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谦谦》木一睦

122、报恩

　　君离冷哼一声，眼睛一闭，不再搭理他。
　　曼珠自言自语起来道：“云墨怎么把你打成这样？我也没见这牢房里有什么鞭子，看来他还私藏了不少小玩意儿。”
　　君离撇过头，若不是现在双手被麻绳束缚，他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曼珠调整了一下坐姿，脚踝上悬挂的空壳铃铛擦过地面，磨出低沉的噪音。“我去见过何大人了，他没有放弃楼瑾，还说要自己想办法，用赤砂将她给勾引出来。”他说道，“当然他也没有放弃抓捕那四个小孩，听说伙计们已经被安排到城里的各处了。”
　　君离静止不动。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下去，你我都是何大人最重要的心腹，各自掌管何大人下达的最重要的任务。何大人动谁都不会动我们，如果不是你起了杀心，我们跟着他岂不是一辈子尽享荣华富贵？”曼珠大有与其谈心的趋势，絮絮叨叨说道，“说实话，我不能理解你这种想法，就像我刚进韵华馆时，讨厌你那种满嘴喷粪、装模作样的嘴脸一样。”
　　曼珠等了半天都没见君离有什么动静，于是便接着问道：“其实不用说你也已经猜到了吧？我当初进来就是为了赚大钱的，你呢？你也和我一样吗？”
　　就当曼珠又要以为是自己自作多情时，君离突然开口说道：“我和你不是同一类人。”
　　曼珠顺势问下去道：“那你不是为了钱进来的？你在进来之前就想杀了何大人吗？”
　　“你知道璟君这个人吗？”
　　“璟君？”
　　“就是在韵华馆人尽皆知的‘杀一儆百’事件里，唯一被杀死的那个红倌。”
　　“当然知道，不过……这都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发生的事了。”曼珠回忆道，“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才觉得何大人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从商的人，就必须要有这种果敢才能成就大事。”
　　“他杀死的那个人……璟君……是我的哥哥。”
　　君离轻飘飘地说出这句话，语气一如平时的寡淡冷言，好像只是在简单地阐明一个事实。
　　但这话带给曼珠的冲击可不小，他一时呆愣了片刻，半晌吐出两个字道：“亲哥？”
　　“不是，单方面认的。”君离道，“虽然我没来得及开口叫过……但他在我心里早已算是亲哥了。不过反之在他的心里，也许从来就没有把我当成过弟弟。”
　　“这可真是个劲爆消息.……”曼珠下意识望了眼地牢的出口道，“所以你是因为你哥哥被何大人所杀，才自愿来韵华馆的？”
　　君离有些无语地瞟了他一眼，才道：“你今日对我说过的话，比去年一整年还要多。”
　　曼珠假意翘了下嘴角，道：“这不是正常的嘛，一直到方才，我们还是互不对付的关系吧？”
　　“起初进来的确是为了暗杀……”君离顿了顿道，“但何伟业每次出现，身边都围着一群伙计，我没有那个贸然冲上去的信心，也不会把自己投入到被戳穿后的窘境……后来实在等不到机会，我只好转换策略，尽可能地接近他……接近他主导的事务，找机会从中作梗，让他自己露出马脚。”
　　“可你失败了，十几年的浪费也没见你泛起什么风浪。”
　　“至少求得了外援……”君离低头将下巴靠近自己的胸膛，喉咙的发毛感让他克制不住地咳出血丝。“你以为那些突入的姑娘都是从哪里来的？”
　　曼珠大胆推测道：“你雇来的？”
　　“雇来的可不敢在何伟业的地盘上撒野。”君离道，“她们都是从花满堂逃出去的姑娘。”
　　“哇哦。”曼珠将额头抵在铁栏杆上道，“你偷偷和花满堂有联系也就罢了，怎么还和已经赎身的姑娘有联系？真是有一套啊。”
　　君离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道：“你出去吧，在这儿待得时间太久，小心又被眼线抓到。”
　　“你指云墨？那家伙离开这里后就去了何大人那儿，估计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的。”
　　君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虚弱着说道：“我是说其他伙计，韵华馆里的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那你可杞人忧天了，韵华馆现在只是表面看上去井然有序，好像一切都是何大人操持有道，但在这里面真正听他话、能对他舍命奉献忠诚的人又有多少呢？你别看他们平日里一副认真工作的样子，其实内里早就是一派松懈了，在何大人看不见的地方各玩各的，就算真的发生了什么事也是互相隐瞒。”曼珠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有些嫌弃地甩掉黏在手上的泥泞，“识趣”地说道，“既然你赶我走，那我就乖乖走吧。”
