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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五 春生为兰(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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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云肆卷,飒飒风起。
京城内外一律敲响了丧钟——皇后崩逝。
闻讯后,太子即要亲自出京迎奉梓宫,后在众大臣的劝阻下才未成行,改由次辅张克化、郑风如等先行赴行宫治丧。
皇后死因公布天下乃是思念燮阳帝过度,积忧成疾,但同时也有谣传道她乃是为皇夫殉情而死,传言的人说得有根有据,道是她殉节用的匕首还是皇帝钦赐,许是当初定情之物也未定。一时朝野上下莫不唏嘘。
参与治丧的官员倒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保持沉默,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最年轻的内阁次辅在看到迈进血染的佛堂时,轻轻哎了一声。
郑风如的眼睛掠过了茶几上唯一的一杯茶,那杯子放置的位置看来看去总觉得不太对劲。面上却什么也没表现出来,跟着大家一起安排了大丧事宜。只是在空隙时,他悄悄询问了宫人:“那个投井殉主的宫女叫什么名字?”
“诸樱拂。”
“诸?诸家?”
“大人好记性,就是前几年因谋反抄了家的诸太师家,诸樱拂是太师独女,抄家后就没入宫中为婢了。”
“哦。那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都死光了,听说好像有过个未婚夫,又好像是没有——要是定过亲的,就入不了宫啦,早发配岭南了,她那未婚夫也肯定受连累……”
“那就这样吧,谢谢你,公公,我问你的事千万不要和别人说。”
“您放心吧,我们宫里的人懂规矩。”
送走了那宫人,郑风如的目光不禁又一次落到了那茶杯上,直到别人来叫他:“郑大人,张大人那边正找你呢!”才又投入了忙碌中去。
这头一切都安排停当之后,次日,太子亲出南门,迎梓宫,奉安于宫中,后辍朝五日,服缟素,日三奠,内外会集服布素,朝夕哭临三日。后移万寿山千秋城殡宫,太子亲送。自初丧至百日,亦躬亲致祭。时大战初歇,百废待兴,虑举国服丧劳民伤财,得太后允后,免治丧,余如故。册谥“纯孝”,即后世所称纯孝圣母皇太后。
服丧期间,太子固不肯登极,百官力劝,无果。
大丧之中,太子迎回了太后。皇后梓宫之旁,祖孙再见,俱流泪不能自持,经臣下多次劝说,太后乃止泪回舆。太子亲自驾车,侍奉祖母回宫,百姓沿途焚香叩拜,皆称圣明。
日子就这样在满城缟素中流水样过去,朝堂上下各人都得了各人的利益,也就暂时消停下来。眼看着就这般要出了丧期。不知不觉中,人们都已开始在悄悄期盼褪下丧服的那一刻,一个崭新时代的即将来临。
唯一不被这改朝换代影响的地方大约就是城南的普济寺,百年老寺静静的坐落在深山之内,正是深秋时节,满山霜叶红于二月鲜花。
佛前一人素衣白袍,闭目合十,郑重祷告:“弟子沐沧澜诚心祷告:愿……”他顿了一下,这才想起根本不知要代替许愿的那人的姓名,于是,他说道:“愿这宫廷内外枉死之灵魂都得超生,来世俱平安喜乐,再不为皇家奴仆。弟子愿以一己之身,今生来世世世代代偿还这一生罪孽;一腔之血一生康健洗清这双手血腥。惟祈河晏海清,天下升平,弟子纵永生永世堕阿鼻地狱,烈焰焚身亦无悔无怨。望我佛慈悲,成全弟子心愿。”
说罢,深深叩首。
梁上人看见乌发如瀑铺那雪白一肩还满,洁白身影如移照堂中的一泓月光。扣在手里的镖忽然怎么也发不出来。就在这一迟疑之间,地上的人已经站起身来,眸向佛祖,淡淡然道:“佛前再造杀孽,难道当真不怕报应?”
他哼了一声,却是按住了手中飞镖,因自己知道自己永不可能像地上人一样罚下那般重的誓言。
“你两次都未能杀死我,我也就不与你计较了,但,我要你帮我去办些事情。”说着,一个纸团飞上梁来。
杀手接住,展开,那刚劲的笔锋不容人拒绝。
只听下面的人轻轻的笑了笑:“你我的罪孽,只怕是百死莫赎了吧?”
血债累累的杀手却第一次听得有了动容之感,他想起那日雨中看见的锐利眼神,如一柄破开混沌的刀剑。这么多年来,他第一次在接受任务的时候开口说话:“但也会有更多的能活下去,对不对——太傅?”
沐沧澜没有回答,只是抬头一笑。
梁上佛光亦不能普照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一闪,随即又归于浓黑。
谁也没看见佛像背后的阴影里,一个年轻僧人不知何时站在那里,早已泪流满面。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五日,黄道吉日,太子除孝服,登帝位,次年元旦改元景弘。
新年来时,天降瑞雪。茫茫大雪铺天盖地,殿外一天一地都是眩目洁白。
他望着那孩子一步步的走向那金殿之内,明晃晃的殿宇正中那一方幽深莫测的深黑,亦是那殿宇、那皇城、那天下最高的座位。
人群在那孩子脚下拜服下去,万岁万万岁的声音一层层的递传,从殿内,到重重丹墀,一直到万里江山的每一个角落。
他抬起脸来,从此仰视。
少年天子沉然落座,望着下面匍匐的人潮,激动忽然层层褪去。
是他!
