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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入梦风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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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与笙踉踉跄跄走出闲音亭的时候,没有注意到正归来踏进院门的叶吟。
叶吟就这么看着莫与笙失魂落魄地离开。
等小孩子走远之后,叶吟对着宛轻思阴阳怪气:“唉……咱们‘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妙平师父,怎么唯独对莫与笙这么好呢?还开小灶!”
宛轻思收拾碗筷的手灵活一掷,把其中一根筷子毫不留情地朝叶吟命门袭来!
“轻思!不过是说你偏心,你就谋杀亲夫啊?”叶吟疾疾躲过,双指纳下筷子走近宛轻思。然后,抢先动作,接过她收拾到一半的饭菜托盘子,不让后者继续辛苦。
宛轻思白他一眼,临到嘴边的话变得一本正经:“莫与笙的性格极难规训。一个不小心,万一让他坠了邪道,你怎么跟你师弟交代?”
不说还好。一听了这话,叶吟原先好心帮忙的心情,消弭得一干二净。
饭菜托盘子又随意搁着了,叶吟站到宛轻思正向,挨得面对面:“是不是?是不是就因为他是莫礼骞的儿子?”
宛轻思懒得争辩,想入屋去。
“你可是还对他……”话音未落,叶吟被指锋剑气封住了哑穴。
“你又不是不知道——莫礼骞只钟情于蒲忧怜?乱吃什么飞醋?”宛轻思模糊说得不清不楚。
倘若还有那些踏错了的心思,宛轻思又怎么会最后仍旧选择叶吟呢?
可是叶吟在宛轻思跟前却失了笃定。走过去从背后环抱妻子,像是要将她牢牢地锁死,不给她逃离的机会。
宛轻思心下谓叹,叶吟是个行医教习都极为自信的人,怎么对他自己就那么没信心?
但不肯落下身价去哄,心语吐出变得反骨带刺:“那蒲忧怜又变漂亮了吧?”
叶吟忙御气冲关,解了哑穴解释:“不曾多看她一眼!真的!”
宛轻思像是满意叶吟反应迅疾,也不再深究,勾勾叶吟没法发觉的嘴角,先行入了屋内。
留叶吟在后头,双手托着碗筷餐盘,忙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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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献泽从食窖酒楼回来,没见到莫与笙。
门框上“不要出门”的纸条,被撕落在地,还沾了鞋底的尘印。
于是,原本带回来的丰盛饭菜叶献泽也无心吃。攥拳肃穆坐在屋内,就等着莫与笙回来。
他倒是很想好好再摆出师兄的谱儿说教一番,可他知道该说的话,在之前就已经劝慰过莫与笙了。只是,莫与笙没有听进去而已。
又或许,他本来就不该给莫与笙那张背影画作。
叶献泽又生气又自责。
如果说叶献泽的生气和自责五五双分,那么当他看到莫与笙红着哭过的金鱼眼进屋的时候,这五五分的天平,就尽数倒向自责了。
“怎么又添了新伤?”叶献泽以为自己的画是导火索。
莫与笙理都不理他。直接掀了被子,缩在床的最里头,睡觉。
看到他身上缠了绷带,知道莫与笙上过药了,叶献泽这才安心不打扰。
饭菜皆凉。不过他习惯了误时、一个人吃冷饭,只是有些可惜“莫与笙不同他一块儿”。
吃着吃着,起身去把烛火熄了。回到位置上,黑灯瞎火继续扒拉。
莫与笙反侧辗转。叶献泽便放缓扒拉的速度、轻轻动作才把骨头吐掉。
不小心吃到过敏的姜丝,叶献泽忍着难受吞咽。
莫与笙仍是睡不着。一会儿被子盖过头顶,一会儿憋得不得不露头出来喘气。
直到叶献泽蹭完了碗底的饭,莫与笙还是如此。
幼稚年纪急催长,无人会,累累沉思。
侧枕无眠唯反转,难消磨,漫漫长夜。
轻声关厢房门,叶献泽抬头望了望树梢上的月亮,心底有了筹划。
“献泽师弟?”朱匣师兄辛夷披着外衣,惺忪揉眼打开屋门,“这么晚了,你有什么事情吗?”
叶献泽一脸歉色:“我来还师兄借我的功法笔记。”
这不像是叶献泽往日的作风。他不是半夜三更会来扰人清梦的人。
辛夷接过书,有心多问:“有什么别的,还需要帮忙吗?”
