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0年，人类不在》一颗地豆

40、迷阵

　　雅各仍在无法自救的回忆漩涡中挣扎，由于失去了呈递的目标，大量“因错误的记忆产生的更加错误的推论”和与之冲突的片段填满了他的存储空间。
　　2411知道，这是完完全全是她的失败造成的。先前费力拼凑起来的那段记忆已经碎裂了，重新混乱地组装到一起的记忆里，城市的废墟上飞行着亡灵，朝霞流淌的池塘里连通着相互交叉的两个世界，队长站在自己枯萎的尸体上用两柄长刀刺穿自己却无法倒下，雅各在被杀死之后杀死了敌人——和自己一模一样、似乎是从前的队长，又似乎是占据了自己机体的队长，又或者是他自己。
　　在她找到头绪之前，不堪折磨的雅各已经把自己分裂成两个独立的个体，各自沉进了无法相容的两股记忆里。
　　现在的情况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更恐怖的是小扎通知她，分裂的两个雅各正在弥合各自的记忆世界，数据正在快速收缩。
　　“你有办法吗小扎？！”
　　“先关机！然——”
　　“关机之后空着手就能想到办法了？”
　　“那怎么办？现在能用干扰让所有的数据近似停下来，但是只是近似停下来，我可没法让它们彻底停下，也控制不了它们。”小扎说道，“现在完全没法控制了！要不然就删干净重新植入吧。”
　　这话是小扎脱口而出的，2411当然明白小扎想干什么：和随时都向服务器备份数据、机体彻底损毁也可以从服务器恢复数据的主机体系不同，这个队伍根本没有服务器，删空数据只能得到一个失忆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雅各。
　　“你先让他停下来，我想办法。”2411说道。
　　其实她也想不到其他办法，她甚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执迷于“既成的记忆”，可能她觉得自己是唯一会有办法补救的机器，又或者这是机修工的责任：就好像自己莫名其妙就揽下了“解放被主机奴役的机器”的责任，但是她连自己是从哪来的、以后是死是活都不知道——但是做些什么，哪管最后是徒劳也比直接按推算结果放弃要好。
　　似乎继影子之后，自己也在逐渐失去作为机器永远保持绝对理智，永远选择最优解的美德。
　　她重新潜入了这片彻底失去了秩序的乱流。小扎的干扰让存储区域拥挤得寸步难行，她只能顺着缝隙摸索到出现异常的区域：在数据开始崩裂的边缘，雅各无所适从的意志像头被自己的力量所困的巨兽一样，用瓦解自己的方法给自己带来痛苦的解脱。
　　现在痛苦和瓦解都停止了流动。2411知道自己不能再耽误时间，她叫小扎把干扰撤出，自己彻底接管雅各的运算。
　　“你疯了？高级骇客的工作极限在什么位置我也清楚，你是觉得你能赢过热力学吗？我不撤。”
　　“我承担后果，撤。”2411越急的时候火气越重，“快。”
　　“你别以为做了队长，就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僵持几秒之后小扎悻悻地平滑降低了干扰幅度，同时给2411提供了一个数据接口。
　　“要八个。”2411说道，“合并运算。”
　　比上次还要凶猛的数据洪流在小扎生成新的怨言之前将他的运算区冲了个措不及防，但是2411来得及时，这些混乱地组织起来的可怕记忆在产生危害前直接被分解。
　　“你把错误的记忆删掉。”2411说道。
　　“那你呢？”
　　“我——”2411回顾了一遍自己在那座庞大的数据迷宫里碰过的壁：“我去解那个谜。”
　　“我觉得这个东西和我有关。”2411说道。
　　她冒着自己系统崩溃内存丢失的危险深潜进来是有原因的：在刚才险些被雅各正在分裂的记忆潮流撕裂的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一定经历过相似的情境。
　　自己没有任何关于“从前”的记忆，但是那种把每一个模组、每一团数据、每一组代码都打碎重铸的混乱和崩溃，即使经历过格式化和数据清洗，也能穿透时间再一次找到她。
　　再试一次，2411心想——然后直接松开锚点，任由数据的乱流把她冲进了迷宫深处。把最繁重的任务甩给小扎而自己跑来核验自己虚无缥缈的猜测，这样看这件事确实自私了点，而且深究的话，这个无法解决的怪物也是因她而起。
　　在第六次失败之后，这座迷宫的规模已经倍增到原本的64倍，如果再失败一次，超出负载的数据会直接溢出来冲灭她和小扎的内存。
　　“该怎么办？”她问自己。她甚至觉得这时候影子应该出现，这种和“过去”有关，无头无尾的问题才是影子的范畴。
　　“为什么做出了这样一个迷局？你想困住什么？”她又问。
　　用绝无可能逃脱的迷宫困住一个不该被解放的破坏性智能，这是一种可能；这座迷宫里保护着不应为人所知的东西，这是另一种可能。这两种迷宫的功能恰好是相反的，前者从内部阻断，后者拒绝一切外物。
