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牡丹花开（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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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桂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去他的房间。他是单独的房间，就在花园子外头，一幢小小的木头屋子，是张雪峰赐下给他的。赐下这两个字，颇有一点伤人，但是李桂并不在乎，他能多在乎些什么东西？这么多年，是非黑白，他看得非常清楚。他只是看得太过清楚。
李桂打了两桶水，匆匆洗漱一下，换了衣衫钻进被窝里面。窗户外面那圆白的月亮他可以看得分明，李桂叹了口气。
半晌他听见门被人轻轻推开的响动。李桂闭上眼，听着那低沉的、轻微的脚步声，渐渐走近他的身边。然后一只温热的手掌抚在他的额头。
李桂睁开眼睛。
张雪峰站在他的床前，弯着腰，眼神温柔。他身上还带着牡丹花的香气，和那两只狐狸身上弥漫的香水味。李桂怔怔地看着他，张雪峰慢慢坐下来，手缓缓拂过李桂的脸颊。
“她们走了。”张雪峰低声道。
李桂却并没有给他回应，反又将眼睛闭了起来。
张雪峰眉头微聚，似是不喜，但顿了顿还是柔声道：“你生气了？但其实这也没什么，你知道我说那些话并不是有心，你知道我是喜欢你的……”
李桂还是没有说话。
张雪峰等了片刻，终于是有些不耐烦起来。他略略烦躁地敲了敲床板，道：“李桂，难道你还不明白？我是士人阶级，沧州名流，我已经快要三十岁了，但是我还是没有成亲，我始终没有成亲，我这是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
李桂睁开了眼，看向张雪峰。男人坐在背光一面，月色照耀着他的身前身后，把他的面容映衬得忽明忽暗，那一片神色，直叫人看不清楚。他们是从小相识，李桂家生子儿，小时候就做的是张雪峰的小厮，大一点儿了陪着他做书童，还陪他一块外出求学，两人这么多年相处下来，自然情深意厚，渐渐有了同旁人不同的情愫，他们不敢说，只能私下里偷偷缠绵，也曾立下甜言蜜语，说今生便只爱你一个。
但是如何可能呢？
李桂是很感动的。关于——张雪峰没有娶妻一事。他愿意相信这是张雪峰为了他而做出的牺牲。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张家二老屡屡送书信过来催促张雪峰成亲，但张雪峰都没有听从。李桂想，他和自己并不一样，是的，并不一样，张雪峰的身份地位使他独身的日子必然十分难过，沧州城里多少贵妇少女都在私底下八卦这桩事情，甚至已经算是一桩秘密的丑闻了。
可是，还有一些，还有一些事情。
如果人能够不贪心就好了。
李桂坐了起来。张雪峰松了一口气，抚了一下李桂的头发：“不生气了？说到底，又干什么使那些小性子，这样不好看。知道吗？”
李桂低声道：“我并没有生气。”
“那为什么方才还不理我？”张雪峰道：“你知道那些妖精，性情变幻无常，我斥责你，也是为了保护你。你……”
李桂猛地打断了他：“雪峰，你是大儒，你呵斥之下，那些妖魔鬼怪如何能够继续留着？”
张雪峰面色一变：“但那样就会将其他人惊动……”
“是啊，将其他人惊动。”李桂搔了搔脑袋，这么多年下来，他终于是有些累了。他知道是自己贪心，张雪峰如此对他，已经是十足十的真心实意，可是他就是不知怎么，老是不能就这么满足。
他是奴仆，而张雪峰是主子。他们身份地位相差悬殊，这样相守的日子，并不会长久。
他想要一个承诺，他也获得了一个承诺，可是这样的承诺，何其弱小，何其卑微。
就好像在今夜，张雪峰明明能够为他出头，可最后却是故意辱没于他，反捧了那两只狐狸。
人与妖，之间有多大的隔阂？若是修道之士，看见妖怪就是要喊打喊杀的，何曾给了半分的面子，妖就是最低等的、最不能入眼的，光闻着味道就能让金刚法器蹦跳出来。
那下人与妖呢？
下人和妖，哪个更低等一点呢？
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总能有那么多的等级划分？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主子宠爱奴才，那是奴才的福气，奴才恋慕主子，那是奴才痴了心、迷了意，但若能一心为主子着想，倒也算是好的。主子对奴才许诺说：我一辈子都会惦记着你。这简直就是奴才祖祖辈辈积的福全都用在今日这世道上了，要惶恐不安，要热泪盈眶，要五体投地拿一辈子来报答。但这不过是两个人互相相爱。为什么同样的感情，却要因阶级的不同而显得不同呢？
李桂禁不住地想，若是张雪峰的妻，在今夜顶撞了妖仙，张雪峰怎么也要剑指怒喝，让那两只狐狸狼狈逃窜吧。
张雪峰垂下脸来，亲了亲李桂的额角。“睡吧。好吗？今夜我便在这里和你睡。”
他的手伸进了李桂的衣领。李桂并没有挣扎，他低低呻吟一声，被张雪峰按在了床上。
第二天张家下午又有一场新宴，最近才搬来的京城清贵同张雪峰又是一顿好酒，再是一场好赏花。李桂并不伺候，他是小厮，不在席间伺候，花园子里也不需要他看守，便一个人默默地在家里闲逛。
张府并不是很大，最大部分倒反被那花园子给占去了，其余的地方小却精致，那檐廊楼阁，用的都是南边的园子的样子打造，走在长廊上，墙面上那一扇扇或方或圆的窗户，雕刻做各种式样的图案，从隙缝里望出去，山水也被隔做一道道的别样的风景。
