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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九 不如归去(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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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泰殿内,同样灯火辉煌。
红烛摇曳下,佳人端坐,似含羞带怯。
年轻天子手执如意,揭开那朵并蒂的莲,新娘依旧低着头,长长羽睫垂在粉颊。怀曦未多停驻,径直在床边坐下,宫女端上青玉合卺杯,正要接过,却被新娘抢了先——“我来。”玉手拿过酒杯,盈盈捧至他面前:“陛下,请。”
他这时方看清了他新娘的容貌,溶溶烛光镂刻玲珑轮廓,一抬眸,一娇笑,绝世的容颜。
他伸手接过酒杯。新娘亦嫣然举杯,手却被他一挡,只见英俊的天子终于露出了笑意,眸子灿亮;“让朕来教你:合卺酒应该这样喝。”说着,搂过她来,就要拿自己的酒杯喂她。
“陛下……”她却迟疑。
他反更加贴近,犹含微笑:“怎么,不敢?难道酒里有毒?”
她秋水一寒。怀曦只觉眼前一花,一道寒光扑面而来,眼中反笑意更浓,三下两除二便点了她穴道,一边掂着夺来的匕首,一边笑道:“这是用来自杀的吧?压根就杀不了人嘛。”
“你,你不是中了银蜂针?”她不甘的问。
“呵呵。”他挑挑眉,“难怪你拜天地的时候那么不害臊的贴着朕。”
“你!”她脸一红,干脆沉默。
怀曦也就不再与她罗唆,打开殿门,一侍卫闪进门来:“皇上,御宴那头都安排好了。只要皇上一声令下,臣等立即行动。”
“好。”怀曦点头,眼中满是跃跃欲试的飞扬神采,侧脸亦教人看得竟有些目眩。
她嘴上却道:“你不会成功的!”
怀曦笑笑:“就凭你叔叔带来的那点兵丁?想夺宫还困难了点。”
新娘瞪着他:“谁说的?!我们带来的都是会使用苗疆异术的蛊兵,你是跑不掉的!再说,还有我爹爹呢,如果我失败了,他就会立刻带着全云孟的兵马杀进城来!”
怀曦不在乎的冷笑,眸中清寒:“这么说,你爹他是决心捧西百里的臭脚咯?”
“才不是!”她又一次红了脸,“爹爹只不过是利用那个傻瓜而已,等我们控制了京城,再重新瓜分天下!”
怀曦终于转过了脸来:“朕等着。”
淡淡的一句,却让人感到排山倒海。她第一次直面正视着这名义上是她丈夫的少年天子——俊秀如青山,冷冽如长风——亦是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竟然脸上又开始发烧:“你,你要去哪里?”
“喜宴啊。”他转身扬长而去,“咱们的喜酒难道不喝?”
她脸红得越发厉害,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哐”的一声,他已经离开。她终于想了起来,原来是:你,当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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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夜色的人知道此时已是开弓之箭,再难回头。
因未亲政,所以名挂名天子手里能调动的兵马并不多。皇宫守备名义上都掌握在领着侍卫内亲王的摄政王四王手里,他这些日子暗中拉拢的不过是其中几营由新派将领所掌控的人马。虽说九门提督乃是当初由内阁亲拔的张克化旧部,但要是皇宫这头事有不偕,自己先作了俘虏,那外头再有千军万马也是白费。所以,怀曦心里其实并没有刚才嘴上说的那般有信心:到底自己太年轻,威信究竟有几何,是否敌得过别人威逼利诱卑劣手段?不到最后一刻,谁也都难说清。只道,今夜不是喜宴却是杀宴。成王败寇不过一搏,胜负生死也许就在一夕。
想着,不禁心潮起伏,却是激越大于恐惧——
亲政乃是无人能赐予的权利;成长亦是无人能教授的必经。
风刀霜剑中成长起来的人知道这巍巍皇宫中的生存之路是一条必须流血的无归旅程——
澜,这一切都是你曾教给我的,如今,我就让你亲眼看看我用鲜血将它履行!