　　曼珠在原地等了一会，发现君离一直低着头，全然没有要挽留自己的意思。他深感无趣地撇了撇嘴，道：“对了，听何大人曾经提到过……你的名字……是自己取的？”
　　“是。”
　　“和……那个璟君有关？”曼珠试探道。
　　“是。”
　　君离的双手被绳索绑在空中，低头俯视地面就变成了最为舒适自然的动作。他看着曼珠的双脚在自己面前短暂地停留了一会儿，而后挪开步伐往自己的视野外走去。
　　他突然想起些什么，便开口道：“你……为什么要把赤砂画在脸上？”
　　曼珠顿住了脚步，道：“觉得这样也许会好看些，就画了。”
　　“我们都知道这赤砂对何伟业的意义，你不但偷拿了他的赤砂，还明目张胆地画在脸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曼珠倒退了几步，转过头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搞不明白……”君离抬头道，“我只知道，我从见你的第一面开始就不喜欢你。”
　　“嗯……也许是为了好玩罢了。”曼珠摸着下巴说道，“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趣了，对吧？”
　　“你有没有想过有人会因你而死？”
　　“我只知道这样做无伤大雅。”曼珠道，“只要何大人不克扣我每月的恩赏，那些人的死活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君离抿了抿嘴唇，道：“你还是和刚进韵华馆那时一模一样。”
　　“你也一样。”曼珠道，“和以前一样的软弱无知，才会累积十几年毫无进展的复仇妄想。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让何大人再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你这就算是报复回来了？”
　　“别装圣人，君离！我都看得出来，你中途有想过得过且过。”曼珠毫不客气地指着他说道，“我也不喜欢你，甚至在有一段时间里还非常讨厌你。不过你得知道，我虽然讨厌你，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讨厌。”
　　“我无所谓你怎么看我。”君离道，“我会从这里走出去，然后杀了何伟业的。”
　　“但愿吧。”曼珠最后说道，“兴许我会很乐意给你们加一些调味料。”

　　五位姑娘们组成的临时“护卫团”正带着林念一行人向远离韵华馆的方向前行。
　　除了领头的胡宿，其余的四人对于他们来说都是十分陌生。但之于林念和萧歌，他们却认出了另外两人的面孔。
　　其中一人名叫雁南，是青竹镇烟花村的一员，他们曾经在“大贺事件”中打过照面，却因为没有过多的接触而未曾有过短暂的交流。另一人名叫檀安，林念几乎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身份，他初到烟花村时，姑娘们几乎都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他们，而里面个子最高的那一位，就是檀安。他原以为与她们再次打照面的几率犹如捕捉到跃出水面的鲤鱼那般微小，却没曾料到会在异地他镇，以这样狼狈的形式为她们所救。
　　不过这两人都来自青竹镇，也算是熟面孔了。
　　但剩下的两人，林念就算是一路在记忆里掏底翻找，也没能找出相似的脸庞来。
　　一路无言，直到他们绕出城中，来到了一条僻静而无人的小巷。
　　仅仅是无人还不足以引起林念的重视，只是这条小巷间隔十分狭窄，仅能容纳一人侧身进入，若是稍胖一些的男人，恐怕要在进口处就被鼓起的肚腩卡得动弹不得了。
　　所幸，他们这群人里没有胖子。
　　四位姑娘分散开来把守着四周，胡宿站在巷子口，为众人解释起来。
　　“这里面是我们的总部，还是很安全的，大家可以先在里面疗伤。”
　　“总部？听起来奇奇怪怪的。”
　　林念急忙问道：“楼姑娘也在里面吗？”
　　“在的。”胡宿笑道，“她很安全，你放心。”
　　安岚将背上的吴兰泽向上托了托，回头小声问道：“不去问问你表妹吗？”
　　吴兰泽趴在安岚的肩上摇了摇头，道：“算了，先进去再说吧。”
　　于是由胡宿带着头，几人排着队往里侧挤去。安岚将还有些头晕的吴兰泽放下，见他落地仍旧有些摇摇晃晃，便紧张道：“没事吧？这里必须由你自己挤过去了，我要是背着你，我们两人都没法走的。”
