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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北元二十一年。
      一个天边弥漫着粉紫色彩霞的夏日傍晚,喻以宁第一次见到了林述钦。
      那是北元的夏末,干燥炙热的午后才落幕,空气中便已薄薄染上一层凉意。
      喻以宁在北元皇宫之中已经等待了两个时辰。
      她是安枫人,安枫皇室宗室女,父母双亡,几个月前才被册封为熙和公主。
      刚当上公主没几个月,便摇摇晃晃地坐了半个月马车,跟着安枫出使北元的使团来到了北元京城。
      今日她天未亮就起身,时至午后,已入宫觐见、用过宫宴。眼下,她才从北元舒妃宫中出来。
      舒妃,十年前从安枫远嫁至北元,论辈分,喻以宁唤她一声“姑姑”。
      二人虽非亲姑侄,然而有几分亲缘。又因舒妃久居北元,难得见到母家亲戚,见着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喻以宁,才执手便落下泪来。
      一时之间场面伤感,舒妃细细问来安枫一应境况,喻以宁乖巧一一回着。
      眼前的美妇人年近三十,风华正茂,举手投足间皆是一副养尊处优的贵人姿态,只是泪眼之中浅浅流露出的几分伤感让人揪心。
      远离亲人,背井离乡,姻缘虽是政治筹码,一辈子仍可享荣华富贵。
      这也是喻以宁的命运。
      二人热络地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又默契地,突然停住。
      紧接着,舒妃笑道:“时辰还早,我遣人领公主去见见三皇子。”
      抬眼间,她脸上的脆弱之态以消失不见,就连眼角的泪水都已然风干。
      喻以宁呆愣愣站在原地,看着舒妃梨花带雨的皱成一团的脸恢复成一张白纸。
      离开时,姑侄二人执手告别,喻以宁却未能从舒妃眼中再看到一点儿情绪。
      也对,毕竟从嫁来北元的那一刹那起,安枫的一切都是旧事,只有北元的事才是新事。

      喻以宁由宫人领着,穿过回廊、宫墙,出了后宫。又同安枫使臣周望一道踏进了三皇子在公主的住处东宫。
      紧接着,东宫之中的小黄门领着二人穿过丛花修竹,在一处临水的亭榭之中暂做休息。
      在那之后,她从艳阳高照,等到日头西垂,也没能等来尊贵的三皇子。
      喻以宁斜依在亭榭中的石杆上,抬眼漫不经心地遥望着远处树上随风摇摆的枝叶,手中的象牙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三皇子虽暂居东宫,然而并未册封太子。此行安枫使团的目的,便是让北元太子的候选人三皇子同意联姻。
      此前多种试探,三皇子皆不回应。无奈之下,安枫已探亲舒妃为借口,亲自带着公主前来相看。
      周望是安枫太卿,往日在安枫朝中呼风唤雨,眼下得此冷遇,原本并不瘦削的脸庞因为咬牙鼓气更显丰腴。
      眼下,另一主角久久不来。周望面色凝重,浓眉紧拧,终于是叹了口气前去寻小黄门。
      周望才走,喻以宁便松了死死掐住大腿的手,噗嗤一声笑出来。紧接着,身子一歪,舒舒服服地倚在了美人靠上,仍有金色斜阳洒在面上。
      安静片刻,渐闻脚步声起。她坐直了身子,抬眼间,便见周望喘着气前来,面色喜色难掩,边拭着额头上的汗边说了得来的消息。
      “公主,打听到了。三皇子在西侧厢房之中,请公主移步。”

      喻以宁轻轻应声,用力将自己从美人靠上抬起来。跟着周望出了亭榭,沿石板路前行。
      她边走边整理着头上繁琐的配饰和滚着金边的衣服,耳边周望的唠叨声不停。
      “听闻三皇子喜欢温柔贤淑的女子,还请公主多多忍耐,得三皇子青眼才是。”
      喻以宁手上动作一顿,心中叹了口气,却带着笑回道:“周太卿,我知道了。”
      周望未再多话,只有一紧一慢,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踏在地上。
      这东宫安静得渗人,喻以宁被这脚步声搅得心烦。
      虽她才十七岁,难免也要叹一句际遇奇妙。
      她,几个月前还是无人照顾的落魄宗室女,只因长公主不愿嫁北元,于是被匆匆封了公主,还亲自到北元供三皇子相看。
      无人过问她的心意不说,众人皆觉她能加入北元宫中已是莫大的福分,更应当为安枫鞠躬尽瘁。
      而她,一个孤女,不过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就是面前这道门了。她眨了眨双眼,嘴角微牵,脸上随即浮现出了一个端庄得体的微笑。
      周望上前叩门。
      “进来。”里面传出的声音低沉。
      周望的眼神担忧中又有乞求,喻以宁微微颔首,随即径直踏入房中。
