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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一根琴弦 ...
假期第一天,纪律在床上度过。
假期第二天,纪律从床上搬到了沙发上。
假期第三天,纪律从沙发挪到了电脑桌前。
假期第四天,纪律又重新将根据地移回到了床上。
纪律的这副做派,不断挑战着陶安禾的底线。
纪行礼生怕母女两为此事发生争执,只得将纪律叫到跟前,苦口婆心地劝说道:“虽然假期是用来休息的,你可以做你任何想做的事,可是天天躺在家里未免虚度光阴,不如去找点事情做吧。”
“可是我也不知道要干嘛。”纪律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浑不在意。
“你再仔细想想,不论是打工、学习还是旅游,我们全力支持。”陶安禾不喜欢女儿这副吊儿郎当的模样,几次想要发作都被硬生生压了下去。
在她看来,时间宝贵理应珍惜。特别是到了她这把年纪,更加容易悲秋伤怀。
“要不我去弹吉他?”纪律就这么随口一提,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想法是多么可笑。
当初因为这把古典吉他,家里曾多次爆发“世界大战”。纪律躲在房间里边哭边闹,父亲忙着劝架,母亲则是被气得面色发青。后来这场大战以陶安禾的妥协告终,纪律也暗暗发誓再也不会碰它一下。
自此之后,那把昂贵的古典吉他被尘封于家中的杂物间,再不见天日。
一旁陶安禾听了后先是愣了一瞬,不可置信地询问道:“一一,你是认真的吗?”
不给纪律反应的时间,她又立马接连着说了三个“好”字,一脸的欣慰满足,“我就知道你不会放弃弹琴的!这世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就连一旁的纪行礼也朝她悄悄竖起了大拇指。
此刻的纪律是一阵懊悔,这就是所谓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是看着父母脸上浮现出自豪快慰的神色,纪律也不敢再说半个字。
-
六月的夏蝉躲在浓密的树荫间鸣唱,街边的绣球花拥簇着绽放,扑面而来的是阵阵湿热的气息,似是故人在喃喃细语。
路过了米白色的花园式洋房,穿过了郁郁葱葱的香樟树阴,挤过了狭小逼仄的弄堂,脚步终于停在了杨老师的古典吉他工作室前。
纪律顶着刺眼的阳光,缓缓地抬头望向这块红木挂牌,只觉得从前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如同细细密密的雨滴敲打在她的心尖上,紧张,胆怯,还有兴奋。
“怎么不进去?”母亲说罢便敲了敲虚掩着的门,先她一步迈入。
不错,在与父母商量完重新学琴的当晚,纪律就联系了她之前的吉他老师杨华,老师接到她的电话也是又惊又喜,但是具体事宜还是约在周末另行商洽。
近乡情怯,纪律默默想着,似是又觉得这词不该用在这里,于是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老旧的木地板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长廊两侧悬挂着各式各样的照片、奖状,在暖色灯光的映衬下,让人觉得温暖而又亲切。
走过了长廊,推开了略显沉重的木质大门,映入眼帘的首先是极具古典气息的小型演奏厅,周围的墙面上设计了一排玻璃柜格,每一个柜子中都被摆放着一把吉他,显得庄严又神秘。
纪律知道的,这些琴可都是古典吉他界的爱马仕,是杨老师的珍品。
与小型演奏厅相隔不远处,有七八个琴房。因为是中午时分来上课的学生还不多,整个环境更显幽静,更具古典艺术气息。
这一切,似是与几年前并无太大变化。
-
“纪律,纪律妈妈,好久不见。”杨老师从其中一间琴房走出,热情地招呼着。
杨华,古典吉他教育家、演奏家,现任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历届古典吉他比赛、考级的评委,从业三十余载,曾去世界各地巡演,在业界他的大名无人不知。