　　吴兰泽作势敲了他一下，道：“紧张过度了啊，我还没到走不动路的程度。”
　　听到这话，还没挤进小巷的林念走过来扶稳吴兰泽的一条胳膊，尽量将他的重量往自己身上带了一些。
　　“别担心，我会扶着你走的。”
　　萧歌见状也想过来搀扶，却被离得更近的安岚抢先一步扶上了另一条手臂。
　　“这样就好了吧？我们一前一后，你往哪边倒都有肉垫托着你。”安岚朝林念眨了眨单眼，“林念，我们三人合作愉快。”
　　林念点了点头，转头对萧歌说道：“你先走吧，胡宿姑娘已经在前面等着我们了。”
　　已经走到小巷中央的胡宿侧着脑袋朝他们招了招手。
　　因由角度的关系，这条外表不起眼的小巷似乎同普通的小巷无异，但若是逐渐深入便会发现大有文章。胡宿一路走到窄巷尽头，呈现在眼前的是能容两人并肩一起进入的木门。而这番景象，若是呆在巷口，可是全然察觉不到的。
　　后面的萧歌跟着挪动上来，不同于胡宿的纤瘦，就以成年男子的身型来说，想要完全顺畅地挤进来仍是要废些功夫。他低着头看着自己脚下大石头，再抬头时，却是被着突如其来的木门吓了一跳。
　　“到……到了吗？”
　　“没错，就是这里。”胡宿伸手推开门道，“这个角落偏僻又安全，除了瞎胡闹的小孩子，一般也不会有什么人非要挤进来的。”
　　她将大门敞开，带动的声响惊动了里面坐着歇息的人。
　　林念跟着跨进门槛里，他回头和安岚一起将吴兰泽扶了进来，四位姑娘紧随其后，待所有人都站在庭院里，那扇木门被严丝合缝地关上了。
　　庭院里的他们尚且还被黑暗所笼罩，但位于灯光之下的楼素正笑着朝他们走来。
　　“楼姑娘？！真的是你啊！”林念惊讶道。
　　“林公子好久不见。”楼素看上去心情极好道，“萧少爷，您看上去……似乎比上一次见面时的气色又好了许多。”
　　萧歌纳闷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这不是客套话吧……”
　　“当然不是。”楼素莞尔道，“看你精神气很足，这段时间应该过得很开心吧？”
　　“……是很开心。”萧歌下意识地看了林念一眼，“不待在家里的感觉真好。”
　　楼素将注意移到后面两位的身上，她开口询问道：“这两位公子是你们的朋友吗？”
　　“我来介绍！这位是楼素姑娘，曾经帮过我们大忙。”林念忙道，“楼姑娘，这两位是我在旅途中认识的新朋友，安亦寒和吴兰泽。”
　　吴兰泽点头示意，道：“我就住在灵漾城，怎么从来没见过姑娘？”
　　安岚被自己的口水呛了一下：“你难道见过城里的每一个人？”
　　吴兰泽正色道：“不是见过所有人，而是所有漂亮的姑娘我都见过。”
　　“漂亮的……姑娘……”
　　“不是你想的那样！灵漾城在每年的拾花节都有一场盛宴，盛宴的参加对象是城里的美男美女。这些美男美女可不是自封的啊，而是由百姓群众选出来的。按照多年来的惯例，拾花节前七天，他们会将手上的花束扔到那些他们认为长相漂亮的人的家里，这项活动会持续到拾花节的前一天晚上。而最后，得到花束超过一百朵的公子小姐们就能获得前往拾花节盛宴的入场券。”吴兰泽解释道，“这是项全民参与的活动，所以男女老少都十分乐意参加，每人一票也保证了公平公正，每年参加盛宴的通常也是固定的熟面孔。那些人多多少少我都有聊过几句，只是像楼姑娘这样漂亮的面孔，我好像从来没有见到过，莫非不是灵漾城里的人？”
　　楼素摇摇头道：“我不是城里人，我的家在青竹镇。”
　　“原来如此。”吴兰泽道，“你要是住在灵漾城，肯定每年都能参加拾花节。”
　　楼素客气道：“公子说笑了。”
　　“那楼姑娘，你怎么会来这里？”林念终于插上嘴问道。
　　“我本来的确是不打算回来的，毕竟在这里的记忆……相对于我整个童年而言不算是美好。”楼素说道，“但我是为了一份承诺而来，为此我们已经等了很长时间了。”
　　“什么承诺？”
　　“先为你介绍一下吧。”楼素将四位姑娘拉到了面前站定，道，“这两位想必你已经认出来了吧？雁南和檀安，她们在青竹镇时和我一起住在烟花村。”
　　林念点了点头。
　　“剩下的两位分别来自龙吟镇和辰棋镇，她们原来的身份与我一样，都是从花月之地出来的，也是在青竹镇待过一段时间后回到了自己父母的身边。”
　　“原来如此。”
　　“我们都是因为一份承诺相聚在一起，是那份承诺将我们从困境中解放了出来，更通俗一些来讲——彻底回归自由之身。而此刻我们来到这里其实也是为了应允另一份承诺。”楼素说道，“我们希望将这份美好传承下去，简单来说，我们想报恩！”
　　“我听糊涂了。”林念偏了偏头道，“可你们闯进韵华馆救了我们，难道这承诺和何大人有关？”
　　“都不是。”楼素很快否决道，“林公子，我们想报恩的对象，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