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花开》莫问卜

9、离家

　　沈铁风一头雾水的跟着沈沧浪一路小跑，他想不出，这傅家大宅之中还有什么值得他如此在意。对于他们的去而复返，傅茗之显然有些惊讶。

　　沈沧浪撑着门，也不待气喘匀，劈口问道，“傅老爷，在下想见见桃桃姑娘，可以吗？”

　　怎么也不会料到他匆匆赶回居然是为了问这一句，傅老爷面色一僵，但瞬间恢复如常，“沈公子，你看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那一瞬间的不自然被沈沧浪收进眼中，他眼神一沉，心也跟着一沉：果然，和他猜得一样。可笑，不久前他还在心里鄙视傅夫人，却原来自己也高尚不了多少。

　　那天，他一走了之，满心想的都是如何救出红袖，全然没有想过，自己这一走，桃桃会不会被自己连累。其实他早该想到的，如果不是桃桃告诉他真相……可他却一直都没有想起来，直到看见大门前那两株桃树，他才豁然想起——刚才那场混乱，傅府几乎倾府而出，可他却没有看见桃桃。

　　他不知道傅府的家规如何，但显然的，桃桃一定是受到了责罚，因为他！

　　人果然是伪善而自私的生物，一味的追求自己的幸福，丝毫意识不到是否伤害了别人，事后又总是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忘记感恩和道歉。这个想法让他无比自责，幸好，还来得及亡羊补牢。

　　深吸一口气，他低声道，“可是，我明天就要离开这儿了。无论如何，我想和她说声对不起，若不是我，她不会受到处罚的。”

　　向一个下人道歉？！这样的话傅茗之是第一次听见，他微微一愣，怔怔的看向沈沧浪。终于，他叹息一声，“你们跟我来吧。”

　　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柴房的一隅，听见开门的声音，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
　　心突地一抽，莫名的泛起一阵心酸。身后，铁风呓语般喃喃道，“青砂……”
　　“公子？”桃桃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他，慢慢的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哥哥？”青砂抬起头来，茫然的看着他，终于对他苍白的笑了笑。
　　眼前之人和记忆中的那个身影慢慢重合在一起。
　　沈沧浪一怔，果然，真的，很像啊……

　　他不能指责傅老爷什么，不过是惩罚一个犯错的下人，搁在哪里都是很正常。
　　“桃桃姑娘，你愿意跟我走吗？”他忘了自己是来道谢道歉的，一开口说出的竟是这句。

　　没有月光的黑夜里，温润如玉的少年公子对着饥寒交迫，狼狈不堪的她伸出一只手来，问她，“你愿意跟我走吗？”泪水在一瞬间模糊了双眼，她咬着唇，用力的点下头。

　　一行三人到达驿站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考虑到桃桃的缘故，沈沧浪很体贴的雇了一辆马车。
　　“大哥，你真的决定弃文从武？”
　　“我决定的事情什么时候改过？”沈沧浪淡淡一笑，“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回家一趟，你有话要带给青砂吗？”
　　沈铁风脸微微一红，瞥了眼一边的桃桃，低声道，“让她等我五年，五年后，我会带她离开。”
　　似乎很开心，沈沧浪轻笑一声，“我期待你们的婚礼。”

　　看着马车消失在官道之上，沈铁风心中忽然泛起一阵空落落的感觉。五年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青砂。大哥和自己都不在府中，青砂一个人一定很辛苦。思及此，心底涌起一股冲动，让他想立刻跳上马飞奔回长安。

　　握紧袖中的委任状，铁风咬牙按捺住这种冲动。大哥给了他五年的时间，他怎能不好好珍惜？五年的时间，他可以做很多事情，证明自己的能力，最重要的是，造出两个假的身份给自己和青砂。只要再忍耐五年，五年后，在这个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他要给青砂最完美的幸福生活。

　　连日的奔波，刚一靠上马车，强烈的睡意便侵袭而来。沈沧浪掉进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里：

