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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落凡尘 ...

  •   是夜,荒郊的破庙里冷得要命,那扇本就不存在的门让风更肆无忌惮的闯进来,打灭了已然腐朽了供桌上的刚点燃的蜡烛,岌岌可危的房梁上传来吱嘎吱嘎的声音,与一声声微弱而又沙哑的喘息揉在一起,诡异而又……充满死气。

      “呼……”

      扶桑不可抑制地深喘了一口气,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却仿佛看到一团白雾在空中撩散开来。

      “这梁上的是老鼠,这地上的……竟连老鼠还不如”

      她俯了身子,凑近去看那奄奄一息的少年。

      褴褛的衣衫被他的干枯的手紧紧拽着,似乎这样便能留存一丝温度,只可惜腿上的裤子早已破了,露出带有淤青和血渍的半截小腿,寒冷便顺着破损处钻入,侵蚀着他的每一寸身体。那沾了污秽的原本应该很白皙的脸,此刻泛着不正常的晕红。

      想想,他是怎么到这儿的呢?

      哦,孤子千里寻父张诚茂,却被县丞老爹的门房打了一顿丢出来,跌跌撞撞地晕死在这里。

      可惜这里不是庇护所,这间连门都没有的破庙,只会变成他的朽木棺桲。

      她看着破席上的他蜷缩成一团,目光里满是悲悯。

      却又有些许惶恐。

      “扶桑啊扶桑,你还真是疯了,竟任由他将你拉了下来”

      她抚了抚额头,仍有些纳罕……

      一炷香前 ,天宫,司命殿。

      少年红着眼嘶哑嗓子发出了最后一丝痛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后,眼前的仇敌手起刀落,头颅坠地。

      扶桑还没缓过神来,轻轻喘了一口气,眼泪就挂了满面。

      挥袖关上命途镜,懒伏于绛朱矮桌之上,纤长的手指轻点放在桌上的那少年的命薄,疲累的阖上眼睛。

      “罢,罢,罢,又是未能活过十八的一世,这命途也忒惨了些,只不知是什么恶人托生转世,才要经这多世的折磨。”

      她的手指捏着眉心揉了揉,才将郁气揉散了些,可胸口还是闷的慌。

      想了想,便拿起那少年的命簿来,细细翻看,又忍不住轻轻念了起来。

      “第一世,不过弱冠的少年将军,金戈铁马,意气风发,却因错误的军机深陷包围,抵死一搏,战死沙场,连尸体都被戳成了个筛子,横尸荒野。

      第二世,缠绵病榻的员外郎,靠着天材地宝吊着一条命苟延于世,后于十七岁之时心力衰竭呕血而死。

      第三世,凿壁偷光的寒门士子,寒窗十载,才学过人,却在进京赶考的路上被流匪所害,死时两目泣血,遥望堪堪二十里的驰道驿路。

      第四世,正直的谏官,向来不惮于向皇帝进言规劝,最后却因为上书参奏功高盖主的跋扈将军而被拔了舌头。皇帝权衡之后,弃之,捏其罪状,赐了流放,途中苦寒,生生冻死。

      第五世……………

      第六世……………

      第七世…………

      第八世,也就是,刚刚看的这一世,武学世家的小公子,少年白马,潇洒恣意,却因父亲早年行走江湖的一桩错杀,仇家十年饮冰,联合想要等他们家倾覆后分一杯羹的一帮江湖宵小,一朝杀了他们全家一个措手不及,父亲力竭而亡,母亲为免受辱,自戕,而他被抓后施以极刑,三天三夜,血肉模糊,终而那仇家觉得厌了,或许也是因他身上满目疮痍没处下手了,便取了短刃来,准备一点点的割下他的头颅。短刃锋利,仇家又有武学在身,一刀下去竟取了性命,他反倒得了解脱。仇家却只觉遗憾,啧啧称叹:

      “还是下手重了些”

      念着念着,扶桑怒上心头,手也不知什么时候攥成了拳头。

      “混蛋!报仇寻他父亲,牵连一个孩子做甚,竟还是,竟还是这让人气极的虐杀,真是畜生!”

      真是让人恨不得钻进那命途镜里去,掐着他的脖子问上一遭,做人何故如此狠毒!

      啪!啪!啪!

      面前的朱色矮桌被她拍的生响。

      “若是见了那转生仙官,定要问一问这贼人,使他投了那畜牲道,让人骑其身啖其肉才要好!”

      “哎呦,真是好大的声响,司命仙君何时这般气性,这桌子跟着都要抖上三抖,只怕是那灵霄宝殿都要听得到了!”

      这话说的促狭,扶桑也便竖了眉抬眼去探。

      这一看,却瞬间没了脾气。

      来人袭了身霞衣,腰间缠了抹飞红,眉似远山染青,杏眼含情杳杳,樱桃两瓣唇,落绸一瀑发,步子爽利,耳垂两颗灵珠飘飘摇摇,一语未了人却先止,这般放肆,不是灵犀,却还有谁?

