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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醉花间满歌行(五) ...

  •   两年后,朝凛御书房。

      门外的侍卫偷偷瞅了瞅里面,又转回身叹了口气,继续挺直了背,站岗。

      远处,一个挺拔的男子端着一大叠奏折,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一直都没出来过?”来人在侍卫面前站定,皱着眉问道。

      “是,从下朝开始一直在看奏折。午膳也没吃。”虽是例行的汇报,听他语气却是满满的担忧。

      “知道了。”眉头锁得更紧,来人点点头,走入房内。

      屋内,一人只着了中衣,随意批着件外袍,端坐着批示一本又一本文书。那人面色平静,思虑片刻,便提笔疾书,行云流水,字体清隽雅致,风骨尽显。每一项决定都英明果断,那人完美得近乎于神,不,那人就是神。

      “北褚。”见来人皱着眉盯着自己,那人便搁下笔,淡道,“怎么了?”

      “听说殿下今个没用午膳。”北褚上前,把奏折放到案上,硬冷道。

      “嗯,吃不出味道,不想吃。”顿了顿,见北褚脸色愈加阴沉,他才又补充了句,“不用吃,不碍事。”

      “属下当然知道殿下是神之身,不用食五谷杂粮。但是,宫里上上下下的人都不知道啊。殿下不吃不喝,搞得御膳房终日提心吊胆,太医院每日蓄势待发,难道皇宫里人心惶惶是殿下想看到的吗?”

      受不了北褚埋怨的口气,墨晗垂了眼睑,许久,轻道,“那,准备碟桂花糕。”

      “只怕到时候,殿下又是只看不吃。”北褚郁闷地脑补了这人望着碟桂花糕一坐一天的情景。

      闻此,墨晗轻笑了声,不予置否。

      “听说白丞相请旨告老还乡?”整理他批示过的奏折时,北褚问道。

      “嗯,准了。”

      “准了?!”

      “……”墨晗点点头,仿佛与此无关。

      “殿下!”北褚的声音又高了几分,“三国初定,百废俱兴。近日里瘟疫、灾荒、洪涝泛滥肆虐,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您怎么可以就这么准了?!”

      “北褚,你说的夸张了。”这两年确实各种天灾不断,但也没到他所说的地步,“我可以处理的。”

      “可以处理?您当您是三头六臂,还是每日闲来无事?可以处理、可以处理,就是指的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处理?!”

      “……”淡淡地望了他一眼,墨晗拿过一本奏折,继续批示。

      北褚看着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淡漠、越来越没有人味的他,心中一片悲凉。

      那人撇下他离开,却要他等她回来,于是他等,一等便是两年。这两年,他成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帝王,终日处理国事,日理万机。可北褚知道,他只是害怕停下,害怕面对没有她的日子。

      明明已是飞升帝君,他却不愿回九天之上,只守着这小小的朝凛,固执地等她回来。

      可是,两年她音讯全无,六界之中丝毫没有她的消息。难道他还要继续等,再等两年,又等两年,两年复两年,是不是要等到上千年上万年方肯罢休?

      他们都瞧见她灰飞烟灭了,只有他一人倔强地等,等着属于他们的地老天荒。

      爱情到底是什么,竟可以让一个人固执到如此地步!

      北褚望向窗外,回忆起这过去的两年,只觉惆怅。

      那时墨晗刚飞升帝君,却拒绝回九天加冕,一心留在朝凛等她回来。恢复到常人的面貌,墨晗第一时间赶回麟城,收拢兵权,部署防卫。朝凛和澜沧之间的硬仗,一触即发。就在数个不痛不痒的战役后,澜沧突然撤兵,太子訾蔚钦孤立无援。

      闻此,墨晗只是微微一笑,心道终是赶上了。

      澜沧重武帝薨于寝宫,太子继位,随后撤回借于訾蔚钦的二十万大军。随后,一直辅佐太子的丞相梅雪亲自赴麟城议和,陪同她前来的,是那个在他和清镜之间搅和过一世的君凤栖。

      “你交代的事我可办妥了。灼华楼和卿凰山庄可出了不少力。”君凤栖笑眯眯地邀功。

      “嗯,麻烦了。”

      “一句麻烦了就想了事?”