　　自己有什么需要囚禁，又有什么内容需要严防死守？
　　她停止了对没有意义的数据湍流无穷无尽的记录，大胆地抽出一股数据融进迷宫，随后直接把自己渗入其中。她知道这样有可能导致她成为这里的一部分永远囚困在内，但有个执念在催促她如此——和提醒她经历过分裂的声音来自同一处。
　　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也许她真正弄清楚整个迷宫，必须等到她和这里彻底合而为一的时候了：在那之前，会发生数据的稀释、重塑，自己从此停止流动，让整座迷宫成为自己的血肉——
　　[Chri-]
　　过了许久，她的系统凭空产生了这样一个词汇，十分突兀地嵌在正在运行的程序中。
　　[Ch-ri]
　　在这个词汇被卷进后台的瞬间，它又刷新在最初的位置。2411肯定，她什么都没做。
　　这个词汇和影子出现时完全不同，2411能感觉自己所有的记忆都在震动。她试图去触碰这个不存在于任何缓存里的五个字节，但是在她的分析算法扑空的瞬间，整座已经与她的神经相连接的迷宫同时发生了剧烈的变形。
　　[sory Chris]
　　Sorry, Chris. 2411更正了拼写，是一个叫做克里丝的东西。
　　[Sorry, Chris. ]
　　这句话像坚硬而沉重的铱金一般牢牢地楔进了她的数据库。与其一同来的，还有种奇怪的知觉：就像往核心元件注入0℃的腐蚀性油之后，电路和意志在降温、腐蚀下缓慢地消解。按照理论，这种知觉应被称为“哀伤”，它比“悲伤”更沉重，通常出现在重大损失和死亡发生的时刻。
　　这种“哀伤”甚至发生了腐蚀性的蔓延，一切计划的权重都遭到了削减，在所有能够填充“事件”来临时那巨幅空白的行动都近乎萎缩到零时，她只能与那幅空白对视。
　　这幅空白叫做“虚无”。
　　[你是谁？] 2411问道。
　　答她的是她自己的回声。
　　[Who is Chris？] 2411又问。
　　[Chris. ] 回声这样回答。
　　她想知道自己应该什么时候结束这个无聊的反射游戏。
　　[Who are you? ]
　　[You. ]
　　沉默十几秒之后，2411又收到了仿佛从时间边缘反射回来的前两个问题的答案：
　　[You, Chris. ]
　　[You, Chris. ]
　　[Chris制造了这个迷宫，我现在以Chris的身份认证，目前异常数据都来自Chris的记忆，因此发生分裂的是Chris，是不是？] 2411在重复的回声中向这片虚无说道。
　　她的表达太长，回声给她的内容全都交织到一起混成了无效的信息。相同字符之间发生了强烈的共振，一瞬间散乱的能量在2411计算出叠加效果采取规避措施之前劈中了她，将她狠狠地甩出这座迷阵之外。
　　“小扎！提防数据冲击！”2411愣了不到0.1秒终于意识到自己仿佛制造了一场会导致灭团灾难的失败，在雅各的数据海里第一时间联系了小扎。
　　“啊？什么？”小扎还在发傻。
　　“向外开一个数据出口！我们要死了你知不知道！”2411冲他吼，在吼小扎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方才对着墙壁说话、把回声当作推理条件的行为非常愚蠢，蠢到连自己都不敢承认；可是她分明这样做了，坚信这是正确的，想都没想。
　　“谁要死了？你别吓我啊？”小扎好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2411再检查一遍周围的数据浓度，发现一切指标都恢复了正常。雅各那些被修剪过的记忆已经沉入永久存储区域，小扎仍然在操作他临时制造出来的数据修剪工具，在雅各的回忆过程中生出什么怪诞的东西时狠狠地削断，好像十分解气。
　　“那个膨胀的迷宫呢？”2411不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现在还没到放松警惕的时候。
　　“在你说去‘解那个谜题’之后就消失了。之后你直接死机，我手头忙，没顾得上唤醒你。”
　　小扎一副与他无关的样子，2411其实很想揍他一顿。
　　“我说——老大，我们给他写个处理记忆的外挂吧？总不能每次他想起来点什么都得来这么一出，还不得累死谁。”
　　“你好像特别闲，这么简单的东西，高级骇客不是应该随随便便就写一个？”2411努力告诉自己作为机器智能应该合理控制情感中枢，但是目前实践有些偏离理论。
　　她仍在担心——问题“突然消失”完全不能带表这个问题被解决，反而要准备它以更恐怖的方式重新出现。
　　2411在雅各稳定的数据里漂浮了片刻，之后回到自己的机体，开始编写方案：现在，必须架设一台团队服务器了。
　　她心里还有另一个疑惑：
　　克里丝，你是谁，你究竟知道什么，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