叶献泽也庆幸师兄理解:“不瞒师兄,献泽想借您的‘入梦铃’一用。”
辛夷像是在猜度,最后摇头:“我并没有那东西。很遗憾帮不到你。”
叶献泽料到借物的事情不会这么顺利。但还是谢过,正欲离开,被辛夷叫住:“献泽……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师兄请说。”叶献泽侧耳,听得仔细。
“你那新来的小师弟……”辛夷出口毫不客气,有什么说什么,“不是个善茬。入谷两天,打谷民、破禁闭、出恶语,品性这么恶劣的弟子,我也都还是第一次见。”
见叶献泽不接话,辛夷又把没说完的话尽数倒出:“论各匣子弟资历,我呆的时间算长的了。听师兄一句劝,离他远一些。‘莫与笙是莫掌匣的儿子’没错,但如果日子长了仍旧脾性不改,一样会被谷主逐出百花谷的。”
叶献泽知道辛夷没有诳他。每年募入百花谷的门生数不胜数,但是等筛清品性之后,悄无声息被驱离的也不占少数。
辛夷见得多了,便麻木了。他是衷心地希望,叶献泽不要白白浪费了可贵的善心好意。
叶献泽不知道如何回复,杵在那里。辛夷回身,留给他紧闭的屋门。
木灯的烛火明明灭灭。叶献泽看看连排的师兄师姐的居所,又转头看看回厢房寝屋的弯路。
忍冬师姐在敲门声过后许久才来开门,见是叶献泽,按捺下刚想抱怨的起床愠气:“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呢?”
叶献泽将话短说:“献泽急需‘入梦铃’一用。还望忍冬师姐借予则个。”
忍冬为难:“其他物什我都能借你。只是我也有失眠之症,离了‘入梦铃’怕是不行。你再问问别的师兄师姐?”
叶献泽难掩失落,点头正想再离开。忽然想起什么,隔住忍冬尚未关紧的最后的门缝,从囊中取出“安魂香”送出。
小孩子不适合燃香,但是忍冬这个年纪就刚刚好。
叶献泽来这儿借“入梦铃”,恐怕正为的是同一屋檐下的那个小小师弟吧?忍冬如此般想到。
忍冬实在是困得无奈,接过“安魂香”也不和叶献泽再絮叙。只道下次有什么别的需要,一定鼎力相帮。
夜猫子地丁师兄很快开了门,拉叶献泽进了屋内,给他端茶又倒水,无视了着急的叶献泽的推拒。
“地丁师兄,献泽想求借‘入梦铃’。”叶献泽在祈祷。这已经是第三户了。
“入梦铃?”地丁又把刚沏的茶撤了,“那茶喝不得了。失眠多久了?可混有恶心、心悸、多梦、早醒?”
地丁自然拿过叶献泽手腕探脉。叶献泽忙解释:“不是我,是……”
“脉象沉极,为‘伏’。”地丁很严肃,“近日可有身体疼痛?”
“师兄误会了,不是我失眠。是莫与笙。”叶献泽好不容易趁机说话。
“那之后再说。先来解决你的问题。”地丁提笔,准备写方子。
叶献泽推拒不得,只得告之:“冷食后偶尔会腹痛,熬夜后偶尔会头昏。”
还有……这不是来的此行目的,叶献泽只想草草把话题揭过。
“药方写好了,一日两副、连吃七日。之后再来找我。”地丁对自己的医术很有信心。
“谢过师兄!那‘入梦铃’……”叶献泽将方子折入怀中。
“我没有‘入梦铃’。”
……
谷内更声又推。叶献泽不敢再敲门,坐在回屋和上山石阶岔口的路旁大石上,憾己无力。
“献泽师兄?”李芷芸拿着更锣走近。
“你在这做什么?”两人异口同声。
像是看到游荡在外的叶献泽很惊异奇怪:“今晚是我守夜打更呀!献泽师兄这么晚了不睡觉,出来看星星嚒?就算突破瓶颈期,不用早起上师父们的课了,作息还是要规律的呀!熬夜把身子累垮了怎么办?”
叶献泽又一次拾起期待,问:“你有‘入梦铃’吗?”
“没有。”李芷芸摇头,可怜又一个师兄也有失眠困扰了。
罢了,已尽人事。叶献泽准备回去。
“但是我知道仓库肯定有!”李芷芸回忆起来,“前一阵子,朱匣子弟的配饰换了新。旧的‘入梦铃’就全被放置在仓库了。”
怪不得刚才挨户去问,除了忍冬都说没有。
叶献泽拉起李芷芸就往仓库奔。李芷芸好小心,才不让锣与锤错乱再响。
“奇怪?玉石宝物应该就放在这一块的呀?”李芷芸拎起山猪肉,“准是负责整理归纳的花匣子弟又偷了懒!改日我要找妙哀师父告状才行!”