      “……”顿了顿,墨晗道,“替我向师父老人家问好。”

      “这个自然。”随后,君凤栖眼角抽抽,“居然岔开话题,你这帝君也太没品了!”

      原来,这一世墨晗师从卿凰山庄甄儒彬副庄主,习得一手好医术,才有后来悬壶济世,赠医施药不取分文。表面上被软禁宏硝作为人质的那几年,他其实是和甄儒彬研习医术,走遍天下。也是在那时,他认得了卿凰山庄的少主人君凤栖。也正是因此,上次他被天衢掳去,君凤栖才会赶来营救。

      “另外,你让卿凰山庄名下的铺子不给訾蔚钦的军队供应粮草衣物,这事甄师父也给你办好了。”不满地撇撇嘴,君凤栖很是哀怨,“同为弟子,为啥我就那不受待见?”

      “……”师父打了手好算盘,再就是一身好医术,君凤栖不爱算盘不爱行医,这叫师父如何待见?墨晗微微摇头,反正君凤栖师父众多也不差甄儒彬一个。

      自那一别,他也再未见过君凤栖,想着大约是跑到什么偏僻的地方厮混去了,他也并不在意。
      在他的筹谋下,訾蔚钦手下仅剩两万亲兵,走投无路,一月之后,被降服于岄州。一场持续了大半年的祸乱,终于落下帷幕。

      訾蔚钦落败,竟见墨晗毫发无损,更在听闻清镜死讯的打击后,竟变得疯疯癫癫,神志不清起来。墨晗只得将他软禁在避暑别院内,养他终老。而在他意料之外的是,白子夏竟携太子妃邵瑛婷逃窜,流落民间。其实墨晗早已获知他们的消息,但他们安于平淡,他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有一点很明确,邵瑛婷又怀上了訾蔚钦的孩子,而这个孩子无论男女,都将会是朝凛下一任帝王。

      国不可一日无主,前太子疯癫,白丞相依仗诏书所言力保墨晗登基继位。于是,南泽瑞更名訾瑞,帝号祥德,年号硕丰。从此朝凛再无訾家和南泽之分,他一手创立的南泽传奇,也在他手中终结。

      这至高的荣耀背后,却是寂寥的沉寂。

      两年中,不断有人向他辞行离开。

      邵瑛黎辞行,战乱结束,他该回宏硝了,他老爹还等着他回去继位。

      李焰辞行,他和瑛珞两个准备送师祖琉璃和南宫岚回仙人境,还打算去江湖闯一闯、看一看,增长点见识,不想丢了师门的脸面。墨晗考虑李焰身子里有珏逸的意识,便也不担心,安然放他们离开。

      桑琰和凌瑾辞行,二人新婚燕尔,神仙眷侣。凌瑾抱着儿子,打算回故土看看,她毕竟是澜沧的公主,虽是因祸长于宫外,但还是想为澜沧尽点绵薄之力。

      白子萱和韩笙也来辞行,她身子一向不好,现在终于有了起色,韩笙便想把孩子留在宁国侯府,带着白子萱到处走走。之前初春,白子萱安然诞下了一对双生子,南泽晔和訾睦谦虽知并不是自己的亲孙子,可也疼爱有加,与亲孙无异。如今孩子留在了宁国侯府,二老也算得偿所愿,抱着孙子孙女不亦乐乎。

      所有人都陆陆续续离开,只有他还在等她。

      “将白子夏叫回来。”

      “啊,什么?”没想到他会出声讲话,北褚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说把白子夏叫回宫,去顶白丞相的职。”顿了顿,墨晗又道,“将太子妃接回宫,我打算立她的女儿为太女。”

      “啊,这样不好吧?”

