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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十里长街,送别先生(大结局) ...

  •   “咚!”
      清早,圣京还在渡过黎明后第一抹光亮的笼罩,城楼上敲响了丧钟。
      “咚!”
      第二声钟响,东街一处宅院,挂起了白绫。
      “咚!”
      第三声钟响结束,报信的小童跌跌撞撞推开了一栋宅院的门。
      ……
      院中或坐或站围在棋盘边的一群少年转头看过来。
      童子白着脸,颤抖着声音,一字一顿地说:“石先生——去了……”
      “啪!”的一声,夹在指尖的棋子落在棋盘上。
      众人立直了脊梁,看着童子没有说话,但是安静下来后先听到的,是远方传来的丧钟。
      “钟响……几声了?”元锦楼有些踟躇地问,不知道在问谁。
      坐在对面的是老对头书无雁,掌心的扇不知何时早已收起,眉眼间的迷茫比元锦楼只多不少。
      “好像是……九声。”
      九声丧钟,总不能是皇帝没了吧?现在整个圣京能受得起九声钟的……只有国师。
      有且仅有……
      裴渡海问童子:“先生何时去的?”
      童子定了定神,道:“听闻是昨夜。”
      房菲:“怎么去的?”
      童子道:“尚未知晓,但是听报丧的人口吻,疑是自缢。”
      院中一时寂静,众人沉默不语。
      一片枯叶从枝头败落,打着旋儿落在水面上,荡起层层涟漪,由近及远。
      许久后,在童子感知到院中气氛开始颤抖时,房菲上前一步,“走吧,换衣服,入京。”
      书无雁和元锦楼站起来对视一眼,书无雁道:“带上国子监学子,入京送别先生。”
      几个少年隐隐有了成熟青年的模样,眉眼间已经越发沉稳,身量拉长,有了顶天立地之姿。
      冬风乍起,吹拂过圣京的山川,将彩衣换做凋零的枯黄,吹进千里之外的江南,一群青年骑着马从锦城出来,行色匆匆地纵马疾驰。
      “驾——”
      打头的两个青年,穿衣风格是截然不同的,但是脸上是同样的凝重。
      方清平眉头紧皱,信鹰飞了一夜,不知京中如今情形如何?东家可否无恙?自大周入了秋,便心下难安,偏偏东家不让他入京。近日北齐连夺南方四个州,已经和镇南军对上了,北齐南国公用兵如神,大周已然是救无可救。
      石氏忠烈,人尽皆知,东家何去何从?
      百里禾穗自是知道方清平如今担忧的是什么,相比之下,百里禾穗知道的更多一些,比如就算那位当真是躲不过这死局,他一定会让自己的死带来利益最大化,整个大周都得给他陪葬,景氏将迎来百姓暴动,北齐进入圣京,如入无人之境。
      只是不知,如今那位,已经做到了哪一步?
      相比圣京的静默,江南的奔袭,西南道,显得金戈铁马,刀光剑影。
      景如欣站在城墙上,看着下方对峙的两方人马。
      北齐突袭,夺下西南两座城。他带兵及时赶到,这才将他们堵在河岸。但是根据得到的消息,北齐此次出兵的人数,已达百万之众,镇南军一共八十万,还得防着南疆趁火打劫,能调动的兵力不多,如今城中只有三十万,可是河岸另一头,驻扎了足足八十万。
      这他妈要怎么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城中粮草物资都不够,硬碰硬没好处,他可不能保证他能在那位南国公手下以弱胜强,以少胜多。
      景如欣深吸一口气,身后有匆忙的脚步声传来,回头看到一个小兵脚步踉跄,步伐飞快地奔来,几步外单膝跪地。
      “报!王爷,京中飞鹰传信,国师于昨夜去世,今早城楼已敲丧钟。”
      景如欣倒抽一口冷气,一时有些恍惚。
      小兵说完,整个城楼上听见这话的人不在乎合不合规矩,纷纷转头看向景如欣,脸上没有丝毫情绪,但是这种注视,令人毛骨悚然。
      整个大周,下至七岁,上至七十岁,众人皆知,左都石氏,是帝王的眼中钉肉中刺,石家那位“先生”,已经不知道多少次在鬼门关走过。
      石家主带着学生游学几年,从南到北,从西到东,从底层走来,到百姓中去。这大周,有多少百姓承石先生开蒙之恩?!
