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杀了我》竹之禾

2、小李

　　“表皮没有可见伤痕。”头戴防护帽，身穿防护服、手上套着橡胶无菌手套的男人翻动着我的躯体，对身边的助手说。他是法医，尽管我知晓这一点并尽力在心里说服自己，然而还是不能遏制心头的难堪和羞耻。一个人要是躯体死了又留下了意识，要是这意识还能思考，能感受，那么他看着别人摆弄自己的躯体，就会不可避免地感到难为情，夹杂着愤怒、难堪和羞耻。我真想跳起来，大喊一声，把这两个正在检查我尸体的人掀翻在地，或者，弄出点儿动静来，把他们吓得抱头鼠窜。我握紧拳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忍住了这股冲动。

　　不能冲动呀，冲动是魔鬼，冲动会把刚刚燃起的真相火苗给掐灭。去另一边看看吧。我对自己说。

　　胖警官和瘦警官正在对小李刨根问底，这对于我来说真是再好不过了，正义的使者在我这边，在帮我搜查真相。我透过防护玻璃，看到两位警官神情严肃，不时交流一下眼神，或是对着玻璃外的人点一下头，而小李，这个橘猫外卖员，这个我想象中的杀人凶手，则紧张地搓着手，颊边的肌肉时不时抽动两下，一张消瘦的脸在白炽灯的照耀下现出罪人脸上常有的惨白凄惶。

　　“你不用紧张。”胖警官安慰他，“慢慢来，把你知道都说出来，能回忆起来的，就慢慢的说出来，记不清楚的，就慢慢想，想好再说。”

　　“你们不会怀疑是我……是我害……害了她吧？”小李结结巴巴地问。奇怪呀，我从没听他说话结巴过，他同我谈论天气状况和日常情绪时口齿伶俐，舌灿莲花。

　　瘦警官表示，他们只是按照规定，对报案人做笔录。

　　“至于你有没有害她，等这个流程走完了我们再谈。”胖警官说。

　　听了这话，小李似乎放松下来，他不再搓手，而是把手按在了膝盖上，接着他开始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地谈起关于我的往事来。

　　当然，都是一些废话，一些碎片，一些想当然的判断。他说我很少出门，有一只猫，家里很安静，也很干净。“她不做饭。”他说，“她爱干净，每天都叫外卖，我每天都给她送外卖，有时也送快递给她。我以前兼职送快递。她经常从网上买东西。”

　　“你们聊过天吗？”瘦警官问。

　　“没有……不是，不是一句话也没聊过，说过几次话吧，不算聊天。她知道我叫小李，我知道她叫小白，不是她告诉我的，她不太跟我说话，我是在她的快递单上看到的……”

　　“还有她的那只猫，我见过几次，浑身跟雪团子似的，它的名字好像叫五月吧。”

　　胖警官和瘦警官安静地听着小李絮叨，不说好，也不叫停。瘦警官不时低头，在面前的笔记本上做记录。可这有什么好记录的？都是些废话，废话和蠢话！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这些话离我太远了，没人能从这几句话里了解我，没有人。

　　小李的嘴巴一张一合，东拉西扯，他的眼神飘忽不定，暗褐色的眼珠一会儿往左，一会儿往右，思索的时候看天，沉默的时候则盯着地面。他的脚也不安分，像两只灰皮老鼠，从桌下鬼鬼祟祟地探出头来，时不时摇动两下。他脚上穿着一双鞋面灰扑扑的软底运动鞋，这样的鞋走起路来一定是无声无息的，像五月一样。我盯着他，仔细地端详他的脸，他的手，他格外凸出的上臂肌肉，试图从中找到谋杀犯的影子。

　　有时候，谋杀犯会回到作案现场，近距离观看死者，以此获得心理的满足。我脑中忽然冒出这句话，我模糊想起，这是我从不知哪本犯罪小说里看到的句子。确凿的记忆是，我爱看犯罪推理小说，我床头不就放着一本《莫格街谋杀案》吗？据说它是世界上第一部推理小说。我试着把这些信息串联起来，可尽是徒劳，毫无意义。它和我的死亡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联系。一个人的嗜好并不会吞噬他的生活，喜欢读犯罪小说的人未必会深陷罪恶，就像喜爱言情小说的人不会忽然变身情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