李桂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墙角出拐出来几道清脆的女声，这女声他很熟悉，因为昨天夜里才刚听过。李桂脸色一变，他眼睛圆睁，就看到昨晚上那两个女人珊珊地从走廊尽头拐了出来。
“好漂亮的牡丹！”那圆脸的美人兀自说道：“同月下又是不一般的风景。这家主人也是个妙人，莫非是见到妹妹漂亮，便动了心了？”
“姐姐休要胡说！”那尖脸的美人登时羞红了脸，探出拳头佯在圆脸美人身上锤了两锤，端的是风情万种。“这张家主人可是有名的大儒，饱学之士，怎么会想要我这种妖魅？姐姐取笑我是无所谓，但若是害了张公子的名声，我可同你没完！”
“呀！嘻嘻，那这样看来，我家妹妹还真对那张公子动了心意了！”圆脸美人更是笑逐颜开：“我看那张公子并不是个腐儒，我妹妹国色天香，如何配不上他？他如今还未娶妻，说不定你还能赚个正室当当呢！”
李桂听到这里，再也听不下去，当下往前跨了一步，喉咙里一声咳嗽。那两只狐狸俱是吓了一跳，但看过来看到是李桂，都松一口气，脸上还露出不屑的笑来。
李桂微怒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趁着没人瞧见，速速给我离开！”
那尖脸的美人呵呵一笑：“我们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是你家公子请我们来的。你这下人好生无礼，若不是看在你家公子的面子上，你现在还能好好在这里和我们说话？”
“好大的胆子！”李桂气极：“你可知这是哪里？我家公子怎可能请你们这种妖物来家里，你可知后花园里宴请的是什么样的贵客——”
“我们知道啊，我们就要去了。张公子要把我们介绍给那贵人呢。”圆脸的美人笑道：“而你呢？你却没资格在那席上吧？不管你家公子有多疼你……其实有多疼呢？”她嘴角一撇，脸上似笑非笑：“后面挺疼的吧？”
李桂一张脸猛地就涨红了。
那尖脸的美人悠悠然加上一句：“人家卖后面的，姐姐你不要戳穿嘛，不然多没面子啊。已经是个奴仆了，多少给他留点儿罢了。”
李桂喉咙里发出一声受伤的低吼，朝两人猛地就扑了过去。那两美人花容失色，往后退了两步，李桂随手捡过放在一旁的扫帚，横扫千军一般往两女脸上抽去。美人们发出两记齐刷刷的尖叫，倒是娇弱不堪，然后横斥里伸出来一只手，一把就把李桂的手腕给牢牢捉住。
李桂愤怒地看过去，却看到了张雪峰的脸。
“李桂！”张雪峰低喝道：“你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
是啊。我在做什么？
李桂手上的扫帚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怔怔地看着张雪峰，呆了片刻，慢慢道：“雪峰，她们是妖啊！”
“没关系的。”张雪峰道：“她们并不是什么会伤人的妖。”
“不会伤人？”李桂喃喃道：“你忘了，她们昨夜差点要把我弄死啊……”
“她们只是向你扔点儿石子罢了。”
“扔点儿石子？有磨盘一样大的石子？可以把地上的青砖砸碎的石子？”李桂看向张雪峰：“这种话，你也说得出口？你在糊弄我什么？雪峰，你把我当做什么？”
“够了！”张雪峰狼狈地道：“这儿还有人在呢！”
那圆脸的美人淡淡道：“不妨的，张公子，一个下人而已。”
张雪峰看向她们，脸上居然也露出了笑容：“姑娘说的是。”
李桂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沉到了很深很深的地方，他不知道去往了哪里。
其实他应该知道的。他应该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不管张雪峰曾经对他许下了什么样的诺言……他们不会在一起。因为他们一个是官，一个是奴。他们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一个奴仆，就连世人唾弃的妖物都能胜过。这并不是张雪峰的错。只是这个时代，这个时代的……李桂闭上了眼睛。就算这个时候，他仍然在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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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夜，张府花园起大火，牡丹尽没。据说是张府里一个负责看守园子的家丁放的火，但这家丁去向无踪，数年以后，便变成了一桩无头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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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小贴士：
原文：
外祖雪峰张公家，牡丹盛开，家奴李桂，夜见二女凭阑立，其一曰：月色殊佳。其一曰：此间绝少此花，惟佟氏园与此数株耳。桂知是狐，掷片瓦击之，忽不见。俄而砖石乱飞，窗棂皆损，雪峰公自往视之，拱手曰：赏花韵事，步月雅人，奈何与小人较量，致杀风景。语讫寂然。公叹曰：此狐不俗。
作者有话说
第16章 牡丹花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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