只是……想到这个名字,刚硬的心上忽然掠过丝柔软,一抹青影像嵌在灵魂深处最深的疼痛。纵再豪气云天,心头也会涌上不舍:
澜啊,原谅我这几天的沉默,我不能明言的道别。就让那晚,作为我的抱歉吧——那晚我以帝王之尊屈尊降贵奉上的温柔,那夜由我为你带来的极乐——就当是我说不出口的所有,我留与彼此的最后的怀念梦境。但愿有一天你想起我,想到的会是那样的快乐。
澜,朝阳殿里有秘道,我已嘱咐了胡福,若我有事则立即开启送你逃生。
澜,我知道你会平安。
所以我纵身丧,魂亦会随你终生。
所以现在,我心沉定。
澜,现便请你好好看着我,且看我凤怀曦,将拭手,与天争!
想到此,甩开最后一丝缠绵,皇帝再无迟疑,径直往永华门走去。
没料到,当真看到了一片宁静的天空。那样祥和的美景,如构思筹划了许久的梦。
而眼前,这究竟是梦圆,还是梦碎?
怀曦愣在了当场:看到他安然无恙的出现,那些人不是应该立刻狗急跳墙采取行动吗?却为何这样其乐融融,歌舞生平?
在场所有人,包括云孟人在那,见了他都是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疑惑的目光环视过众人,随口道了句:“平身。”众臣起身,他终于发现了——
澜?!
百官最前列,沐沧澜朝服玉带,容色清宁。
烟花璀璨,照亮彼此凝注的眼睛。
是——你——?
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少年天子眼中掠过的疑惑,至不甘,最后至自嘲的冰冷,心里忽像被什么冰封。
他则明明白白的看见他最信任的人眸里又一次浮上他所不能懂的平静和不能融化的寒冰。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样?
我难道做错了什么?
同时问出,却又都无声。
以为会这样僵持到天荒地老,却见阶下一人出班,奏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刚刚接到前方云如海的奏报:南泗叛军全军覆没,首恶西百里自刎而死。臣等恭喜皇上洪福齐天,双喜临门!”
众臣纷纷应和。
难怪!怀曦终于明白过来:南泗一朝覆灭,云孟还有何动手的凭借?难怪现在选择了先观望。于是,含笑颔首:“果然是大喜之事。去把皇后和太皇太后也请来,一起热闹热闹!”说着,举起金樽,遥遥一扬:“来啊,大家一同举杯,为我天朝繁荣昌盛!”
轰然的应声响彻行云。
喜庆吉祥的气氛似乎是真。
而太皇太后和皇后的到来则更掀起了高潮,人们都看见了,皇帝亲自迎上前去揽过为宫女搀扶的皇后,皇后看了他一眼,露出羞涩的笑容。
看得所有人都放下了一颗心。
一场风波又一次被消于无形,却不知少年胸膛里燃烧的火焰又一次被无情浇熄。无人知道那心中的隐痛甚至深于失去皇位的担心。
站在帝座前的人忽然感到一道同样包含冷意的目光投向自己——
是四王!
他亦直视过去,夜空中,礼花将彼此神情照了个通明。
远远的,怀曦看到四王端着酒杯,竟施施然的踱到了那人身边。
目光急跟过去,却听不到四王言语:“何苦呢?跟了他不也一样是沦作禁脔?”
只看得见沐沧澜挑起眉峰,笑如春山:“这是我们俩的事,不劳王爷悬心。”
四王哈哈大笑:“我等着看你后悔。”
沐沧澜抬眸,目光落在九天云外:“我无怨。”
怀曦听不见,只能看见四王噙着抹冷笑离开,眼睛朝自己又是一扫,竟是暧昧一笑。再忍不住,他奔下御座。
沐沧澜转眸望着一把抓住他手的人:“陛下?”
怀曦对众臣都笑:“太傅抱恙多时,今日能亲来参加朕的喜宴,朕实在是很高兴,朕请太傅过来说话。”
“这……陛下……”沐沧澜却能看到皇帝对自己敛着眉峰,凤眸中有着不知名的光在闪。但他还是垂下了眼帘,毕恭毕敬道:“陛下请回座,这,于礼不合。”
“怎么不合?”怀曦看见他抬眼,御座上的艳红似凄艳了他深黑的眼底:“那不是臣下该踏足的场所。”
怀曦心里一阵酸苦,不由低声冷笑:“你是因为她?呵呵,你可知道我刚才差点被我的皇后给害死?”