      她身着青绿色滚金边的襦裙,行动间,环佩声轻轻响起。就如同北风浮动的梨花,轻轻一动,就飘然落入房中。
      斜阳透过窗棂裹着金色的灰尘映照入房中,几株金色的阳光点亮了原本沉闷的房间。
      喻以宁定睛一看,才见里间榻上,端坐着一位身着玄色长袍的男子。男子正专心沉浸在桌案上的棋盘之上,气度、打扮皆不似普通人。
      应当就是这位了。
      喻以宁见那人对自己进入房中毫无反应,仍只顾着棋盘,只得款步向前,俯身见礼。
      “安枫熙和公主,见过殿下。”
      喻以宁的声音如翠玉一般玲珑。
      榻上的身影闻言微微皱眉,似有惊讶之意。他循声而望,目光定在喻以宁身上。
      待看清来人,他眉头蹙得更紧。
      男子此番表情皆因他并不是这东宫的主人三皇子林裕禛,而是北元皇帝的幼弟,定王林述钦。
      林述钦满目狐疑,他很肯定,她寻错了人。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见她。
      半个时辰前,他见过圣上后来东宫中寻三皇子。
      穿院而过之时,一转眼便瞧见了这抹青色的身影。东华宫内鲜有女子出入,如此夺目的女子更是少见。
      他视线在倩影之上多打量了几下,身边的小黄门便开了口。
      “今日安枫使团来访。听闻安枫公主要前来拜见三皇子。”
      小黄门点到为止。不远处那人自然就是安枫公主了。
      安枫公主闲适到有些百无聊赖的姿态,想必是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她双眼轻阖,倚在美人靠上闭目养神,许是时间久了,身子倾斜成一个几乎就要载过去的角度。
      头一重,眼见就要摔下去,却又猛地立起身来端坐。
      风起,鬓角的碎发划过她洒着金光的脸颊。她见四周无人,深深出了口气,抬手轻扶昏睡间松散的发钗。
      见三皇子?今日他也是来见三皇子。
      屋外风起,沙沙竹声延绵不绝。
      亭榭旁绿色的身影此时却在咫尺之遥,比起遥遥一瞥的灵动惊艳,眼下端庄拘谨的她倒像是换了一个人。
      她屈身行礼,每一步,每一个动作都像是被训练过千百遍一般,一副端庄的贵女之态。
      虽长时间保持并不舒适的姿势,却稳稳站着,不曾晃动。
      “起来吧。”林述钦道。
      喻以宁闻言缓缓抬首,恰恰对上林述钦的眼神,她浅浅一笑,笑中满是羞涩,随即又垂眸下去,立身站在原地。
      “熙和公主……先前和亲之人似乎是永昭公主?”
      林述钦突然想起此事,问道。
      喻以宁柔声道:“……永昭公主喻婉英身子不适。”
      “那你是?”
      “熙和公主,喻以宁。”
      “喻以宁……”林述钦一字一顿地念出了她的名字,似乎是恍然大悟。“哦,想起来了。喻婉英身子不适,所以半年前和亲对象换成了喻以宁。”
      喻以宁颔首示意正是如此。
      林述钦透光隐隐日光望向她,见她虽大方回应,双手却紧紧握着,耳朵已是一片绯红,紧张之色难掩。腰间嵌满宝石的象牙扇稳稳垂着,是安枫独有的工艺。
      他不由多望了几眼象牙扇,随即眉头一皱,俊逸飘然的脸上仍挂着一抹浅笑,“你姐姐身子可好些了。”
      “多谢殿下关心,姐姐身子已大好,只是仍需静养。”喻以宁垂眸答道。
      适才匆匆一瞥,见眼前之人朗目星眸,气度不凡,与之对话时,又觉温文尔雅如春风拂面,与传闻之中大相径庭,通身无狠厉之色,偏偏如湖水般沉静。
      与陌生男子讨论联姻之事,令她紧张而羞愧。
      更何况,从头到尾,这件婚事,对于她来说,完全是无妄之灾。只是因为安枫需要有一位公主去联姻,而喻婉英不愿意,她就被赶鸭子上架。
      好在眼前男子语气并不轻佻,面上也并无调笑之意。
      在喻以宁沉默之时,他起身,深深望了喻以宁一眼。
      喻以宁身子站得直挺,眼眸却低垂,摆出一副任人搓圆揉扁的乖巧的姿态。
      林述钦想起适才在院中恣意不拘礼的少女,收回笑容,“安枫不仅派使臣前来,公主更是跨过千里亲来相见。”
      他语气一顿,目光锁住喻以宁,“如此诚意,三皇子若是知道,想必是会满意的。”
      喻以宁抬起头来,她瞳孔放大,眼中闪过一丝不可置信,却又难以相信适才听到的话语。
      她挤出一下,试探道:“公子所言何意……公子不是三皇子?”
      她颤抖的目光对上林述钦坦然的目光,瞬间明了男子所言之意。
      她脸色比刚才更红,整个人突然从一株蔫吧的小草变成了一朵迎风而动的芍药花。退后一步,高声发文。
      “你是谁?胆敢在东宫之中冒充三皇子?”
      林述钦见她恼怒,却仍是平常之色,缓声道:“东宫之中,无黄门引路,擅自入殿,见了我便称‘殿下’,是你先入为主了。”
      喻以宁身子一颤,这人竟厚颜如此!
