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集序》岁多乐

65、调啸词

　　德县外一共才有七千士兵，面对磐函压城之势，这些人未免显得有些单薄可怜了，但是没办法，眼下能调来的人手已经全部都在这里了，这些士兵里头甚至还有好些没拿过兵器的平民百姓。

　　刚刚谢景明准备军需物资时，德县中的百姓一起帮着准备，需要有力气的壮年纷纷主动请缨加入，因为他们都想为自己的家乡出一份力，所以都争先恐后的一起站在了这里。

　　谢景明不忍心拂了他们的意，于是挑了些身体好的叫他们也加入进来了。

　　但是即使加上这些人，能上阵的士兵也不过八千二百余人。

　　面对磐函四万大军，这些人还是太少了。

　　战场上血光冲天，震耳欲聋的呐喊声，马蹄踏破骨头时迸发出的骨头碎裂声音，旌旗猎猎之声，痛苦的叫喊声，兵戈相击时的刺耳声汇聚在一起，整个旷野都被这些怪异的声音填满。

　　不知何处烧起了火，火焰在空中扭出一个个匪夷所思的弧度，挣扎着跃向天空，火舌似乎要舔净天地间每寸土地。

　　箭矢四处乱飞，擦过脸颊时能听见清晰的声音，血漫出来，渗入土壤里，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土地。

　　磐函的士兵拿着云梯靠在德县的城墙上，城墙之上拿着箭矢的士兵对准这些人，箭矢破空穿过这些人的身躯。但是磐函人像是潮水般，一波倒下去，另一波接着上来，像是永远都除不尽一样。

　　谢景明叫人端上来了滚烫的热油浇下去，一时间只听惨叫声一片，被浇到的磐函人的皮肉登时就被烧焦了，发出滋滋的声音，空气里蔓延着一股怪异难闻的味道。他们躺在地上剧烈的翻滚，口中痛喝，大肆吼叫。

　　又一桶桶热油浇下去，城墙下的喊叫声不绝于耳。

　　谢景明拍了拍其中一个参将的肩膀，叫他看着守好城墙，自己则带着其余一千士兵出门迎敌。

　　这一千人也是杯水车薪，但谢景明已经没有办法了。

　　他必须，他必须得熬过援军赶来的这段时间。

　　战场上刀剑无眼，谢景明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同敌人厮杀。

　　士兵们一个个骁勇善战，他们也知道自己是抵御敌人的最后一道防线，一旦这里失守，天耀便会沦陷。那么他们生活在天耀的亲人自然也不可能再过平安顺遂的日子。

　　或许在砍向敌人时，他们脑海中浮现出来的即使自己心爱人的那张脸。

　　这些面容给他们力量，叫他们以不可阻挡之势冲向对面的人。

　　几个时辰的厮杀下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污渍斑驳和斑斑血迹，他们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但却没有一个人退缩。
　　战场上满目血肉横飞，一只只箭矢没完没了似的呼啸而过，天空弥漫着滚滚硝烟，地上的尸骸堆起来能有一座小山高。随处可见的头颅和残肢断臂，天耀人的尸体和磐函人的尸体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
　　折断的横刀和长剑有的插在土地上，有些掉在尸体和泥土之间。

　　谢景明身上已经没一块好肉了。他全身都有伤，虽然不是什么致命伤，但也深可见骨。

　　他堪堪躲过呼啸着落下来的长刀，又反手将自己手里的长剑插进那个人的胸口。

　　谢景明站在旷野中间，看着身边在费力拼杀的人。

　　现在已经到了傍晚，残阳如血，落日为整个空旷的大地镀上了一层血红的光晕。天空已经被浓烟占据，苍茫大地上血流成河，尸骨堆积如山。空气里的血腥气息一时半会儿的散也散不去。残破的旗帜被插在遍地的尸体中间，正迎着残阳猎猎的飘动。

　　积尸草木腥，血流川源丹。

　　地上的这些尸体，在几个时辰前还是个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父母双全，家中也有人热切的期盼着归家之时。

　　可惜如今连落叶归根都做不到。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又一刀砍下来，谢景明侧身躲过，一脚踹在那人腰身。他忽然想，哪怕是真的以身殉国，那也无悔了。

