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4、七 我有梦兮(上) ...
-
太傅之回朝有如景弘四年的第一记春雷。
回朝不过几天,内阁首辅太傅沐沧澜便上疏皇帝,言道:社稷兴亡,在于吏治;国家繁盛,功在财政。今天子少年登基,天纵英才,三年以来,政事清明,天下已有盛世之象。但历经战乱,民生仍未恢复,财政也是艰难,故请改革吏治财政,以全盛世。
皇帝即刻用玺,准之。
一场惊天动地的变革自此正式拉开了帷幕。
沐沧澜最先废除的是世家子弟百世荣荫的官爵,改为逐代递降。如此一来,天下沸腾,世勋门阀纷纷反对。
其余官员们还在暗自庆幸,却随即就看到了第二道内阁票拟:京察,即由当年开始每年都设立专门有司对在京官员的政绩进行考核,赏优罚劣。
京官们正惶惶不知如何自察自保,第三道票拟又即下达:开征子粒田税,每亩子粒田加征三分银。除太后慈宁宫一百五十公顷的子粒田免征收外,上到亲王下到一般勋旧一律由国家重新统一丈量田亩,开征税银。
这一条,靠俸禄吃饭的官员们心倒又定了,只琢磨怎么过了这京察便是,勋贵们则又纷纷跳将起来,一时间,急忙上折者有之,奔走串联者有之,一哭二闹三上吊者也不少见。
于这沸反盈天,风眼中心的人却静定无波,不解释,不理睬,甚至连笑容都少见。
而高高的御座上,旒珠挡住了少年皇帝沉黑的眼,亦阻挡了凝望台阶下的视线。
反正无需做主、只需聆听的皇帝,已不知多少次无心在那些皇亲国戚们的哭哭啼啼,而只在数那人今天只讲了几个字、几句话。
而那人,则索性连看都不往玉阶上看一眼。
然而在外人看来,两人之间恒久的沉默却仿佛是师徒间又一次默契的配合。
一个红脸,一个白脸;一个站在台前翻云覆雨,一个隐于帘后高深莫测。
总之,都是不能违抗。
于是,天朝史上最为被后世议论不休的一场变革竟就在这样的气氛下进行起来。
后来,这一揣测终于为怀曦所知,盛年的皇帝只是微微一笑,背过身去,很久都没有转过来。没有人了解那时的真相。于是,历史上便有更多的人揣测:伟大帝王果然深沉如海,不然怎能影响了一个时代?
那时候的人自然还不知后世的评说,朝廷上下都只道在闹腾了数月之后,朝堂终于渐渐又恢复了平静,直到有一天,边境传来了危急的号角——
南泗叛乱。
南泗乃是凤氏南疆属国,自当年睿宗年间兵乱后就归了苗人自治,一向都还算太平,这一次,却不知为何忽然闹腾起来。苗人首领西百里杀了朝廷派驻当地的汉族土司,自立为大土司大将军王,携号称十万苗兵攻打相邻的天朝鎏水府,要挟朝廷封其为南泗国王,同时收回驻地官属和驻军。
“这就是要自立了!”
听到怀曦这样说的时候,大多数人都能揣摩到帝王的想法,于是,就有很多人站了出来说道:“这样的叛逆,定要好好镇压。皇上,打吧!”
怀曦端坐御案之后,抚着刚刚冒出青髭的下巴,不作声,旒珠后凤眸深深,看着堂上迟迟没说话的人。
沐沧澜看了四王一眼,双方难得共同选择了沉默,四王挑了挑眉,眸里掠过丝阴寒的笑意。对此,沐沧澜只是报以一笑,温文有礼,也有力。
四王轻哼了一声,站了出来,按老习惯并不施礼,昂首道:“皇上,我有话说。”
少年天子的声音还是如往常样彬彬有礼:“皇叔摄政王亲讲。”
“我反对派兵。”四王大声言道。
此言一出,举朝皆惊。
四王于是回看了沐沧澜一眼,那人的眼神却已再不在向他这头。
这么多天来,还是第一次这样注视旒珠之后,沐沧澜仰首望去,只看见灿灿一片光华,掩了那曾经熟悉的眉眼。而耳中,那沉然无波的语调里也已渐渐再不能找到那曾经的少年,只有那九五之尊在九重帝座上言道:“哦?为何?”冷冷的声音喜怒不辨。
“如今天下初定,民生凋敝,又加上最近闹这新政,鸡犬不宁。百姓生活尚未安稳,国库也还十分空虚。”四王回答,振振有词,“此时,不宜动兵,当以安抚为主。”
九五之尊的声音还是冷冷的:“那依皇叔说:怎么个安抚法?”
