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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空城 ...

  •   我本以为,我这一生,眼中唯有天下舆图,可直到自己老了,才明白自己心中守着的,唯有一座城池而已。

      或许是许昌,或许是洛阳。

      又或许,都不是。

      一年,又一年,枯了年轮,谢了红尘。我守着这座城,旧时誓言,我一一都兑现了,才发现自己早已经不知该往何处去。

      既然已经守了这么多年,那便再继续下去又何妨。有人说我是天下第一的守城大将,没想到,却是一语成谶。

      首阳山上山花生生发发,不知不觉间,我已白头。

      你曾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可你为何要离我而去呢?你走之后,我任凭时光摧残记忆,最终记不起你的模样。

      这天下都不是我的。你走以后,我的天下,就只有一座孤城。

      第一章:空城

      古城之下,大军阵前,我听一支琴曲,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却不成千古佳话,反成我一世败笔。

      或许百年之后,千年之后,后人提起我之时,会笑笑说,司马懿终究不是诸葛亮对手,一首琴曲,一座空城,三五扫地人,一人羽扇纶巾,硬生生退了几万大军。我在九泉之下听见这等评价,只怕也只能苦笑,叹自己的确不如他,他是千百年一遇的神人,而我,只是个普通的聪明人而已。

      那时那首曲子,我此生只怕再无机会听到。那一曲背后暗藏的玄机,我听懂了,却未曾听穿。他守着那座空城,在我大军面前依旧如此镇定,磊落坦荡,半点杂念都无,一个音都不曾错。后来听昭儿说那城中并无伏兵,我才明白自己终究,输了何止一城。

      我司马懿自负才能,平生唯有孔明,是我最敬重最忌惮的对手,遇上他,我这一生却也不寂寞了。

      那一首琴曲,就当是一场知音,一声问候吧。

      很多年前,我也曾手把手地教人弹琴。

      我曾对他说,沐浴焚香,寡欲清心,方可抚琴。

      只可惜他往往杂念太多,就连在水边垂钓,都频频走神,鱼儿食尽了饵料悠然而去,他还在敛眉苦思,问我,先生教我,如何应对。

      那时候我架琴在水边,自顾自地弹。

      弹的什么曲子,我已经记不清了,左右也就是些端正高雅的调子,听得他有些烦闷,便过来拉住我的手,不让我按弦。

      “先生换支曲子吧。”

      我垂着眼皮不看他。“公子想听什么?”

      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手还扣在我腕上,温热有力。

      “我想听先生说说话。”

      我仍是不看他,嗤了一声。“我有什么可说的,公子还是听听琴曲吧,闻弦歌而知雅意,倒是胜过我啰嗦那许多。”

      他应是愣了一下,没想到我会如此拒绝,连呼吸都短暂地停了一刻。尔后他声音艰涩地问:“先生,这是何意?”

      我想他问得出这句话,还是下了些决心的。我抬起眼,看着他有些无措的样子,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我是了解他的,就算在人前装作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私下里还是像个小孩子,稍微受一点委屈便是一副大难临头的表情,哪里像是在他父亲面前,逆来顺受恭敬谨慎。

      于是我便笑了笑,抽出自己的手,却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

      “公子,你最近,魂不守舍,心绪不宁。在这里也就罢了,丞相面前,你若是这副样子,只怕他要责备于你。”

      他盯着我看,目光专注认真,不知是想从我眼中看出些什么,半晌,一扯嘴角,笑了出来。

      “原来先生是为我担心……”他在我身旁蹲下来,仰头看我,笑得很开心的样子,“那先生不如教我抚琴吧,修身养性,更可借以抒怀。”

      我看他这副样子,想必心里正打着些小主意,索性顺着他的意思问道:“公子想学何琴曲、抒何情怀?”