纪律与母亲迅速起身,微笑着与老师打招呼,“杨老师,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前两日纪律联系我的时候,我确实是吃了一惊,总之,很高兴纪律能再和我们一起演奏。具体的我们进办公室谈吧。”杨华将两人迎入办公室。
“杨老师,不知道您还能不能教我们纪律呀?”陶安禾率先开口。
要找就要找经验最丰富的老师,这是她一贯的思路。
杨华沉默了一瞬,略带歉意地开口:“纪律妈妈,我要和您说一声抱歉。我现在将多数时间都用在了培养青年古典吉他教育家和教育体系的改变上。您有所不知,古典吉他在中国的发展远不如在国外,我做了许多研究,造成这一现象的不止是文化背景的差异,师资力量的悬殊也是一大问题,为此这些年我都一直在努力着,尝试做出变革。所以,接下来我可能没有多余的时间来教纪律了。”
纪律虽然觉得很可惜,难过了一瞬,但是又觉得老师言之有理。
古典吉他,发源于西班牙,曾经有过几百年的辉煌,也曾是王公贵族的爱物。但是到了19世纪下半叶,由于钢琴和音乐会的崛起,彻底没落了,边缘化了。现在,古典吉他又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杨华作为中国较早一批古典吉他的演奏者,有责任也有义务将它向更多人传播。
“至于剩下的那点时间,我也要回归家庭。年轻的时候为了理想在外闯荡求学,现在年纪大了,趁孩子还没长大,我得多陪陪。”
陶安禾觉得惋惜,但也表示完全可以理解他的想法和顾虑,没有强求。
“纪律,如果你不介意,我这边还有很多优秀的青年教师,或许你可以去试听一下,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老师。现在我们就可以去见见。”杨华提出了一个建议。
纪律点点头,准备起身。
正在此时,门板被叩响,不轻不重刚好三下,紧接着是一道具有磁性的嗓音,“杨老师,请问现在方便吗,我可以进来一下吗?”
杨华抱歉地冲纪律笑笑,道:“请进。”
-
看到来人时纪律愣了片刻,仿佛眼前的人有些不真切,随后嘴角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
是他。
显然,季瑞清也见到了一旁的纪律和陶安禾,他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似是在回忆着什么。
眼前女孩看着十分眼熟。
“纪律?”季瑞清试探着询问道。
“嗯,季老师好。”纪律笑得甜美,抬头的瞬间不小心跌入了他琥珀色的、通透如琉璃的眼眸。
眼前的这个男人有着极漂亮的眉眼,他的眉骨很高,不似一般亚洲人那样扁平,眼窝略深,眉毛浓密,五官硬挺,不笑的时候会给人一种疏离感。不过因为近视的缘故,他高挺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眼镜模糊了他的眉眼,平添了几分书生气。
纪律眨了一下眼睛,似是刚从他眼睛的漩涡中挣脱出,沾染了一些朦胧的湿意。
“好久不见。”
季瑞清淡笑着点头。
“季老师,暑假您还收不收学生呀?”纪律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
她从不是莽撞的人,可在这一刻却不加掩饰地表达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问完之后,迟迟没有等来对面人的回应。纪律赧然,有些不自在的低下头去,盯着脚尖。
“纪律,季老师和杨老师看样子是有事情要谈,我们还是先出去等一下吧。”陶安禾拍了拍她的手。
说实话,季瑞清在她眼里不过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她还是希望替纪律寻个年龄大些经验更丰富的老师。不过,若是纪律真的喜欢,那就此依了她也未尝不可。不过,现在看来,人家老师并没有这个意愿。