四王又看沐沧澜一眼,沐沧澜这次终于回首,眼神倥偬交汇,四王忽露出一笑,转头对怀曦道:“皇上啊,其实你也用不着费心镇压,那南泗不是临着云孟吗?那云孟国主不是前两天还上表来提过亲,想把女儿献给皇上。这不是明摆着的嘛:他那头肯定是早得了南泗叛乱得消息了,所以就来试探朝廷,跟咱们讲讲条件。他只要能当上国丈,就肯和鎏水一起夹击南泗。我们则无需动用朝廷兵马,光办场喜事就能都解决一场叛乱。皇上,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呢?”
怀曦看见面前的旒珠为自己的喘息拂得一阵轻晃,透过那摇曳的光华,他注视着阶下那人的反应:一向针锋相对从无畏惧的人竟然始终沉默,垂敛的长捷如两扇紧闭的深门,任人心中雨打梨花酸楚遍地,却无动于衷。
玉阶下的大臣们终于听见皇帝开了口:“朕不想将自己的私事与朝政混为一谈。”
四王早有预料的笑道:“皇上此言差矣:天子无私事。大婚乃是天下大事。”
话音未落,便有不少臣子附和,老成保守的是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皇帝即满十七,是到孕育子嗣的年纪了;新锐进取的则是想皇上大婚便很快能亲政,自己官位也就更牢靠;而更有些脑子活络的则是希望皇帝大婚能大赦天下,或许能将这些“苛政”缓上一缓。总之,是各人有各人的打算,但都众口一词的表示赞成。
怀曦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吹得旒珠激荡,声声轻响竟像是隐隐闷雷,惹得人心中无比烦闷,这么多天,他终于第一次朝向那人,问出了口:“太傅看呢?”
奇怪,怎会如此清楚的看见他勾出一笑,如霹雳裂开了长空,一声炸响:“臣亦赞同。不过那云孟郡主才貌尚未可知,不如先迎进京来,同其他宗室少女一起参加遴选,由陛下亲自定夺凤冠金册归属。”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竟然赞同!,还要给他一群女子挑选!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他明明知道坐拥天下的人唯一想要的就在他身前几步之外!他,怎么说得出口来?!怀曦喉中一阵似血似气,啪的一声拍案而起。
“陛下?!”众大臣都对他这莫名的怒气又惊又疑。
唯有四王扬着唇角,眼中只有一人身影。
沐沧澜仰视御座之上,清冷的面容上看不出丝毫情绪。
御案之后,皇帝则看着自己的手掌,然后狠狠的收紧。
于是,后面侍立的老内侍胡福立时扯着公鸭嗓子喊道:“退朝——”
虽然没有明确的旨意,但还是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为皇帝大婚的事忙碌起来,全国上下继新政之后又很快为这桩更热闹的新鲜事而兴奋,各式消息传得满天飞,一会儿说什么云孟郡主已经进了京,一会儿又说要立的皇后是内阁某成员家的闺女。热热闹闹之中,仿佛那边疆的战事已然消融在了这一片喜庆里。
于是,梨花疏雨中,敲开太傅府大门的客人并不惹人注意。
正在堂里读书的人却握着书卷就走到了廊外,不顾春雨沾湿了随意披拂的薄薄青裳——“师兄?!”
“太傅。”雨地里的人并未打伞,一身刚劲线条任雨打风吹。
“在这里还叫得这么生分?”沐沧澜摇头而笑,边将他迎入屋内边问,“你不是在蓟镇吗,怎么回来了?”