沐沧澜淡然一笑:“臣知道陛下应付得来。”
是啊,我当然应付得来。千难万险都被你一人给挡了,我还有什么应付不来?将这样的小伎俩留给我解决,与让我坐享其成又有何区别?!
正要再言,却听上头老太后道:“皇帝,快过来,别冷落了你的新娘子啊。”
众臣都跟着她笑。怀曦只得回了御座,看见那一抹紫袍又融于宦海,转瞬不见。
他们中间已隔得太远。
巨大的舞台置于他们之间,庆贺的歌舞百戏一一上演。
满目繁华,如浮影,心却越来越沉甸甸。
怀曦只管微笑,观看着他人为他安排的戏码,心却早在天边。此时,舞台上忽然一静。灯光蓦然一暗,再亮起时,舞台上不知何时多了几扇巨大的屏风,上书行云流水数首古诗。
众人无不屏息观看。
幽雅梵音响起,屏风缓缓打开,一抹灰影排尘而出。
“雪舟?”太皇太后第一个惊呼。
舞台中央的人双手合十,深深一拜:“贫僧雪舟敬贺陛下大婚,愿我佛庇佑吾皇江山永固河清海晏。”
“谢大师,谢佛祖。”怀曦亦含笑颔首。
老太后又问:“大师此来可是有什么特别安排?”语调甚是慈祥。
雪舟回之以微笑:“贫僧今日特地准备了个小节目,为陛下祝兴。”
“真是难得,难得啊!”老太后听后大为感动,连声嘉许。听得旁人虽觉这出家人未免有趋炎附势、六根不净之嫌,却也不敢说什么,也就再各自位上看起热闹来。
只见雪舟令人捧上一叠白纸,给众人验过了确实空无一字之后,道:“贫僧今日便献丑表演这隔空猜物之术。不知哪一位大人愿屈尊一试?”
话音刚落,便有人高声应道:“本宫来!”
众人一见,都面面相觑——竟是那新婚的皇后娘娘!
只有怀曦面上无波,点头道:“去吧。”说着,在她腰上轻轻一推,给她解开了穴道。
皇后看了他眼,嫣然一笑,便跑了下去。映在众人眼中是新婚燕尔,别样甜蜜,只有身在其中的二人自知冷暖。
“娘娘。”雪舟对皇后一欠身,随即道,“请娘娘在白纸上写一个两位数字,让贫僧来猜。”
清水雅然的笑容,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皇后依言写了隔数字,贴在胸前,不让人看,道:“你猜吧。”眸子却向那头端坐的皇帝飘来。
“是十七。”雪舟微笑,“对不对呢,娘娘?”
“啊!”皇后惊呼一声,揭开那纸:果然是“十七”。
“大师果真是得道高僧,法力无边啊!”一向信任雪舟的老太后此刻更是深信不疑。
“雕虫小技而已。”雪舟谦恭一笑,“乃是佛法无边。”说罢合目敛容,“阿弥佗佛。”
“阿弥佗佛。”太后也忙跟着念了几声佛。
怀曦虽也称奇,面上却是只露欣悦,赞扬了雪舟几句。其余众人也都跟着随声附和。喜庆祥和的气氛就这样一直进行到月上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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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明月高悬。
清冷的月色如薄纱样轻笼了皇宫一方僻静院落。只见一道黑影轻轻划破了那层银膜,黑暗如一道裂口一般向屋内盘坐的人撕裂而去。
青灯古佛前,灰袍僧人静静合着双目,道:“你来了。”语气平淡,如旧友重逢。
杀手的软剑停在他鼻尖之前,冷冷道:“把东西交出来。”
雪舟未睁眼:“什么东西?”
“你煞费苦心引我来取的东西。”
雪舟淡淡一笑:“你真相信有所谓隔空视物之能?”
“我不信。”杀手摇头,“但我知道你必定知道些什么,但又不足以证明什么。”
“你倒是不笨。”雪舟终于睁开了眼睛,“那又何苦甘作别人的凶器?”