      他笑意更甚,凑到我耳边,道:
      “凤求凰。”

      昔时司马相如以琴心挑文君,歌曰: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双翼俱起翻高飞,无感我思使余悲。

      这支曲子,我从未在人前弹奏过。

      但是我从樟木箱里费力地翻出了琴谱,拿到阳光之下铺平整,摆在他面前。

      我手把手地教他弹这支曲子,他弹错的每一个音,我都亲手纠正过,按着他的手指,拨弄过每一根弦。

      他希望我问出来的话,我却没有问,或许是因为惧怕听到回答。我觉得自己并不需要知道更多的事情,我被丞相赶出许昌城的时候他打马追来时所说的话,对我来说便已经足够了。再多的,都是悖妄。

      傍晚时他极目远眺,青山绿水芳草斜阳。

      “我有时候觉得,这一生就留在这里,垂钓为乐,山林为伴,也不失为人生大幸。”

      听他这样说,我只是嘿然一笑:“公子倘若真这么想,也不会来此处寻我了。”

      他怔了怔,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又闭上了。我猜他大约是想要否认,然而却又开不了口。

      “先生,”他转过半个身子,扭头看我,“随我回府吧。父亲多少也猜到你隐居此处的缘由,他既然不过问,便是默许了。既然如此,断没有让先生继续在此受苦的道理。”

      我却笑道:“公子方才还说,在这么美的地方住一辈子是人生大幸,又怎么是受苦?更何况,我隐居此处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缘由,公子也只是闲时过来一同垂钓而已,不是么 ?”

      他被我问得哑然,目光闪烁不定,支吾了半天,末了说:“先生莫不是后悔了?倘若如此,我……”

      “公子,我对公子的评价,从当日到如今,从未变过。水边草庐也好,高门相府也罢,我司马懿又岂会在意?只是此时公子若携我返回许昌,丞相疑心病只怕又要发作,到时候公子世子之位无望,就连我的脑袋只怕都保不住,却是得不偿失。”

      他眉心眼看着又纠结起来。“难道就要一直委屈先生住在此地?不如我差人将这里修缮一番,送些器用过来,先生也住得舒适些。”

      我依然笑:“公子这是什么话,此间山清水秀,可潜心读书,可垂钓自娱,还有明主时时相顾,夫复何求?”

      却见他脸色渐渐黯然,夕阳中看起来竟有一抹铁青。

      “……仲达。”如果我没记错,这是他第二次叫我的字。第一次,是在离开许昌的路上,他将我禁锢于怀中,试图挽留。

      “你怎知,我是你的明主?”

      “公子又说笑了。三年前丞相让我为少公子师的时候,公子为何使陈群前来试探我?少公子为何会死,我被丞相赶出城的时候公子又为何来追?求贤若渴,礼贤下士,此若非明主,这乱世之中我司马懿只怕也别无栖身之所了。”

      他突然握住我双手,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教人听见一般。

      “倘若我说,我不单是要做你的明主呢?”

      他目光灼灼,步步紧逼,我却心平气和。

      他这点心思,我又岂是看不透,只是不愿说破罢了。

      可如今他逼到了这个份上,也由不得我视而不见。

      “公子,此事若是被丞相知晓,少公子……可就枉送性命了。”

      却见他丝毫不为所动,甚至眯起眼睛,带着一股威压之气,迫近我。

      “冲弟,不是我害死的。在父亲面前这样说,在这里我还是这样说。但是我全不否认,我嫉妒冲弟,嫉妒得快要发狂。”

      “少公子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可惜,可惜。”我摇摇头。

      “我想要的东西,父亲都给了冲弟。仲达,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他伏在我耳边,气息有意无意地吹进我耳朵里,我闭了闭眼,一动不动。

      “公子何用我教,早在三年前……”

      “仲达!”

      他声音中带了几分愠怒,大约是不愿我反复提起曹冲之死。我想他大约还是疼爱那孩子的,只是丞相对曹冲的宠爱,逼得他走到这一步。

      “二公子!”他带来的下人,突然在远处唤他,“天色不早了,若再不回府,只怕城门便要关了。”

      他自我肩侧抬起头,想了想,放开了我,朗声冲下人道:“我与先生还有些要事商谈,今日便宿在此处,你们先回去吧,明日午后再来此接我。”

      那人似乎有些犹豫,但又不敢违逆主子,于是便去了。我本欲阻止,可看到他的眼神,到了口边的话便收了回去。

      我已经拒绝了他太多次,一而再,再而三,或许我也像丞相一样,将他逼到不得不发作的悬崖边上了。

      “公子,你不该如此……”等下人都走了,我才缓缓开口。

      “先生既然不肯随我回许昌,我便时时来这里住上几日,反正父亲忙于政事,也顾不上我这个可有可无的儿子吧。”

      我叹了口气。与他相识三年有余,他的性子,我不可谓不了解。隐忍内敛也好,机关算尽心狠手辣也好,又或是孩子脾气也好,总是让人觉得放心不下,不忍心丢下不管。

      或许是命定的劫数吧。

      “公子啊,丞相虽然默许你来这里,可你别忘记了,你如今身居副丞相之职,每日殿上议事,若是疏忽怠慢,丞相定会对你有不满。明日丞相若是问起来,你如何解释?”