来者正是由沐沧澜亲自重新安排的戍边大将——紫金将军瞿濯英,这是他明面上的身份,很少有人知道他更是沐沧澜的同门师兄。只见他并不忙回答,反上上下下打量着沐沧澜,边打量边道:“沧澜,你怎么比当年瘦那么多?”
沐沧澜看看自己宽袍大袖,不在意的笑笑:“哪里就瘦了?”
“怎么没有?”瞿濯英振振有词,“当年你十岁的时候就有百来斤啦。”
最端方的人难得面上一红,反驳道:“那也还不是被你们几个师兄给喂的!师父将我拣上山去,整整三年,你们都只管拿好吃的给我……”谈及幼时光景,最冷清的人亦难得有了丝动容:“那时候,要不是有师父,有你们,我早不知流落到何种境地了……”
瞿濯英却是一笑,道:“是你自己命好。”
沐沧澜摇头,轻轻一笑:“江南一叶,随水飘零罢了。”
庭中雨落,淅沥有声,一时的沉默听得分外清楚,瞿濯英望着经年未见的师弟,终于爽朗笑笑:“说到江南,你可还记得秋红?”
“这么多年了,师兄还不忘取笑我。”沐沧澜苦笑。
“取笑你干吗?”镇边虎将亦露出温暖神色,道,“告诉你吧:如今,她是你嫂子。”
“啊?”也不知多久未露出这般轻松的笑容了,权倾天下的人此刻亦笑得如同少时,“恭喜师兄。”
“同喜同喜。你呢?你也不小了吧,太傅大人。”
沐沧澜神色一敛,转过身去。
只听瞿濯英轻轻问道:“难道四王他还……”
无人看见沐沧澜眼中闪逝的粼粼水光,只见他轻轻摇头,将手里书本放下,待转过身来时已又恢复了如常的静雅,笑道:“师兄,你千里而来,可要让小弟好好招待。”
“好,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无端愁雨,无穷无尽,紫禁深宫,雨打梨花。
年轻的皇帝约了年轻的臣子下棋,最后却成了他看梨花,臣子看他。
郑风如心里明白,面上却还是那般懒懒散散漫不经心。也不知这样熬了多久,终于听见皇帝道:“风如?”
“皇上。”
怀曦手里捻着枚棋子,眼里映着落英纷繁,悠悠道:“南泗的事,你怎么看?”
郑风如早有准备,答道:“南泗叛乱,只怕早有预谋。”
怀曦点头,眸心深深:“朕也觉得这叛乱来得非同寻常,还有云孟,这起兵、提亲都好像是说好了的一样。”
“只怕朝中也有人和他们勾连呢。”
怀曦并不意外,更深点头:“朕明白,朕绝不会中他们的计。”
“皇上英明,那皇上有何圣断?”郑风如凝视对面天子,只见那微挑凤眸之中渐渐透露出寒光:“打!”
虽有预料,却还是为之一震,郑风如弃子起身,立而言道:“皇上,恕臣直言,目下一无将,二无钱,的确不宜再兴战事。”
“朕已调瞿濯英入朝任兵部尚书,领兵前往南泗平乱。”
“可是,皇上,瞿濯英虽是天生将才,但南泗地处南疆,疫障遍地,又远隔千里,粮草难济,恐怕此役胜算不大。”
“怎么?难道连你也要劝我去跟那些人妥协?”
“皇上……”郑风如看见那双凤眸四溢着无数情绪,冷暖交织,无尽哀伤,无尽怨恨,亦有无尽希望。
“朕就不信,朕不能用自己的能力保护好自己的东西!”
熟悉的光闪在那凤眸眸底,像是情浓时镜中的自己,郑风如再也劝不出口来,半晌,只轻轻道:“那皇上,调瞿濯英的事,您和太傅说了没?”
“还没,怎么?”怀曦未明说怕他知道后反对,已然暗中下旨,只说是京察,而四王那头竟也配合,一道旨出去也未有阻挡。所以至今,一切都还瞒着那人进行。
却见郑风如郑重道:“微臣愚见:皇上还是和太傅说一声吧——那瞿将军乃是太傅的师兄啊。”
“啊……”皇帝放下了手中棋子,站起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