      转头一想,也琢磨出了几分不对劲来,适才自己等得无聊,便乖乖跟着周望行动,眼下看来,要么是周望被人摆了一道,要么是自己被周望摆了一道。
      可是,眼前男子虽无配饰,通身却尽显贵气,一人独坐东宫之中,唤了“殿下”却又不否认身份,很明显,也不是她能招惹得起的。
      不论如何,先走为上。
      她脸色变了几瞬,最终深吸一口气,挤出浅笑,“贵人说的是,是我惊扰贵人了。”
      她欠身一福,说罢就要转身出门。

      “慢着。”林述钦开口道。
      他转身几步跨在喻以宁面前,高大的身子挡住她的去路。
      喻以宁看不见他的脸,只觉屋中又暗了几分,是点灯的时辰了。她发神之时,却听他淡淡开口。
      “这位熙和公主,北元东宫可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
      话音刚落,他一个探身逼近喻以宁,右手向她腰间摸去,回身之时手上便多了一把象牙扇。
      喻以宁手一摸腰间,顿时知道自己的扇子被他拿了去。
      “贵人拿我的扇子作甚?”她虽尽力压抑,眼中的怒意昭然可见,
      俨然一副被冒犯的恼怒之色。
      只因这并不是一把普通的扇子,而是一把扇刀。
      她目光跟随男子把玩扇子的手,只祈求他什么都发现不了,这场闹剧快些结束。
      可惜,事与愿违。
      只见他瘦削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动了扇子侧面的一块凸起,“咔嚓”一声,明净照人的刀刃弹出。
      刀刃出鞘,喻以宁刹时间变了脸色。这把扇刀她日日别在腰间,只做遮阳扇风之用,几乎已然忘了这是一把刀。
      林述钦被扇刀吸引了目光。这等精巧的物件,宫中常有进贡。
      然而,若论及做工精巧、巧夺天工,这倒是头一件。
      他心中暗叹这巧夺天工的技艺,嘴上却冷冷道:“入我北元宫殿,竟敢携带凶器,熙和公主究竟有何目的,或者你,根本不是熙和公主?”
      喻以宁只觉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胸膛,入宫时自有侍者一一检查所带之物,这扇子,她虽存了些心思,做防身之用,然而短短没有用此伤人的心思。
      她从慌乱之中沉静,缓声道:“这……并不是凶器,只是一把扇子。至于我的身份,我同安枫臣子携国书而来,自是安枫公主。你又是什么人?敢质疑安枫公主的身份?”
      林述钦闻言,眉头紧锁。她胆子还真是大,入宫携带兵器,若是被人发现,便是当场杀了她也有可能,竟还敢质问他?
      林述钦眼神仍端详着刀刃内部的刻字,不发一言。
      二人周遭的空气却骤然冷了些。
      在沉沉的静默之中,喻以宁不止一刻觉得,这匕首会指向她的身体,刺向她的喉咙。
      此行已是屈辱,若是死在北元,下了地狱也无言见父母了。
      喻以宁几乎无法忍受这沉默,她正要再开口之时,却听得叩门声。
      她心跳一滞,身子微微颤抖。
      林述钦视线盯着她,却朝着门外告诉问道:“什么事?”
      “定王殿下,天色暗了,奴婢前来点灯。”一宫女的声音传来进来。
      空气刹时之间凝结,喻以宁面色凝重,呆愣在原地,微微张开的嘴巴表明她此刻很震惊。
      林述钦见她讶异,从她身上移开视线,顺手将扇刀收入袖中,又前去应门,提了灯进来。
      昏暗的房间中泛着幽黄的光,这光影打在喻以宁脸上,她才发觉自己早已手脚冰凉。
      她眼睁睁看着北元圣上的胞弟,被唤作“定王殿下”的男子,亲手点了屋中的几盏灯。
      “……见过定王。”喻以宁调整表情,识实务地定在原地见了礼。
      林述钦饶有意味地瞧着她。
      “一码归一码。适才未表明身份,是我的不是……可公主带刀而来,可是死罪。”
      喻以宁太阳穴一跳,脸色更难看,索性心一横求饶道:“……我并无伤人之意,只是路途遥远,用以防身,今日入宫之时,忘了取下……若是冒犯了殿下,还请殿下恕罪。”
      林述钦适才取扇之时,刻意试探,她并不会武,又见她面色苍白,一副小心翼翼之态,沉吟半晌,才缓缓开了口。
      “既然是为了防身,在我北元宫殿内自有护卫护公主安全。这扇子,便先放在我这儿了。”
      “那殿下什么时候还给我?”
      喻以宁一心惦记着扇刀,脱口而出后又觉语气强硬强人所难,嗫嚅着补充道:“此物为亲友所赠。”
      言下之意,林述钦不能夺人所好。
      林述钦冷冷一笑,这公主,是要命还是要扇子?他敛了神色,走出门外,吩咐道:“安枫公主走错路了,带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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