      数以百万。
      这大周,有多少百姓承国师救命之恩?
      数以十万。
      这大周,有多少学子认石氏清流之名?
      所有。
      石荒不过而立,享年三十,说他病逝都没人会信,说他自缢……找死吗?
      城楼上的消息,以景如欣做梦都不敢想的速度,从战场传到城里,百姓齐聚城楼下,他们不在乎战争输赢与否,他们要将士开门,他们要入京!
      城中内乱,对面的军营中一位手中拿着羽扇的谋士在营帐中走来走去,下巴胡子都被他揪掉了两根。
      谋士突然停下脚步,看向一旁坐着嗑瓜子的某人,气不打一处来。
      “镇南军陈兵潇河跟咱们打了三场了,夏取良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鸫吐开嘴皮子上黏上的瓜子壳,面无表情道:“我怎么知道?这不得看君上什么时候松口吗?”
      谋士翻了个白眼,转身在桌案上坐下,一脸烦躁,“这仗打的好好的,君上突然把主帅叫走了,这是效仿东周不成?这叫什么事儿?”
      鸫不赞同地拧眉,“咱们又不是东周那群残兵弱将,公爷不在不也拿下一座城了吗?”
      “那接着往前打呀!”谋士道,“主帅不在,你告诉我,咱俩谁有这个本事从镇南军手里渡过潇河?”
      鸫沉默了。
      但是转头想起什么,鸫离开座位到后面去,再回来时手上拿着张羊皮卷,摊在桌上,抬手招了招谋士。
      谋士走过来,等鸫展开手上羊皮卷,谋士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和纵横交错的图,一时之间陷入了沉思。
      “这是……东周那边的布防图?你哪翻出来的?”
      鸫没有说话,“现在对面是镇南军,镇南军那位靖王用兵挺活的,只能做个参考,不一定准确。”
      谋士恍惚道:“那起码也有个参考啊……”
      这可不仅仅是一份军事布防图,还是一份地形图,极其详细的地形图,连每一条巷子都极尽详细的那种。
      “这种东西……你怎么拿到手的?”谋士看了许久,还是没忍住,问道。
      鸫摇了摇头,“公爷拿到手的,不是我。”那位赠的,这能说嘛?不能。还得藏好了,不能被任何人知道来源。
      谋士晃动羽扇的速度猛地增快,脸上是挡不住的喜悦,“我去把他们叫来,商量一下攻城的事。”
      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同样的一只信鹰,从圣京再次飞出,入夜时分到达了左都。
      正在左都仍在和全州的北齐军队负隅顽抗时,左都城门突然打开,北齐军队长驱直入,没受到任何阻拦,只是整个左都,一夜之间挂满了白幡。左都一户高门大院,聚集了大半个左都的百姓,自发地开始布置灵堂,挂起白绫。
      看在北齐军队眼里,这种动员能力极强,所有人都无声无息做同一件事的场面,无端地让人后背发凉。
      入驻左都的北齐军将领骑马来到这户宅院门前,仰头看向顶上匾额——“石府?”
      左都、石、满城素缟……似乎只能是那一位?!
      北齐将领咽了口唾沫,回到驻地后信手匆匆写就一封书信,道:“快!在最短时间内将这封信送到公爷手上。”
      要是他没记错,公爷和君上最大的矛盾,就是那位能不能活?而据他所知,公爷力保那位,似是身为推崇,君上已然松口。公爷此次回都城,便是同君上商议那位的职权?!
      可看现在这情况……
      ……
      圣京,距离国师去世三日后
      ……
      “梆!梆!梆!”