　　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树林外，一只美得炫目的蝴蝶从他面前飞过。他本能的去追，忽然那蝴蝶撞上了一面巨大的蛛网，痛苦的挣扎。他心中一急，挥手扯烂那蛛网，将那受伤的蝴蝶捧在手心。蜘蛛被他扫落，一落地立刻膨胀起来，直变得像茶盅那么大，额间开出一只鬼眼。它一个跳跃扑落了他手中的蝴蝶，几乎是瞬间，那蝴蝶一阵抽搐，就此死去。蜘蛛转过来，冷冷的鬼眼看着他。

　　他吓了一跳，转身向树林深处逃去，不知逃了多久，密林中窜出两只猛虎拦在他面前。他横下心打算拼死一搏，那两只老虎却莫名其妙的满地打滚，以头撞树，看起来无比痛苦。目瞪口呆的握紧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尖刀，下一秒那两只老虎已经死在了自己手中。越过巨大的虎尸，他看见虎穴里躺着一只可爱的小猫。

　　身后树丛沙沙作响，那只诡异的蜘蛛追了过来，不及多想，他急忙抱起小猫准备继续逃命，蓦地心口一痛，他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看见自己的胸膛上戳着一只猫爪……

　　“公子，公子……”
　　沈沧浪一惊醒来，原来是一场梦吗？抬手擦了擦额头，居然满身冷汗，心有余悸。
　　“公子，我们到驿馆了。”桃桃递过一方手帕，“公子可是做噩梦了？”
　　掀开车帘，被夜晚的冷风一激，沈沧浪恢复了清明，“是啊，做了个很荒诞的噩梦。”

　　进了房间，看着桃桃忙前忙后，沈沧浪终于忍不住道，“桃桃，虽然我给你赎了身，但你真的用不着把我当成主子。我帮你，一来是因为我感激你，二来，我害你受罚，真是抱歉的很。最重要的是，你让我想起了我的妹妹。所以，你别再把自己当成下人了，也别再叫我‘公子’了。不介意的话，你可以和铁风一样，叫我一声大哥。”

　　桃桃有些发愣，沈沧浪也不介意，温和的笑笑，继续道：“这次我要离家很久，我想你们年纪相仿，如果有你陪着，青砂应该会开心点。当然，你的身份是我的朋友，不是下人。你愿意吗？”

　　沉默片刻，桃桃咬着唇，低声道，“桃桃想跟着公子。”
　　“我要去的地方……”沈沧浪想了想，“这样吧，你还有什么亲戚吗？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桃桃摇了摇头，眼眶微红，“没有了，娘亲走得早，留下我和妹妹相依为命。可我却把妹妹弄丢了……”她吸了吸鼻子，眼泪在眼眶打着转，却就是倔强的不肯流出来。

　　这个孩子和青砂一样坚强。忍不住轻叹一声，抬手揉揉她的头顶，“傅老爷说你是自己卖身为奴的，可是和你妹妹有关？”

　　“我从牙婆口中得知她曾卖过一个很像妹妹的女童去傅府，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去试试，可惜，没有找到。”她压抑着悲伤，一双泪眼看着沈沧浪，“沈大哥，我已经没有亲人了，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拒绝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怎么会要赶你走？好了好了，我们不说这事了，好不好？”

　　一个月后，站在沈府门前，沈沧浪脸上带着由衷的喜悦，快步走上台阶，拍响自家的大门。习惯了漂泊的人，总是格外贪念家的感觉，然而他们却又不愿意总待在家中，很矛盾的心理。

　　门开了，“少爷？！”开门的福伯很激动，“老爷，少爷回来了！”
　　沈沧浪忍不住笑意，连忙冲他摆摆手，“福伯，我这次是悄悄回来的，父亲呢？”
　　“老爷在书房。少爷，您……”老人家欲言又止，“您还是去看看大小姐吧。”
　　笑容一僵，“母亲又惩罚青砂了？”

　　“大小姐昨天不知道为什么，偷偷溜出府去。夫人知道了，罚大小姐跪在祠堂抄《女戒》一百遍。还说不抄完不准吃饭和睡觉，这都一整夜了，大小姐身子那么弱，可怎么受得了啊。”福伯说着说着，忍不住抹了把眼泪。