　　只可惜临死之前不能再见一见想见的人，不能再听一听他说话了。

　　只可惜……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他还有许多话不曾来得及说出口呢，上次一见便匆忙分别，他来不及告诉他。

　　他甚至没来得及告诉周兰亭。

　　他其实……他其实很喜欢周兰亭。

　　即便他知道他的残忍，明白他的杀伐果决。即便他知道周兰亭是这世界上最狠心的人。

　　但他还是喜欢他，但他就是喜欢他。

　　只可惜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还来不来得及告诉他这些。

　　谢景明身边的人一个个倒下，城墙上的人在拼命阻挡将要乘着云梯上来的磐函士兵。每个人都筋疲力尽，每个人都在拼死抵抗。

　　可是人越来越少，磐函的攻势丝毫不曾退让，他们人多，只用人数上的优势就能轻易压制谢景明。

　　眼见着磐函人里城门越来越近，天耀的士兵所剩无几，谢景明闭了闭眼，心里那点觉得可惜的念头也逐渐散去了。

　　他在想，万一真来不及了，张文元真来不及赶到，那德县是否就此失守，德县一旦被攻破，盛京便岌岌可危。

　　不，不行。

　　周兰亭还在盛京呢，他长得那样好看，就应该每日做闲云野鹤，就应该活在一个顺风顺水细水长流的安闲日子里。他不应该生活在一个国破的时候。

　　还有天耀的百姓，他们……

　　他们是无辜的。他们甚至有的还来不及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每日被压榨至极，他们也该好好活活试试是什么感觉。

　　谢景明从来不信神明，可是现在他却在心里默默祈求神明。

　　他在祈求让这一切都按照他们的计划来，祈求这铤而走险但一旦成功就一劳永逸的法子可以实现。

　　磐函士兵一路杀人，现在混战已经打了一个时辰，磐函人只差几里路就到了德县城门。

　　快来不及了。

　　就要来不及了。

　　谢景明闭了闭眼，他的胳膊已经因为频繁的挥动变得劳累不堪，全身上下全都被使用过度，酸痛到麻木，全靠他的意念支撑着继续下去。

　　他看着眼前似乎不少分毫的磐函士兵，心里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这时候，侧面的磐函士兵趁着他分身乏术之际，瞅准时机挥舞大刀至上而下狠狠砍下来，谢景明正那长剑挡开面前人的攻击，根本分不出神来对付侧面的人。
　　他的余光能看见那道刀影越来越近，刀背上反射的寒光已经照进了他的眼睛，恍的他一阵失神。

　　在那个时候，他脑子里走马观花似的转过许多场景，其中最鲜明的一个便是他来之前，周兰亭递给他那串保佑平安的手串时，带着晦暗笑意的眼睛。

　　那是双漂亮至极的眼睛，好看到让谢景明看着时都会觉得心疼。

　　刀落下的速度很快，转眼就到了谢景明头顶两三寸的距离，谢景明已经闭上了眼睛。
　　可是电光石火间，一支箭矢破空传来，呼啸的擦着空气一下刺穿那个磐函士兵的胸口，箭矢没入□□是发出“噗嗤”一声闷响，那磐函士兵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人却不受控制的向后倒去。

　　谢景明扭头一看，几万的援军正以不可阻挡之势踏尘而来。

　　没想到上天没有抛弃他，在最后时刻，谢景明真的等到了转机。

　　磐函人显然没想到这时候还会有人来，一时间自己乱了阵脚，而来的援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杀到了正中央。

　　因为军心涣散，再加上天耀来的援军实在是人数占优势，所以磐函人节节败退，最后被天耀军队包围在了圈中。

　　苏赫巴鲁站在圆圈正中央，身边是慌乱茫然的磐函士兵，对面则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如凶神恶煞一般的天耀人，他和那些磐函士兵一样，也不明白怎么一瞬间形势便都倒转了，明明他们是占优势的那个，可是现在却成了砧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正当他们紧张的举着刀四处查看提防有近身时，骑上马过来的谢景明已经从人群中走到了前面。他看着怒气冲天的苏赫巴鲁，神色无波无澜：“苏赫巴鲁，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说着也不再犹豫什么，挥了挥手中的长剑，于是周围摩拳擦掌的天耀士兵立刻蜂拥而上。