“纪律妈妈,我和他本就是要谈暑假招生的事。季瑞清曾是我的学生,这样说来,他们还可以算作师兄妹。别看我们季老师年纪轻轻,他可是名校毕业,之前在英国、德国、西班牙深造,拿了不少世界级大奖,在国际上也远比我这个老头有名。我记得好些年前,季瑞清也有代课教过纪律吧。”杨华斟酌道,“只是,教授毕竟是双方的事,这事还是仔细商洽为好。”
杨华不敢把话说得太满,季瑞清看着温润,他的性子实则更加淡漠疏离些。
他在此教书育人本就是权宜之计,不为金钱名利,全凭喜好。
但就凭他作为古典吉他界的传说级人物,英皇的荣誉博士,唱片公司的最佳合作对象,以及荣获的不计其数的奖项,又使得他有足够的底气和傲气,来挑选自己的学生。
除此之外,在这间吉他工作室陷入资金困境险些被收购时,还是季瑞清及时出手,以高价入股,才保住了杨华多年的心血,让工作室顺利运转至今。
-
纪律听出了杨华话里的犹豫,刚才还在为重逢欢喜的心情在霎那间如坠冰窟。她缓缓地将头移向季瑞清,扯出一个生硬的笑容,“这样啊。对不起,季老师,刚才唐突了。”
她站起身来,对季瑞清微俯以示歉意,转而又对杨华说道:“那麻烦杨老师再带我去见见其他老师吧。”
相逢即是缘,重逢更是可遇而不可求。
望着纪律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以及略显失落的背影,季瑞清忽然就觉得破例一次也未尝不可。
“等等。”在纪律即将迈出房门时,季瑞清出声道,“谁说我不愿意教你?”
纪律猛然转头,栗色长发随之飘扬起来,划过一个优美的弧度。
“那么,合作愉快?”纪律言简意赅。
季瑞清温和地笑了笑,“合作愉快。”
说完,他朝纪律伸手。
纪律也伸出手,与他相握。
男人的指尖有一层薄薄的茧,被触到的掌根似是被羽毛轻抚过微微发痒。与此同时,他掌心的温度似是传遍了她的四肢百骸,纪律觉得自己浑身都像着了火、冒了烟,真是太丢人了啊。
季瑞清望着眼前的女孩,只见她脸颊两侧晕染着淡淡的绯红,弯弯的眼睛如同天上皎月,清澈透亮。
还真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
趁着母亲付学费的时间,纪律提出想去去看看以后上课的琴房。
穿过了小型的演奏厅,季瑞清领着纪律停在了走廊尽头的一间琴房前。
推开磨砂玻璃门,首先看到的是巨大的落地窗和惬意的露天阳台。远处的梧桐近处的木槿,以窗为画板,以夏日为调色盘,勾勒出一副浓郁热烈的油画。琴房本身以原木色为主色调,再搭配极简的沙发板凳谱架,丝毫没有传统琴房的压抑感。
纪律走到琴架前,轻轻的摸了摸琴头和弦钮。
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与古典吉他未尽的缘分终于被重新续上。
过去的伤痕在这一刻被抚平,暗自许下的誓言也都化为齑粉。
好像,自己也不讨厌学吉他。
“季老师,这是你的琴吗?”纪律背向阳光,裙摆被微风轻轻的吹动,一只手搭在琴头上上,另一只手自然垂着。
明明是极其寻常的画面,偏偏被女孩演绎出别样风情。
窗外的阳光给纪律整个人镀上一层亮闪闪的金光,白皙透亮的脸庞微微扬起,眼里似是淌着流光,就这样笑意盈盈地望向季瑞清,漂亮又带着些许娇憨,像是从油画中走出的少女。
好像也不是和小时候一模一样了啊,季瑞清猛然意识到。
“是我的,这把琴是阿尔达米拉这个品牌的。”
“好巧!我的也是这个牌子。”纪律的语气间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
“来吧,带你去其他地方看看。”季瑞清提议道。
一开始,纪律还乖乖的跟在他身后,想要认真观察一下看看这里和几年前到底有没有什么变化。结果走了一路,纪律发现除了有部分琴房重新粉刷了,多了一些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吉他,其他倒是看不出什么了。
于是,趁着季瑞清和其他老师打招呼的间隙,她快步走上前抄了小道,先他一步走进了小花园。
-
烈日当空,草际鸣蛩。
看得出来,花园有被精心呵护。
中间蜿蜒的石子路曲折的伸向远处的六角亭,亭子红柱绿瓦、飞檐流角、造型别致。亭子周围被栽培了些许白色的花朵,葱蔚洇润,纪律凑近了看,又用手在花瓣上方小心翼翼的扇动着,闻到了花朵独特的芳香。
是栀子花。