      三声利器敲击木头的声音在辰时初响彻长街。
      引路的鸡冠血洒落在门槛前,身穿黄袍的道士脚踏七星步,手上高举桃木剑,剑尖上插着燃烧着的黄符,一下又一下敲打在一具金丝楠木棺材上,细碎急促得念着足足写了三十页纸的成就——这三十页便是一个人的生平。
      “……功德无量此生尽,鬼门关前递路引,望乡台上莫回头……”随着先生最后一句念完,所有人都听见了先生突然高亢起来的一句喊叫:
      “石荒!上路——”
      “呜……”
      唢呐声响,一声震天,响彻整条长街。
      门口是几位老者,骑着高头大马,一身白衣,神情肃穆。
      今日,圣京石家,要带家主的棺木回左都,他们在路上不会停留,将一路直达左都,在左都停灵三日后,再行安葬。
      棺木运出大门,大头的是符阳扈,眼眶通红,但是脚下步伐稳健。
      没有人哭,没有任何一个人会哭。
      棺木送到马匹拉着的板车上,罩上摆布,车上加装着防水的顶,四面透风,但是垂着白纱。
      符阳扈坐上车,手上握着细竹竿,对着门口孤零零站着符管家点了下头。
      符管家深吸一口气,双手交握,躬身长揖到底,喊了一声:
      “恭送家主——”
      随着锣鼓唢呐埙钹(bó)木鱼齐齐奏响,空荡的巷道上蔓延出满目悲凉。
      二十几位老人,男男女女都上了年纪,神情冷肃地骑着马将棺材带出巷子,却在巷道口顿了一下。
      巷道寂静,街道两旁却站满了人。
      符阳扈抬头看去,两旁的楼宇上挂出了长长的白幡,两旁肃穆的人们皆身着白衣,静静地凝望着从巷道走出的丧队。
      林叔一声令下,“走。”
      符阳扈拉着缰绳,将情绪埋在心底,竹竿轻挥,挂着白绫的马匹带着棺木走上了长街。
      明明全是人,但是他们的行走没有任何阻碍,明明全是人,但是两侧万籁俱寂,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先生啊……”
      两侧的人群里,不知道是哪位老人先哭喊出声,整个场面便一发不可收拾。
      符阳扈镇定着眉眼走着,余光瞥见一位妇人带着身旁的孩子冲着他们跪了下来。
      “先生,一路走好——”
      一声哭喊带着无边的悲怆,响彻在长街,随之而来的是一个个跟着跪下的身影,跟着高喊的一声:
      “先生,一路走好——”
      “先生,一路走好——”
      “先生,一路走好……”
      符阳扈听着响彻长街的送别声,泪水盈满眼眶,深呼吸,压住心口的酸涩。
      他得送家主回家,他得看清路,他不能哭……
      但是同在马上一身白衣的医女便没了顾忌,那一声声一路走好,那一句句先生敲响在心口,攥着缰绳的手在颤抖,马背上的人紧咬着唇已然泣不成声。
      他是谁?
      他是石荒,是世代清流,左都石氏的最后一任家主;是大周年纪最小的一品太傅;是肃清正源,被百姓誉为在世青天的石太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千岁;是南地所有学子的启蒙、名义之师……
      世人受苦,他改律法、斩奸佞、同进退;
      世人受难,他捐钱粮、赠衣食、共患难;
      世人愚昧,他教文字、育学识、请名师;
      世人无知,他清山河、正社稷、救百姓……
      盖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有心算无心,多番中伤,如今整个圣京的百姓都知道,国师多灾多难,但凡出府必遭刺杀,但凡回府必在养伤。可他斩杀贪官污佞、著书修典、灭邪-教、治水患……的桩桩件件,却也同样在他们扼制不住的时候传遍了底层老百姓之间。
      敢问这样一个官员,这样一个人,凭什么得不到百姓拥戴?!凭什么不受民众爱戴?
      就是石府的人上街买菜,那卖菜的认出来了都能偷摸给对方多塞一把菜呢,何况是做了不知多少实事的当事人?
      “白鹿书院学子书无雁/白鹿书院元锦楼/裴渡海/曲幽河……恭送石先生……先生,一路走好——”
      少年的高声送别在长街上响起,一群白衣学子对着行至眼前的棺木长揖下拜。
      身后跟着的少年们眉眼肃穆,同样抬手作揖,长揖到底,却是异口同声高喊道:
      “国子监学子,送别祭酒,先生,一路走好——”
      纷纷扬扬的纸钱洒了满街,两侧楼宇上百姓自发地抬手撒着,那满天的冥币好似一场寒冬的大雪,覆了路过的丧队一头一身。
      如何不令人动容?