　　磐函士兵的数量迅速减少，包围圈也越来越小，眼看着就要将所有磐函斩尽杀绝。
　　这时候，在混乱的人群中间，苏赫巴鲁的亲卫兵和其他几个心腹努力护送的苏赫巴鲁突破包围，苏赫巴鲁一开始是不愿意的，毕竟磐函人几乎全葬送在这里，他怒火中烧，恨不得杀干净所有天耀，哪里肯做缩头乌龟自己离开？

　　可是架不住心腹的苦心劝告，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若是今日他真死在这儿了那才全完了，但是只要捡回一条命，等回了他们的领地之后才有希望再次复苏。

　　苏赫巴鲁知道他们的话是对的，所以极力忍下心中的怒气，不再专注于杀掉天耀人，而是一心一意的寻找包围的突破口。

　　他们找到了包围薄弱的地方，又因为许多人专攻那里，所以最后他们竟然也撕开了一个口子，苏赫巴鲁不敢耽搁时间，立刻护送着苏赫巴鲁从包围圈中离开，士兵想去追，无奈被苏赫巴鲁的人挡着，一时间还真叫苏赫巴鲁逃出了些距离。

　　谢景明也注意到了这个，不过他不仅不叫人去追，反而是只先叫他们解决掉余下善后的磐函人。

　　等清理干净了他们，苏赫巴鲁也已经带着残余的三千人逃远了。

　　谢景明看着苏赫巴鲁离去时候的方向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大家将战场打扫一下，磐函人就此掩埋，天耀人的尸骨则尽量运会城中，若是三天之内有人来认领便叫他们带回去，若是过了三天还没人来，那便埋在德县后面的荒地里，好歹是埋在了天耀的国土中。

　　天已经快黑了，太阳只剩下最后一点就完全落下，如血的夕阳照在谢景明的脸上，和他身上残留的血迹混在一起，让安安静静看着德县高高城墙的谢景明身上有种肃穆庄严的感觉。

　　谢景明似乎在想什么严肃的东西，但其实他什么都没想，只是在沉默的出神。

　　战场上有很多人在弯腰收拾地上的断肢残骸，好几个时辰激战过后的，这里有种过分安静的感觉，似乎过于安静了，刚刚胡乱血腥的场面简直像一场没头没脑的梦。

　　谢景明一个人站了很久，直到夕阳最后一点光线也全部消失才回去。

　　与此同时，另一边参将李贺至和张文元正埋伏在磐函军营中，屏息凝视留意着大门方向的动静。

　　天上的星子逐渐明亮起来，和煦的晚风吹过草丛，沙土里的虫豸不住声的叫唤。可是埋伏在草丛里的几千士兵却一声不闻，像是化成了一座座雕像一般全都巍然不动。

　　月亮发出幽暗惨淡的光晕，照的草丛一片明亮。这时候，外面由远及近传来阵阵拖沓逶迤的脚步声，张文元和李贺至立刻绷紧身体，悄悄向身后的人做了手势，其他人会意，全都准备好蓄势待发。

　　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一些叮铃哐当的响动很快来到草丛附近，李贺至看准时机，忽然悄无声息的从藏身的草丛中窜出来，然后一刀抹了头一个人的脖子。

　　他身后的人和在其他地方藏身的士兵此刻全部出来，齐刷刷的亮出自己的刀剑呼喝着砍向磐函人。无数的刀剑看着直晃人眼睛，比天上的月亮还要白几分。

　　磐函人不设防，被突如其来窜出来的人吓了一大跳，再加上天又黑，他们的武器大多仍在的沿途的路上，所以一时间所有人都抱头鼠窜。这些手无寸铁的磐函人很容易就被解决掉了。

　　这时候，被心腹紧紧围着的苏赫巴鲁看见这个情况，先是茫然了一瞬，但是再结合着刚刚在德县门外突然赶到的援军，他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中计了。

　　这时候，在暗处的张文元也看出苏赫巴鲁终于反应过来。苏赫巴鲁想得没错，他们确实是中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