      他紧了紧眉头,反问:“那先生何时随我回许昌?”

      我无可奈何。

      “丞相立世子之日,我便回去。”

      他微微有些惊讶。“可……倘若父亲立子建为嗣……”

      “丞相若是真心想立四公子,他早就立了。公子,你当了解四公子,他可是继承丞相大业的最佳人选么?”

      “子建,子建他文章才华,莫说是在诸公子之中,就算是放眼天下,能与他比肩的也是凤毛麟角……”

      我摇头:“我不是早就说过,文章才华再好,不通权术,不懂人心,依旧不是能成大业之人。植公子才华天纵,公子虽然也善诗文,可若说流传后世,只怕远不及植公子。但若说功名大业……”

      言尽于此,我已无需再说。他从不是个驽钝之人,只是有时太过谨小慎微,总是需要旁人点破。
      寂静片刻,他突然在栈桥边坐了下来,抓起一旁的鱼竿,挂上钓饵甩了出去。

      “太阳落山之前,先生再弹支曲子吧。”

      看他样子,想必精神已定,能静下心来钓鱼听琴了。

      “公子想听什么?”

      “……猗兰操。”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有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注:此为蔡邕《琴操•猗兰操》中所引,相传为孔子所作。)

      “父亲……”

      琴歌之声被来人打断,我抬起头,看到司马昭一脸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口,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弹琴时不愿人打扰,他自是知道的。而明知故犯,定是有要紧的事要通报了。

      “父亲,陛下的钦使到了。”

      我点点头:“是来宣旨的么……要被召回洛阳了吧。这兵权,定然是握不住的。”

      “父亲此次大胜蜀军,陛下应当论功行赏才对。”

      我哼了一声:“莫说赏赐,陛下不加怪罪已是万幸。”

      他愕然地抬起头,我摆摆手示意他无需多说,起身整衣准备去接旨,走到门口顿住脚步,回过头看了他一眼。

      “昭儿,你去收拾行囊,把我的琴好生收好,准备回洛阳。”

      太和二年,在那个人死去两年之后,我从雍凉回到京洛,面见魏帝。

      曹叡容貌,与其父是有几分相似的。我跪在他面前,恍惚间觉得,那个人还在生,就站在我面前,对我说着些什么。

      因此我不敢抬头,生怕看得清楚了,幻觉便破灭了。

      “爱卿……”

      曹叡这样叫我,我只得在心里苦笑。

      我记得那个人继位之后,都始终叫我仲达。

      “朝中有些人,说空城计一事,乃是你有意放走诸葛亮。他们说,你有兔死狗烹之忧啊。”
      曹叡年轻的声音这样说。

      我连连叩首:“陛下明察,万万没有此事啊!”

      “爱卿请放心,这等谣言,朕自然是不信的。只是朝中有人忌惮你的功绩,倘若朕再为你加官进爵,只怕百官不服啊。朕也是为了保护你……”

      他后来又再说了些什么,我都记不清了。我只知道自己谢了恩,匆匆退了出来,司马昭在殿外候着,一脸忧色。

      “父亲……”

      我不理他,径自往外走。

      “父亲,陛下可是怪罪了?”

      我停下脚步,冷冷看他:“司马昭,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隐忍?”

      他低下头,心里大约是有些委屈,没有再说话。

      “唉……”我拍了拍他的肩,“回家去吧。我的琴可带回来了?”

      “带回来了。父亲这些日子,好像格外喜欢弹琴。”

      “呵……世人只知孔明空城计一曲琴音吓退仲达,却不知我那天听着他的琴曲,只觉得天下偌大,却让我得逢知音,上苍待我不薄啊。”

      他疑惑不解。

      “我和孔明,虽不是同道中人,却是知音。在古城之下听他弹琴的时候我就在想,其实我们两个,都是守着一座城啊。”

      “守城?”

      “一座……空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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