所有繁华忽然都尽数黯淡,一切风光全部都骤然消退,金殿之上,一个空谷回音般的声音在金碧辉煌中低响:“臣请代天巡守,察视四方。望陛下恩准。”
锦绣堆叠中的人突然觉得寒冷起来,如同那漫天卷地的北风猛然袭进了这空荡荡的殿宇。他并非是没有经历过严冬的孩子,他清楚的记得在北蛮的朔风暴雪中渡过的每一个冬天,那时风呼啸起来像是能把人撕碎,雪下落起来能埋掉整个原野的生命存在。只是那时,是有依赖的,不像如今这御座,四面不靠——
那时候,那个人虽青衣单薄,笑容却极暖。
记得那时,鹅毛雪铺天盖地,大雁湖冻成了光滑的镜面,那人手中的剑光如同遥远南国的秋水长天,彻骨清寒。片片飞雪回旋于剑气之内,偶尔扑沾上飞扬的乌发,如暗夜里飞闪的梨白。多少次就这样忘记了剑招,忘记了呼吸,忘记了自己的存在,一颗心于那寒冬中凝成冰雪——天地如玉壶——只为,那一人存在。
记得那时,自己总会高高的跳起,使劲的鼓掌:“太美了,老师!”
那人总会转过眸来,唇线微挑,淡淡噙着一笑,剑光纵横中也透出股端凝幽雅,冰清过这天地的洁白。
每当这时,一股不知名的暖流就会涌上人的四肢百骸,稍不留意,就要喷薄出来。让人直到现在还会常常感慨:自己是如何能忍得下来?
后来才知道,曾是因珍惜,也曾是因无奈。
是那个人自己教导过的:天子就该是这天下间最强的人,如此,才能捍卫一切。所以在条件不成熟的时候,就应该学会蛰伏和忍耐。
所以,才能在那人第一次提出告别的时候,没有说挽留的话,只是问:“为什么?”
“曦儿,如今虽说天下初定,四海臣服,可那些臣服里究竟是多少真心多少假意,我们不得而知。所以,我想下去走走,四处看看,看看老百姓到底过得怎么样,各地的吏治究竟如何。来年开春就是大比之年,曦儿正好可以亲自选拔合用的人才。不过,这些人初出茅庐,虽多是一身正气,却也都毕竟缺少历练,一开始就放入内阁中枢那是不可能的,这样做只会毁了他们。不妨先将他们放置到最需整饬的地方和部门去,一方面是给他们锻炼的机会,另一方面也是让他们多了解些情况,并且,那些地方也容易出政绩。这样,慢慢的,相信稍加时日,曦儿就可以把他们提拔起来作为栋梁使用了。我这次下去,就是给他们看看有何位置可放。用人乃是大事,我不放心假别人之手。你看呢,曦儿?”
雪花飞舞在幽深宫群之中,亮光一闪便没入黑暗,但仍无休无止投入这深重浓黑里来,直到眼前的亭台楼阁都变成了莹白世界,一瞬刺目的清明,恍惚真能凝结成永远。
闭了目,深深吸了口气,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将胸中那不舍、悲伤、无奈统统压下,睁开眼,惊异于自己竟能平静的微笑,一字一句的说道:“好,老师,记得写信回来。”
甚至不敢、不能说:早点回来。
那人于风雪中微笑如当初,可自己胸臆里的辛酸已经快爆发,喉咙里满是腥甜:那人口口声声说的都是为了“曦儿”,可“曦儿”不是那冰冰冷的江山!“曦儿”只是揣着一个小小的心愿——
凤怀曦在御案下攥紧了双拳,音调平稳,自恢宏的大殿里传播开去,已完全符合一个帝王的气派:“准奏。辛苦太傅了,朕赐你尚方宝剑一柄,一切便宜行事。”
只是灼热忍不住的泛滥上眼眶,无人能窥见皇帝眼里流转的莹光,那光芒一直追随着那人的身影消失在苍茫风雪之中。山呼万岁的声浪里,他从玉座上站起身,张开了双臂,黑色朝服上金龙腾然欲飞,将那天下都揽在了怀内。
阶下群臣似有所感,都为这气魄神夺,不由自主又一次纷纷跪下,高呼万岁。
殿外的人似乎听到了什么,蓦然回过了首去,却只见一天一地纷飞的雪花,迷离如曾经的……白梨……
《天朝史》载:圣祖启天弘道高明肇运圣武神功纯仁至孝靖皇帝讳怀曦,文宗长子也。母纯孝文皇后。燮阳元年,封太子。三年,之质北蛮。帝貌奇伟,智勇有大略,能推诚任人。遇太傅沐沧澜,奇其仪容伟丽,智谋卓越,乃以师事之,终其一生,不曾有改。六年九月,归国。十一月,即皇帝位,大赦天下,以明年为景弘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