“大师你也不笨。”杀手也笑,“又为何是非不分?”
“是非不分?”佛陀也有金刚怒目,“你们滥杀无辜难道还有是非之感?”
杀手不再解释,剑锋一抖。
雪舟竟然笑了:“你尽管杀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四周门窗洞开,闪出一片刀光剑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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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为什么会是十七?”交泰殿内,新婚的皇帝锁眉踱步。
“就是十七嘛!”皇后回答,“我先看到了屏风上的诗:‘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还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所以,不自觉的就写了十七啊。”
“哦?”怀曦若有所悟。
皇后还在对他喋喋:“后面一首是《孔雀东南飞》是不是?我最喜欢你们汉人的诗了,下面两句我还记得,是‘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这个和尚为什么在这种大喜日子写这么忧伤的诗句……”
“我明白了!”却见皇帝一跃而起,“是他故意写的:一、两、十三、十四、十五、十六都有,独独缺了后面的‘十七’,所以一般人一定会为了不让他猜中而下意识的避开这几个数字,去写‘十七’!这个和尚不简单!”
“哎,你上哪儿去?”皇后忙问。
怀曦却不回答,一阵风似的就摔门而出。
空旷的殿宇中,红烛下唯余一人顾影,皇后狠狠的将凤冠摔在了地上:“爹爹,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他是这样一个人!要是早知道,我打死也不会嫁过来!”
谁爱上,谁先输,这一场政治婚姻里,她明白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呵呵,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年轻的皇后看着摇曳的烛火,眼泪滚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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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手手一扬,只听呼的一声,一道火圈燃起在屋子四周,将两人围在当中,惊得屋外埋伏的侍卫都纷纷后退。
他望向雪舟:“大师,四下无人,你我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到底知道多少?”
雪舟淡淡一笑:“他抛给你一份名单,上面就是那些最近去世的嫔妃,对不对?”
杀手未否认:“大师果然只能隔空‘猜’物而已。”
雪舟深深望他,容色庄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施主,回头是岸。”
“哈哈哈哈哈!”杀手大笑,“大和尚,我只道现在你与我同受困于此,若你不教外面那些爪牙退开,我俩迟早都得烧死在这里。”
“你若肯出首,贫僧自然会让他们来灭火。”
“呵呵,我若肯交代幕后主使之人,大师还会保我不死吧。”杀手讽刺的笑笑,“大师打得好算盘。只可惜,要让大师失望了,我们这行有规矩:绝不会泄露雇主的身份。”
“施主何苦?”
“大师又是何苦?大师不惜以身作饵诱捕区区,又是何苦来哉?”
年轻僧人面上浮现莲花一笑,极尽温柔:“你若有情,便能明白。”
“六根清净的似不净,冷血无情的反有情啊!”烈焰滚滚中,他纵声长笑,响彻云天,“生又何欢,死又何哀?!”
雪舟闭上了双眼。
忽听火圈之外传来嘈杂声响,隐隐听见有人喝道:“都愣着干吗?快灭火啊!”
“太傅?!”侍卫们看见来人,想遵命又有些犹豫,“大师吩咐过,他在屋子周围已布下了法阵,若无他命令,不许我们近前。”
“荒唐!”那人果然向来不信邪,“给我立刻灭火!”
“是!”
火圈内的人听到不由一笑:果然还是那让人不能抗拒的威严。
“就是他。”雪舟不疑问。
杀手亦不否认,转眸看来,坦然道:“大师,对不住啦。”
雪舟睁眼,面上无悲无喜,一字字如同谶语:“你们谁也逃不掉的。”
“我可没打算逃。有大师引路,想必上天入地的路都比较好找。”
雪舟感到胸口一凉,随即便是潮水般涌来的疲倦,他合上了双目,淡淡一笑,不是佛号,却是一声:“樱拂……”
杀手抽剑,随即引燃了身上的火雷弹。
天崩地裂的巨响中,人神俱灭,佛魔同归。
一切都随着飞升的烈焰烟消云散。
匆匆赶至的皇帝只及看到一场惊天动地的红莲火。
而火起时,那立于众人之前的紫衣一下子晕厥在他怀内,如一瓣萎落的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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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沧澜醒来时,面对的是皇帝深敛无波的眼:“你怎会在那里?”