正准备拿着山猪肉归类到合适的区域,李芷芸被面前高壮的身影唬得汗毛直立。
“献泽师兄……别找啦。”提示太小声,埋头翻找的叶献泽没听见。
“叶献泽。你在做什么?”语声怒冲,不似好言。
叶献泽不用抬头,就知道来的人是谁了,转身拱手:“见过妙怒师父。我来仓库,求借‘入梦铃’。”
“不会是想偷偷拿了,再不归还的‘借’吧?”妙怒才不管叶献泽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献泽不敢。一定会在借还簿上,写清楚用时用人和用意。”叶献泽盼着眼前人松口。
妙怒似笑非笑:“我记得——只有朱匣子弟能借予五品配饰,而你没有这个权限。”
叶献泽牙关紧咬。身后医者服早已湿透。可能是因为仓库太过于密不透风,也可能是因为妙怒的气场太过严苛。
“念你是初犯,我这次先不计较。”妙怒又瞥早已经瑟瑟发抖的李芷芸,“‘没有规矩’事小,‘越权觊觎’却事大。下不为例。快回去睡觉吧!睡不着,就抄书练武,累了总会睡得着。”
李芷芸忘了拿更锣,只去牵扯叶献泽,想快快逃离修罗地。
叶献泽却不动,执拗得像个不听劝的呆子:“敢问妙怒师父,百花谷的入门诫语是什么?”
妙怒难得的宽容被拂逆,又给叶献泽的质疑彻底点燃了怒火。浓眉倒立,大喝嚷得仓库内尽是回声:“你在问我?”
“不是不是!献泽师兄困得糊涂了,我这就带他走……”李芷芸苦得假笑,奈何叶献泽还是不动。
“‘以仁义宽和为处事之道,以惠济苍生为肩上己任’。”叶献泽对上妙怒的瞪视丝毫不惧,“‘漠视同门有疾’可是仁义宽和?‘冷落手足患病’就能惠济苍生?”
怒意动摇,倾泻不出。
“助人以善,原来也是需要权限的吗?”
一时库内静谧,银针落地能闻。
少顷,妙怒一步步向叶献泽走近。李芷芸不敢看,将眼睛闭上。
妙怒却越过他们,到所知的位置上取来“入梦铃”。铃身尚且握在掌心,声响闷闷。不过也好在如此,多少打破了死寂的恐怖,对峙的气氛有所缓和。
叶献泽接过“入梦铃”之后,喜出望外。只是方才怼过妙怒师父的心境还未平静,支支吾吾后觉难堪。
妙怒也不是会煽情的人:“叶献泽,我收下你的忠告。你也给我听好——分清楚是非,别被自以为深情厚谊的纠葛,带错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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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到竹林前,叶献泽才停跑,换成慢走。
院中央,一直担心着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床上爬了起来,正坐在屋外其中一根桩木上。也不披外衣,耸着肩膀窝着头,阵阵颤抖抽泣。
叶献泽脚下如“飞针穿梭”,纵身三两步,飞凌空中如跨月花影。轻点莫与笙身边的另一条桩木,然后稳稳坐在他的旁边。
莫与笙见叶献泽回来了,背过身去,不给他看哭得稀里哗啦的脸。
“我被骂的时候,也会哭。没什么丢人的。”叶献泽省去妙平的名字。
莫与笙抬头又猫下。他不信这个谁都惯纵的“好好师兄”也会被骂。
“真的!”叶献泽想举几个例子,宽慰莫与笙。但是临到用时,记忆织不成网、连不成线,想不起来了。因为他从不刻意去记这些。
“骗人……”白期待。转移了注意,莫与笙止住不哭了。
“去睡觉吧。你娘亲把你送来百花谷,再见她的时候,可得开开心心、康康健健的。”
这里只有莫与笙和叶献泽两个人。叶献泽再不忌讳是不是违背了谷主噤言勿语的默令。莫与笙思,便由他思;他想,就任他想;他念,就随他念。
在这间天然隔绝的院子里,没有那么多禁制。叶献泽尽其所能,不让莫与笙苦闷伶仃。
“睡不着的。”莫与笙像是做了很多尝试。
“信师兄的话,去睡觉。我给你吹曲子。”这不只是莫礼骞才会的独门,而是修音律的人皆可以习得的调解心境、增益状态的技巧。
好说歹说,莫与笙在叶献泽催促下回了屋。
叶献泽稍稍推开些窗,将“入梦铃”挂在窗檐、风总能穿进穿出的地方。只约莫响了三两声,莫与笙便觉得眼皮开始沉了。
何人着迷故乡梦?何人夜奏《不思归》?
此乡彼乡皆宿处,旧时已矣何苦追?
“吹错了……”莫与笙半梦半呓。还没他吹得好。
笛声不停。笛曲磕磕巴巴的确尚有缺陷,好在入梦风铃弥补,相和呈现得清灵动听,于幽谷参差回响、入每个不安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