　　桃桃听的一阵心惊，刚一忍不住抬起头来，就听沈沧浪沉声道，“我这就去找父亲。”
　　默默的跟在沈沧浪身后，桃桃满腹疑惑，这是她第一次听见沈沧浪用这么冷的声音说话，也是第一次从他身上感觉到怒气。这一家人的关系似乎……

　　沈沧浪甚至连门也不敲，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父亲大人。”
　　锦袍的中年人从书案后抬起头，满脸诧异，“沧浪？你不是去零陵上任了吗？”
　　“青砂被母亲罚跪，您不知道吗？”沈沧浪面无表情，声音冷得没有温度，“青砂是您的亲生女儿啊！您要是这么不待见她，您当初可以不生她呀！”

　　“砰”的一拍案，沈老爷气的面红耳赤，“逆子，你这是在和爹说话吗！你给我滚！”
　　“我这次回来本就是要告诉您，我要去学武。零陵郡府尹之位我已经让给了铁风，这株连九族的欺君之罪，还请父亲多多帮衬。”沈沧浪微微一笑。

　　“逆子！你敢！”沈老爷捂住胸，一阵剧烈的咳嗽，“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家门，就永远别回来。”
　　沈沧浪脸上笑容不减，一拂袖潇洒出门，淡淡道，“不回来，就不回来！”

　　不管身后沈老爷气得七窍生烟，沈沧浪径直走到祠堂，在桃桃诧异的目光中，他一脚踹开了大门！然后，她看见了祠堂中央跪着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小女孩缓缓抬起头，苍白着一张脸，对沈沧浪虚弱一笑，“哥哥……”

　　桃桃呆了呆，这就是沈沧浪的妹妹，沈青砂吗？怎么会这么单薄瘦弱，连她这个当惯了奴婢的人都觉得心疼。
　　沈青砂艰难的站起身来，忽然一阵眩晕，身子晃了晃便向前栽去。
　　“莳萝！”沈沧浪惊呼一声，冲过去接住她。

　　躺着沈沧浪怀中，沈青砂缓缓睁开眼，努力微笑，“哥，我没事，我只是跪的久了一点。”
　　沈沧浪觉得眼睛有些酸涩，“莳萝，哥哥要离开这个家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放低声音叫着妹妹的乳名，忽然觉得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很残忍。

　　“铁风哥哥是不是也不回来了？”沈青砂愣了愣，面无表情的垂下眼，声音轻轻的，更让他觉得心疼。
　　“铁风让你等他五年，五年后，他会回来，带你离开。”
　　“五年……”她低低的笑了声，“嗯，我知道了。”

　　“莳萝，哥哥找个人陪你好不好？”
　　沈青砂一抬眼，桃桃也刚好看过来，两个女孩目光相触，同时产生出一股同类相吸的感觉。终于，青砂对她了然一笑，点了点头。桃桃脸色一红，知道被她看穿了心思。

　　“不用了，哥。我一个人习惯了。倒是你，一个人出门在外，有个人在身边照应总是好的。”
　　“那……好吧。”沈沧浪叹了口气，他这个妹妹看起来总是一副很温顺的样子，其实，比谁都倔强，她说过的话是不会改变的。

　　沈青砂偏过头看了桃桃一眼，对沈沧浪眨了眨眼睛，笑道，“送你一句话——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如惜取眼前人。”
　　声音不大，却刚好够屋中的两人听见，桃桃低下头，脸更加红了，沈沧浪无奈的笑了一笑，却什么也没说。
　　最终，沈沧浪带着桃桃如同来的时候一样，悄无声息的离开了沈府。按照那位神秘的老者留下的地图，沈沧浪还算是很顺利的找到了那个叫“无名谷”的地方。

　　一进山谷便看见一株参天大树，树下坐着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在专心致志的雕刻着手中的人偶。老人背对着他，看不见相貌，一眼能看见的便是老人腰间缀着的一块玉牌。

　　这块玉牌他并不陌生，沈沧浪不由的停住脚步，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老人慢慢转过身，沈沧浪退后一步，过了片刻，终于微微一笑，“是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