是要我去死,不过是一点血而已,却可以救全镇人的命,只是……”
“……只是?”
“只是这样做会消耗一些灵力,我一年内可能只有满月能和你见面了。”
少年见羽蝶愁眉紧锁,又宽慰道,“我是自愿这么做的,你不需要有任何负罪感。”
“况且,一年那么快,你说话我也还能听得见嘛!这回我心甘情愿听你唠叨总可以了吧!”他补充道。
少女犹豫了许久,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一个月来,羽蝶在整个县城中四处奔走。
她将蕴含着羽青岚灵力的药物分给每一个染病的人。县里的瘟疫渐渐得到控制缓解,最终得以根除,死亡的气息终于消散,县城开始有了复兴的迹象。
然而终究还是有很多人死于这场灾难,就连素有仁德之名老县令也在视察病情时不幸身染恶疾,最终故去了。直到疫情完全消除,才有新的县令来走马上任。
又一个满月。
羽蝶再见到青岚时,少年的脸色显得很是苍白。
在龙血树上取血竭时,羽蝶为了不让青岚遍体鳞伤,每每小心翼翼地在同一个固定位置划下一道小口。书上的那道裂口早被她用布条缠住,而少年一出现她就焦急地在他身上寻找伤口。
“你多心啦。哪来的什么伤口?以我的恢复能力,伤早就好啦!”少年遮遮掩掩的,又打趣道,“小蝶你干什么啊?男女授受不亲,知道不?再凑过来我可喊非礼了啊!”
然而羽蝶却不为所动。她执拗地一把抓住青岚躲躲闪闪的右臂挽起袖子。一道深深的伤口赫然出现在他手腕上,虽然已经结痂,却能够看出当初是如何的狰狞可怖。
羽蝶愣在那里,她睁大了双眼望着那可怖的伤口,泪珠就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青岚一见她这么大的反应也慌了,他抱住她,宽慰道,“我这不是好好的嘛,一点儿小伤算什么呀?你看,我都还没怎么样呢,你反倒哭了,倒好像受伤的是你似的……”
“我……是我对不起你……”羽蝶声音里带着哭腔。
“救人是好事,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其实时间过得很快,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天天陪着你了,到时候我陪你采药,帮你做饭,带你出去玩,你那么忙,我偶尔还能帮你看看诊什么的……别小瞧我啊,你们家的祖传医术,我可是一代代看下来的,没准儿会的比你还多呢……”
羽青岚说一句,小蝶便点点头,不知不觉便哭着睡着了。青岚感到一种莫名的温暖。他抬头望向天空,满月正散发出温和的光。
“从今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羽蝶和青岚都没有预料到,更大的劫难,即将来临……
那是几天过后的一个早晨。羽蝶刚刚采药回来,却见自家门前一群人围着龙血树,指手画脚不知商量些什么。她远远听到一个男子的声音道,“大人,就是这棵龙血树了!小的夫人前些日子染上了瘟疫,正是服用了这棵树中取的血竭,不仅瘟疫药到病除,就连一直以来罹患的绝症肺痨都医好了!想必大人您服用了当可延年益寿啊!”
又听见另一个男声说,“哦?真有这么神奇?那你们几个来看看从哪儿砍合适,正好本大人近些天俗务众多,正好补补身子,哈哈!”
她整颗心忽地慌了,丢下药篓磕磕绊绊地跑到那群人面前,“你们想要干什么?!”
“呦,小妮子长得挺漂亮嘛!”为首的人转过身来,他身着锦衣华服,相貌也说不上难看,然而声音却透出无尽的猥琐,“见了县太爷怎么一点儿礼数都不懂?本大人看上你这棵树,你应当感到荣幸才对。”
说罢他又转头,和身旁的人咬起耳朵来,“何三,羽家小妮子这么好看,你怎么也不和本大人说一声?”何三忙点头称是。
羽蝶看向那何三,蓦然想起这人便是不久前一个上山求诊之人。他当时背着夫人上山,又跪在门外苦苦哀求羽蝶救他的夫人。原本羽蝶配的药剂已经用完,然而毕竟生死攸关,她毕竟心软,只好现取了血竭配药。而这一切便被那何三看在眼里。
“我好心救治你家人,你为何如此对我!”羽蝶忿然作色,抬起右手向何三重重挥去,然而手还未挥下,便被县令身旁的家丁钳制住。
“你这婆娘怎么了?不就是要你家一棵树么,犯得上动这么大肝火?不如这样吧,一会儿抬走这树,本大人请你到府上坐坐,消消火。”县令自顾自说着,嘴角牵出一道淫邪的笑容。
他挥手,“来人呀,把这树砍了!”
一个家丁应声领命。他挥起斧子,随着一声钝响,龙血树被刻下一道深深的痕迹,而汁液就从那道伤口中流下,殷红如血。
“——青岚!”羽蝶用尽了全身气力挣扎,撕心裂肺的叫声划破了天空。
钳制她的家丁一时间怔住了,不明白这女子何以这么大的反应——再怎么珍贵,还不就是一棵树吗?而砍伐龙血树的家丁也愣在那里,以探询的目光问向县令,寻求下一步的指示。
县令被那一声喊得耳根发痛,他恼火地想这女人是不是疯了,挥手示意家丁接着砍。
然而羽蝶依然挣扎着哭喊,一个家丁想把她的嘴堵住,然而刚探出手就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他右手的一大块皮肉被羽蝶咬下来,一片鲜血淋漓。
他恼羞成怒地重重一脚将羽蝶踢倒在地上,而与此同时,随着树叶的沙沙响声,龙血树留下整齐的鲜红断面,轰然倒地。
“——不!”