栀子花不如娇艳欲滴的玫瑰那么瑰丽,也比不上能孤傲立于寒风中的腊梅,它就那么小小的、洁白的一丛,被碧绿的枝叶掩映,却散发出清新淡雅的甘香味,沁人心脾。
纪律就这么站定在一片碧绿洁白的画布中。
等到季瑞清和其他老师礼貌寒暄过后,才发现纪律已经跑得没影了。他有些无奈的地默叹一口气,这孩子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大胆调皮。
在他印象里,高中毕业那年暑假,他被母亲林良音送到杨华这儿来长见识、精琴艺。说起来,他的母亲与杨华也称得上是忘年交了。
那天纪律得了杨华的允许可以在工作室里到处走走看看,谁知她走着走着就去了储物室,不知怎么的还反锁了门。那储物室里全是用纸板箱装起来的吉他,狭小逼仄,没有窗,只有一盏昏暗微弱的小灯。等到他要去储物间拿东西时,才发现里面站了个女孩。女孩背对着她,两侧的麻花辫乖顺的垂在肩膀上,两手背在身后,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
待她转过身,季瑞清发现她一脸淡然,丝毫没有因为被反锁而表现的慌张或胆怯。倒是她的眼睛一下子有些适应不了外面的强光,半眯了起来。他快步走到他的身前,替她遮挡住强光。粉雕玉琢般的小姑娘这才开口,软软糯糯地说了句谢谢哥哥,谢谢哥哥帮他开门,也谢谢哥哥帮她遮光。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不过,纪律应该是不记得了。
-
已是午后时分,烈焰笼罩着大地,有不少家长撑着伞陪着孩子前来上课。即使是这样,季瑞清还是一眼从人群中找到了纪律。
小姑娘踩着高跟鞋,提着白色长裙急匆匆地走在花园小径,鞋跟富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上,而她白皙透亮的小脸皱成一团,时不时回头看一眼,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逐着她。
“小心。”季瑞清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即将和小朋友相撞的纪律,将她往自己身侧一带。
纪律猛地停下,一时竟有些茫然无措,她气喘吁吁,脸上浮现出一层淡淡的红晕。
她的半边身子紧紧地贴着季瑞清的小臂,依稀能感受到他身上传来的热意。再低头看一眼抓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脸更红了,宛若在白纸上开出鲜艳的玫瑰。
男人的手骨节分明,修长却具有力量感,白皙的手背上经络分明,温热的指尖蹭着她的皮肤,有点痒也有点烫。
季瑞清适时地松了手,可还是在纪律白皙细腻的手臂上留下了一个红印。
他虽神色如常,可还是不自觉地轻握手心。他哪里知道小姑娘的皮肤会这么娇贵,嫩得和块豆腐似的,碰不得也抓不得。
“老师,抱歉。刚刚有只蜜蜂在追我。”纪律做出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想要缓解这略显尴尬的气氛。
刚刚她认认真真地赏花,不知哪里来的蜜蜂突然飞到她身旁,还好她稳住了阵脚,不然怕是要给在座的各位表演一个女高音了。
季瑞清淡淡地点了点头,正想开口再想说些什么,却被恰巧赶来的学生家长打断,只能礼貌地朝纪律道别。
纪律巴不得就此逃离,弯起嘴角向他挥了挥手,快步朝远处走去。
纪律小时候:我发誓我再也不弹琴了!!!
现在:弹一下也不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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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一根琴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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