      “灵犀,你又打趣我”

      这灵犀是那月老殿里的,算是个灵缘仙子,平时牵牵红线,看管姻缘册什么的。而今的月老是个年轻的灵仙,原是个心性贪玩的,平日里寻他也是寻不到的,这姻缘殿的事务嘛,也便都归到了灵犀身上,凡人嗔痴爱怨,情缠思绕的,倒是忙的打紧。

      她这司命殿冷清,平日里也没人来,这灵犀得空了来上一趟,聊聊人间趣事,天宫轶闻,也算是有个伴。

      “哪里打趣你,倒是你,何时看起凡人命簿这般动情来,你我本应是看惯这些的,凡人姻缘命途,皆要跳脱出来去看,你这般上心,这本命途册怕不是要改写了?”

      “哪有,不过是慨叹,慨叹罢了”

      扶桑不自然地重复,合上了命途册,抬手施法将其置归凡尘阁中去。

      灵犀见她这个忙人搁了活计,虽愁心不减,却也不觉松快起来,足尖轻点,便轻飘飘地侧身倚卧在了扶桑的碧云榻上,一只皓腕撑了下巴,美目流盼。

      “桑桑,你且过来,我与你说桩趣事儿”

      扶桑闻言挽了挽堆叠在臂上的云纱,寻到碧云榻边。

      “什么有趣的事儿?”

      “前几日我理姻缘线的时候,有几根姻缘线不知怎的偏绞作一团,我一通忙活,好容易理明白了,结果一看,你猜怎么着?”

      灵犀眸子闪烁,故作深沉,倒真勾的扶桑心里直痒痒,忙追着问:

      “怎么着?”

      灵犀微微一笑,红唇翕动

      “狐狸”

      “狐狸?”

      扶桑听了,顿觉无趣

      “不过是灵怪的姻缘线,你倒说说这趣从何来?”

      “瞧瞧你,这就着急了?你倒猜猜是哪只狐狸啊?”

      “哪只狐狸的姻缘线能让你灵犀仙子觉得出常的?”

      扶桑脱口道,却灵光一闪,思及关窍,登时愣了一刹,试探着问:

      “莫不是?你们月老殿里的那位?”

      灵犀闻言连连点头

      “可不是?”

      “那可不就是出了大事?!”

      扶桑惊得眉头蹙成一团

      “这仙官们的姻缘线是不归月老殿纠引牵扯的,就如司命殿的命簿一般,只搁置保管,若是有了新机缘,再玉笔批改。如今月老不知所踪,他的姻缘线竟出了乱子,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

      “你莫要担心,我将绞着的几根线单搁着呢,回去便想法子处理”

      平日里灵犀是最操心红线的,现下竟将烂摊子抛下来寻她,扶桑倒有些奇怪

      “扔着这么大一个篓子,若换了往日,是定不肯出月老殿的,怎的今日却改了性子?”

      灵犀抚了抚腰间飞红,直身坐了起来,正色道:

      “这便是我要说的了,爻朱仙君的姻缘线共两个凡男绞到一条凡女线上,我本以为是解线时绞断了几根,细细瞧了才发觉并非如此,都是完完整整缠上去的,爻朱的自然得解,但其他二人呢,我实是难判,便干脆来你这里,求此凡女的命簿,好做决断。”

      命簿之事,断断不能假她人之手,但灵犀眼下事出有因,扶桑也就有了些动容

      “这事万万不能拖的,这样,你去凡尘阁,调了那凡女的名簿一观便是”

      说着,扶桑纤指轻挑,玉笔便直直飞入掌心,她勾唇摩挲其玉杆,灵光隐隐闪烁。

      “喏”

      灵犀拿了玉笔,狡黠一笑

      “如此便宜行事,可真是要谢谢司命大人啦!”

      扶桑睨她一眼,无奈道

      “这会子倒知道我是司命大人了,平素占我的榻却是比谁都快的”

      灵犀知她此言作嗔,便也不多哄,拈着笔自顾自地直往凡尘阁中去了。

      碧云榻陡然空了下来,扶桑却不着急卧上去,纤指在唇边轻敲,若有所思地喃喃:

      “前一段时间天英星君的命簿莫名丢失,找回来不多久就被打下凡历练,转生仙君那里口风又严,星君的仙册封尘到现在,也不知道到底变作了哪本凡册。如今爻朱仙君的姻缘线又与凡人绞到了一起,这一桩桩凑上,却实在有些巧了……”

      造录顺册之事,实在烦忧,她长叹一息,云袖一挥,又将命途镜移至眼前。

      镜中少年不是之前的那个还能是谁?只见他风尘仆仆,敲开了瑶阳县丞家的大门,三言两语间门内走出几个彪形大汉将他拖到一旁,拳打脚踢……

      “啧,又是这样的命道嘛?”