他垂睫:“臣看到了火光。”
“你撒谎!”怀曦扑上来,握住了他双肩,强迫他举眸直面,“这里根本就看不见偏殿。”
掌下的双肩越发单薄了,却还是无改铮铮傲岸,沐沧澜仰起脸,反问:“谁说臣一定要待在这里看?”
“你!”像被当胸捣了一拳:禁足的事实谁又肯当面揭开?怀曦深吸了口气,避而不谈,转向另一根梗在喉头的刺,问道,“那南泗又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战报上不都已写了?”审犯人样的态度令人心寒,沐沧澜亦冷冷反问。
怀曦冷笑:“战报上写的哪精彩得过太傅神机妙算。”
他苦笑了下,只觉身心俱疲,再无力纠缠,便道:“陛下究竟想知道什么?”
少年看着他:“我想知道:太傅是何时发现南泗有异动;何时与那云如海商定,采用这以退为进水淹七军的手段;又是何时料到云孟阴谋定然失败,这一场宫变不过是你羽扇纶巾就能灰飞烟灭的笑谈?”
他望着对面的眼,看着其中火花明灭,再不复往日之璀璨——那双总是深深凝望的清莹莹的眸子是在何时蒙上了现在这层层黯然?教人的心灯也跟着一点一点的暗淡。沐沧澜望着那眼,一一回答其中的疑问,却不知能否将彼此心头的结解开:“去年代天巡守之时,我去过鎏水,见过云如海。他见到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带我微服去南泗转了一转。整个南泗厉兵秣马,气焰嚣张,可见西百里必反。回鎏水,我们商量起御敌之计,那云如海果然是个将才,抗敌没有疑问,只一个要求:阵前专断。我给了他,但也给他提了个要求:带我见识他退敌的手段。他二话没说就领着我沿着泗水走了一趟,一路上,我们躲过了无数次泥石流和山洪。我还真佩服他的胆量:敢拉着朝廷首辅一块走险路,骨子里定是有退敌的胆略。于是,我便答应他,将两军决战之机拖到雨季来时。”
所以,你就利用我的婚姻,让云孟左右摇摆而迟迟不加入战团,以免南疆战局提前生变?想着,怀曦心头火起,手下不由加了力道。
沐沧澜面色一白,少年紧攥的手犹如钢铁,仿佛要将他的肩膀捏碎,又仿佛是要将他的心给摇晃出来。旧伤上怕是又要添新痕,他的眼波却未有丝毫改变,语调也平淡未变:“按照皇帝大婚的准备时间无论如何也可以拖到雨季,此前,云如海便故意败退,门户大开,引西百里率全军追击。我军则沿泗水败走,将西百里引入峡谷之内,引燃炸药和火炮。雨季里这些东西虽威力不足,却也足以引发山体滑坡泥石流下,西百里数万人马怎样也难敌过造化之力,自然全军覆没,而我军的损失则极为有限。”
是啊,我军损失极为有限,可你又有没有考虑过我的损失?我花了多少心血、忍了多少日子、攒了多少勇气欲作这拼死一搏,却成了这一场可笑的镜花水月?怀曦咬唇。
沐沧澜似乎只是一尊会说话的玉雕,任他急红了双眼,咬破了嘴唇也仍是那般淡淡倦倦,从容道来:“臣想那云孟国主乃是观望居多,于哪方都不是死心塌地。他现在与四王勾结,也不过是因西百里占了鎏水,一时畏惧其兵威而已。所以只要灭了西百里,再对其稍加安抚,他与四王的勾连也就不攻自破。只是没料到正好赶上陛下的大喜之日,让陛下担惊了。”
“谁说我惊了?我有什么好惊,什么好怕的?”年轻的太子笑得凄苦,“我的太傅啊,你不是都妙算无虞帮我什么都安排好了?我只要像枚棋子似的按你步好的棋线走就可以?”