      “主子——”身后徒然传来一声小姑娘的哭喊。
      队伍停在路中央,回头看去,一道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从巷道里冲出来,随即被一位老人按住。
      “我要主子……”
      是桑芽……
      符管家抱住哭喊的小姑娘,没让她再前行一步,但是此时此刻,老人家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孩子,他看着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加官进爵、看着他殚精竭虑、看着他华发早生、看着他病骨支离、看着他溘然长逝……他又何尝舍得,他又何尝……不心痛!
      林叔回过头,吐出一口气,道:“走——”
      队伍继续前行,哀乐带起的泪水淹了十里长街,圣京满城素缟,万人空巷。
      走到城楼下时,中门大开,守门的兵卒紧握长枪,单膝跪地,沉默不语。谢寒江一身素衣带着一队同样白衣的禁卫军守在两侧,棺木走近时,众人齐声下跪,无敢直视者。
      待到车队走过城楼,谢寒江起身翻身上马,高声道:
      “列队,送国师回家!”
      众将士翻身上马,马背上都插着白幡,穿过城楼,跟上了石府的队伍。
      谢寒江不经意间回头,整条长街已经被白色淹没,甚至有百姓的车队一身丧白跟在了禁军后面,一时之间,人流逶迤出整条长街,一眼望去,数不清到底有多少百姓自发跟了上来。
      谢寒江深吸一口气,回过头去,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
      便也无人看见,城楼上一对男女并肩而立,皆是面无表情地看着队伍长长,消失在路的尽头。一头已经消失,一头还在出城。
      这已经不是规格不规格的问题了……皇帝下葬都不会有这个待遇。
      那一句句的先生,那一声声的一路走好,好似一道用尽力气的巴掌,抽在脸上。
      月临看见身旁人风雨欲来的脸色,心下微叹,这可比上一世的场面,要更加震撼人心。
      月临看着那逶迤千里的送葬队伍,想起来那个寒冷的夜,那位先生,从始至终,不曾求饶、不曾呻-吟、不曾挣扎……无声地接受了自己的死亡,唯一的要求,便是保留全尸。
      哪怕最终下葬的,终将是一棺骨灰。
      月临垂下眼眸,看着自己颤抖不止的双手,自那夜将一个成年男人亲手悬上房梁,她这双手,便再也没静下来过。
      哪怕对方被吊上去时,早已停止了呼吸。
      月临问过景行柏,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侮辱人的方式,当时如山告诉她,因为他父亲,就曾今险些被石少主吊起来过,只是后来他改成了剑。但是那捆绳子,至今还在皇帝的寝宫放着……
      可是……
      月临低下头,呼吸一滞。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只是时候未到。
      她的所作所为,当真是……对的吗?
      头上搭上一只大手,轻轻揉了揉,身边的人低声道:
      “生来立场相对,不过成王败寇罢了。沤珠槿艳,莫多挂怀。”
      月临深吸一口气,挽了上去。
      “回去吧……”
      人影消失在城楼,而送葬的队伍,尚未走完。
      ……
      “驾!”
      几匹骏马狂奔在大路上,在道上跑出道道残影。
      打头的男子一身墨衣,脸上戴着一只狰狞的鬼面,眼眶泛着红,拽着缰绳的手里还攥着一只已经被捏碎的竹筒,手背上已经爆出了青筋,掌心里头纸张若隐若现。
      海东青飞在天空,跟着男人一路疾驰。
      马蹄声声催人泪下,赶赴一场未曾约定的“约定”。
      心脏狂跳,肺腑痉挛,四肢都在僵硬。
      ‘等等我,小荒爷,等等……’
      队伍冲过一座竹林,一辆马车拦在路中间,马车前站着两个男人,一个青衣若竹,神情憔悴;一个红衣张扬,却抱着手低着头靠在马车上。
      余光闯进纵马狂奔的几人,神情落寞的青年抬起头看过来。
      “吁——”
      马匹被紧急勒停,飞扬的马蹄擦着青年的面目抬起来。
      阳光从云层间落下来,偏心似的刚好照在马车上。
      朴素的青绸马车,车上挂着白鹿书院的白玉无事牌。
      ……场面一度陷入寂静。
      险些被马蹄踢中的人,是方清平。
      而为首的人,是夏取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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