      扶桑似是不忍看,合眼缓了缓,再睁眼少年已经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脚步轻浮、满面颓丧,街头,巷尾,城门楼子,黄沙道,荒郊,破庙。

      他踉跄间勾倒在破庙的朽木门槛上,而后砰地倒地,闷哼一声翻出脸来,满是淤青的身子慢慢消耗生气。

      扶桑凑近了那命途镜,听他微不可闻的呼吸,与颤抖的眼睫。

      “小苦瓜……”

      身上衣料忽而簌簌地响,她疑惑地垂首,竟看到一只污脏的、干瘦的手臂。

      再之后,她便已经在这破庙里了。

      “扶桑啊扶桑,你还真是有些疯了”

      心下正叹着,却见少年的身体猛烈地一阵抽搐,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又一阵地呻吟。

      她下意识伸手去碰触他,却猛然停滞。

      若是碰了,可就要改命了呢。

      那就太糟了啊。

      她知道他现在不会死的,他会一直这样煎熬,在半梦半醒里发烧,抽搐,晕厥着,即使中途清醒了些,也会因为饥寒无力自救。这最后的一口气啊,要拖上三天才会散。

      横死庙中,挣扎,绝望,那种将死未死前的愤恨与悲痛,呵,天道的恶趣味还真是从来未曾变过,尤其是对他。

      施法点了蜡烛,在亮堂的司命殿里呆惯了,她终究还是不喜欢这么阴沉的环境。

      蜡烛是供奉常用的红烛,就剩了短短半根,面上也积了一层灰尘,燃起来并不是很旺,火焰低低的,却在这小庙里映出一圈光晕来,影影绰绰。

      风还是吹,只是小了些,这方蜡应该不用再去操心了。

      有了光,少年的身子让她看来却更鲜活了些,烛光昏黄,把他的死气驱了大半。

      扶桑于是蹲下来,就蹲在他的头边,完完整整地将他看了一遍。

      以前是在命途镜里,感觉倒和现在完全不同。

      他是活着的,至少现在是。

      他的唇发白,他的脸铁青,他的发乱糟糟的,他的手在发抖,不,他浑身都在发抖,她听得到他的喘息声,甚至,是细碎的呢喃。

      凑近了去听。

      “不,不……”

      他在做梦?噩梦?也是,人之将死,能有什么好梦?

      不对,他们人间不是有一种说法叫做走马灯吗,好像是说人死之前,会把这一生中的经历都在脑中重现一遍,好的,坏的,统统都来一遍。

      可是很多时候死不是很快的事情吗?那一刹中哪里回忆的完呢?虽然人的寿命极短,也就百年,桩桩件件加在一起,想来也是不会少的吧。

      这是扶桑从来不懂的问题,她不是自凡间飞升而来的地仙,她自降生便在天宫,继承了司命仙君的衣钵,处理了上千年的凡人命簿。

      飞升的地仙们都说人间繁华,说天宫寂寞。每每讲起自己在人间的日子,神采风扬,眼睛里都透着光。只是讲到最后,往往长吁短叹,似是遗憾。

      这样的说法想来也是美化过了的,因为从命簿里窥来的人间真没他们说的那么美好,但精彩却实在是有的。

      纸醉金迷,腌臜污浊,人间的繁华与落寞都是交融着出现的,有些人出身高贵,万事顺遂,有些人半生忧愁,半生喜乐,而有些人,步步坎坷,事事艰难。

      就比如,她面前的这个小苦瓜。

      就像是受到了什么诅咒,每一世都活不过二十岁,甚至几乎每一世都在经历非人的折磨,消弭其心志,折辱其□□,他的轮回,就是一场庞大的虐杀行动。

      扶桑似是放空了好一阵,反应过来时,那刚刚点上的半截蜡烛已经变成一堆蜡油,剩下一点点烛芯艰难的维持着一点儿光亮,但也是于事无补,慢慢地被四周的蜡油攻陷,败下阵来,低下头来。

      黑暗就趁势蔓延开来,爬上了供桌,包绕了草席上半死不活的少年。

      “呼………哼哼………”

      他的鼻子仿佛被堵住了,他的咽喉也哑的要命,一声声艰难的喘息就在她的脑袋里放大、回荡。

      “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他该死的,他要死的。”

      她的语气是平静的,可是偏偏就是觉得心慌。

      如果,如果她没被拉下来会怎样?

      可是她已经被拉下来了!

      拉下来又如何,什么都不会改变!

      可是这对他不公平!

      可是这对她不公平!

      扶桑开始悔恨了,她不该下来,不该被拉进来,她应该稳坐司命宫的,就看着他对她而言弹指一瞬的三日便好,之后将他这一世执笔记录为一句,溘然长逝。

      可是,她竟下来了。

      “余无渡河,余竟渡河!”

      那,就是他的命了……

      那,就是她的命了……

      扶桑伸手,可手也是暗的,连被拉下来前穿着的一身银色流仙裙也沾染了黑色。

      是了,亮的是司命殿,倒与她无关。

      于是那看不见五指的手掌就伸向了蜷缩着的少年。

      先是杂草般的发。

      然后是紧蹙的额头。

      最后是一双闭了的眼。

      少年应是感觉到了异常,眼球猛烈的转动了几轮。

      游丝般的仙力顺着指节钻入他的眉心,发绀的嘴唇慢慢褪色。

      她勾了嘴角。

      凑近。

      一团热气打上他的脸。

      “你想活吗?”

      少年无力回答,扶桑只是自顾自地说。

      “那,就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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