“陛下如此说……”他脸上的血色终于悉数褪尽,“让臣如何自处?”
“你有什么没法处的?你永远是那个说一不二英明神武的内阁首辅朝廷太傅!”怀曦大声回答,却忘了自己这口舌之利是似了谁的?更忘了那一步步走来是谁与谁曾那般心心相映彼此牵挂。现在只道心是那样慌急:是因为他惨白的面颊,还是那双深入沧海的眼瞳?为什么心会像被根钢丝牵拉。原来,自己怎样都只是那人手里牵的一个傀儡,再辛苦的拼命长大,却不过一直都只是在演出他定下的戏码。
痛到窒息的孩子再忍不住暴跳,深深苦苦望来,满眼都是光碎:“为什么,为什么我只能按照你的安排一步步的走?我的人生都操纵在你的手里:遇见你,追随你……爱上你!”下面的话终说不出口:你既流水无情,又为何偏要陷落了我这片情深有意的落花?!
一股腥甜涌到嗓子眼上,堵得人说不出一句话,沐沧澜别过了头去,将那团东西强自咽下。
而那头,急泪其实已模糊了怀曦的双眼,却又掩饰的不肯去擦,脑中波澜涌动,为何疑问是越问越多,心亦越来越乱?嘴上却怎样也停不下:“在你眼里,我是不是永远都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永远只能跟在你身后亦步亦趋?永远只能听你的?”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四句诗,同时在两人心中浮现。然而,却无人知晓。只有那翻云覆雨的苍天,隐于幕后,露出一抹晦暗不明的笑。
沐沧澜捂了唇,抬睫,从指缝里溢出一声苦笑:“我什么时候已经不是你的老师了?”
怀曦愣住,泪眼朦胧,再看不清彼岸,什么时候他们之间竟已分割得那么远……
曦儿……奔涌的潮水将这一声呼唤吞没,他不敢亦不能移开那手,不能清清楚楚的将话说出:你护我之心若此,我又岂会不知?然你又可知我所做一切是为了谁?我又是何时失去了保护你的权利?
早就发过誓的,我无法忘记:以我一身换这江山清明。而你,曦儿,就是照亮这江山的一轮红日。你又教我如何能忍心你去冒险,如何能允许你受到丝毫伤害?
许多的言语,终都沉到了喉际,是疲倦还是别的什么将它们深深压抑,只有热流再不能忍,泛滥而上——
那是圣祖皇帝凤怀曦一生中最痛悔的一刻——那人就在他眼前倒了下去,血红颜色溅了明黄一枕!
乃至很多很多年以后,午夜梦回时,皇帝在枕上仿佛都能嗅到那股血腥,绝望而伤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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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婚当夜的许多事后来都被传得沸沸扬扬:例如偏殿的离奇大火,雪舟的神秘圆寂;又如新婚的天子未去与新后卿卿我我,反忙不迭的传召太医;更还有,当夜一直被软禁在深宫的太傅忽然病势又沉,据说是吐血晕厥,倒在皇帝的怀里……种种种种,众说纷纭。
幸好宫里的孩子从小就是在流言蜚语里长大的,君臣面上更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怀曦神色还是如常冷淡,吩咐郑风如彻查雪舟之死,似乎这只是一张再寻常不过的旨意。
郑风如也是从从容容,问:“陛下,怎么个彻查法?”
怀曦闭了眼,靠在龙椅上:“不管牵扯到谁,都不要避讳,调查到底。”
郑风如凤眸深暗,点了点头:“臣遵旨。”说完,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来,道:“启禀陛下:此乃雪舟法师圆寂前留下的。”
怀曦猛然睁眼,一把抓过,看见上面几行字:“心怀三江水,情悬一木生。无如红莲火,焚尽凡俗尘。”眼前像有道闪电划过,照得什么恍然而明:“他是说……”
郑风如跪下了:“臣请陛下毁去这首偈子。不要再追查了。”
怀曦深吸了口气,艰难的摇了摇头:“不,朕要查。哪怕再痛,朕,也要活个明白。”
《天朝史》载:景弘四年七月,帝大婚。逢吉日,南泗叛平,乃普天同庆,世人皆颂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