羽蝶泪雨滂沱,而青岚的全部意识,就此终结在凄厉的惨叫声里。
然而,青岚并没有死。
虽然灵力微弱,但他的根系还在。他还残留了最后一丝属于妖灵的意识。
他还记得,羽蝶最后撕心裂肺的呼喊。然而在那之后他的眼前一片黑暗,他再不知道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经过针刺般苦痛的挣扎,他不顾一切地用所剩不多的灵力探询周遭的情景。
而后,终于他听到了,那无比熟悉的声音。
“青岚……”
小蝶还在!
那声音虽然微弱而沙哑,他却欣喜若狂,不顾一切地动用了他的第二感——视觉,尽管这个行为将他所剩不多的生命剥蚀得痛入骨髓。
然而,眼前的一幕却比那深入骨髓的反噬还要令他感到痛苦。
夜空下,小蝶衣衫褴褛地跪坐在龙血树前,她的身上遍布淤青和血痕。她用手轻轻触摸着眼前龙血树整齐的断口,原本已似泪尽枯干的眼窝里,又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树干的断面激起小小的水花。
“青岚……是小蝶,害了你……”
羽青岚感到自从化形以来前所未有的惊恐狂乱。他多想告诉她,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然而,纵使他能够听见也能够看见,却无论如何,也依然是口不能言。
“你说过的……你说,你要天天陪着我……陪我采药……帮我做饭……带我出去玩……还要帮我看诊……你还说……从今以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别以为我睡着了……我……我听得……可高兴呢……”
“可是……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人……我却……害了你……”
“爷爷给小蝶讲的故事里,曾经说过……妖和人一样……我们死后都是会转世的……我……我这就去陪你……”
她的嘴角沁出一丝黑红的血来,那是服下剧毒的迹象,然而她却笑了,笑容中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呵呵,一会儿见到你……你会骂我傻吧……”
“可是……我真的害怕……害怕再晚些走……我就会……再也追不上你……”
“其实……要是真的追不上你……你也不要担心……”
“我发誓……做牛马也好……做花草也好……就算是变成孤魂野鬼……”
“我也定会……回到这里……找到……你……”
最后一丝破碎的话语随风而逝,羽蝶轻盈的躯体伏在龙血树的残躯上,就这样,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最后两行清泪落下,渗入了树干断层的缝隙里。
羽青岚想要追上小蝶的灵魂,奈何他为了存活下来,也为了获得一部分的知觉,将全部的灵魂扎根在了残余的半截龙血树里,任他如何拼命地想要抽离出来,都再无法撼动分毫。
我从未害过任何人,小蝶更是一生行善,世人何以如此负我,苍天何以如此弃我——!
他想要发自灵魂地咆哮,然而他的灵魂却无声地扎根在树干里。月夜下微风吹过,空余草木沙沙的响声经久不散。
第二天一早,一个妇人在上山时发现了羽蝶的尸体。
她呆立半晌,一言不发地跪坐在地,留下两行清泪。
此人正是何三的妻子姜氏。
她默默地走进羽蝶曾经住过的小木屋,找来工具,一铲一铲地将龙血树旁的土地挖开,将羽蝶的尸身葬在了龙血树下。
做完这一切,她跪在羽蝶墓前,道,“羽姑娘对我有救命的大恩大德,我的夫君却恩将仇报……是我们全家,害了你。我的命是姑娘给的,我知道,我这条贱命远远抵不上姑娘,就让我把命还给姑娘,为你赔罪吧……”
一番话说完,姜氏起身,决绝地一头撞在木屋的棱角上,没了呼吸。
人们是在当晚发现姜氏之死的。
那天的早些时候,县令一家加上当日留守的家丁并何三共四十七口,离奇地死在了县令府里。
当日有人发现时,县令府里早已没有了一丝活气。
所有人的身上遍布诡异的红斑,然而仵作却鉴定不出是何种毒药致使县令满门死去。人们在县令家的后院看到了那半截伤痕累累的龙血树,还未凝尽的血竭散发出诡异的红色雾气。
大家这才想起去山上羽蝶的居所,然而他们只看到姜氏的尸身、羽蝶那简陋的墓碑还有余下的半截龙血树。
此后的许多年里,山上闹鬼的传言渐渐流传开了,大家也就再也不往山上走。不知过了多少年,龙血树终于抽出了新的枝叶,然而一个游方道人路经此地,却打着“此妖凶煞太重,定是残害了不少生灵”的名头,将新生的枝叶剪去了,又做了一场像模像样的法事,从此那个遭人遗忘的灵魂就一直被封印在了日渐干枯的半截老树里。
几十年,几百年过去了……
龙血树的躯干被沙尘掩埋,被行人践踏,又被沥青覆盖,几乎闷死在泥土里。
然而,羽青岚所等待的那个人,再也没有归来。
夏汐恍然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羽蝶,青岚,还有几百年前发生的那个悲伤的故事……
她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在那个遥远的时代走了一遭,而后又沉浸在那无止境的悲伤里。
知道她听到了某个熟悉的声音。
“夏汐,夏汐!死丫头你赶紧醒醒!”
……
“该死!”
夏汐茫茫然睁开眼,却看见自己的一只手依然停留在升腾的绿色光圈中,而凰紫音正拿着一把重剑,打算将法阵连同其中的少年一同一刀两断。
“紫音住手——!”她的意识骤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