      “有何不好。朝凛又不是没有女帝的先例。”

      “……”北褚很无语,墨晗明知道这句“不好”不是指的这个。不过既然墨晗开了口,他也只有遵从的命,“属下知道。”

      “嗯。”沉默片刻,墨晗忽然道,“等太女及笄,我便把朝凛交给她。那时,你便随我回九天。”

      “?”怎么突然决定回去,北褚诧异。

      “很久没回去了,想去镜湖看看。”

      “……”果然又是因为那人,北褚气结。

      ………………………………………………………………………………………………………………

      麟城城楼下,一人骑马而过,气宇轩额,他拉转马身,遥遥回望这一城繁花似锦。那人身侧的马车缓缓停下,车帘撩起,见他若有失神,一个女子边哄着个孩童入睡,边轻道,“别想了,只要殿下在,她一定会回来的。”

      “嗯。”男子应声,他的嗓音浑厚,带着男性特有磁性,说不出的悦耳,再不复往日的沙哑可怖。

      “……”见他眉宇间依旧郁色难纾,女子温声劝导,“桑琰,我知你一直对她心怀愧疚,但这毕竟是过去的事情了。况且,若不是你感恩心善,谎报灼华楼的情况又暗中维护,那赶月山庄还不得将他们赶尽杀绝?”

      闻此,桑琰只是摇摇头,楼主的手段他是见过的,有她在,对灼华楼赶尽杀绝永远只是个笑话。他给赶月山庄、给白子夏的情报真真假假,确实混了私心。作为暗探最不该有的感情,他还是有了。当潜入焚天阁调查沧阳公主下落,遇见她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可能还是那个毫无感情,只做提线木偶的暗探。当他发觉自己爱上凌瑾,他便知道,他的一切都愿为她背弃,哪怕斩杀对他有恩之人。也幸好凌瑾阻止,否则他必将铸成大错,永生愧疚难当。

      “啊,你看天气这么好最适合出行了!”深知这段过往的阴影得他自己走出,凌瑾侧脸望着万里无云的苍空轻笑,“琰,我们先去天迹宗让你师父见见洛儿,再北上去卿凰山庄,你们姐弟也好久没见了。”

      “瑾儿……”桑琰一愣,知她察觉他所想,心头一暖。

      “她是你姐姐,没什么不能解决的。”见他点头应允,凌瑾才放下车帘,继续温声哄着洛儿入睡。

      卿凰山庄,清闲在那,他们两年多没见过了……

      清闲为了灼华楼,屠尽赶月山庄,一身重伤;为他,舍了楼主之位平愤,只为救他一命。

      她是他的姐姐,他们血脉相连。

      思及此,一抹暖色缓缓爬上了桑琰淡漠的俊颜。

      ………………………………………………………………………………………………………………

      宫内最高的亭台,墨晗负手而立,风吹起他的衣袂,似是羽化登仙。

      “殿下,凌瑾和桑琰已经出了城门。”北褚站在他身后一一禀报。

      “知道了。”远远望着他们的马车驶出城门,墨晗只觉心中平静得泛不起一丝涟漪,“太子妃那边安排得怎么样了?”

      “已经安排在永德殿。”

      永德殿是皇宫内一处偏僻幽静的院落,宁谧秀丽,确实适合修养身心。北褚的安排,他一向放心,“我去见见她。”

      “是。”

      皇宫西北角,似世外桃源,独立悠然,窗幔换上浅粉的轻纱,看一眼便让人心绪安宁。初夏,荷塘里郁郁葱葱,莲苞白嫩,流水小桥,一女子凭栏而立,抱着个刚满周岁的娃娃,一脸温婉柔和。

      墨晗站远处,望着她们若有所思。若他们那时有了孩子,大概也会这般大小吧,不,应该还要年长一些。

      北褚见他走神,只得在一边干咳了两声,引起二人的注意。

      “念宁乖,和奶娘进去玩。”小心地将怀中的孩子递给一边年长的嬷嬷,然后才走到墨晗身前福了福身子,“民女见过皇上,恭请圣安,皇上万福。”

      “起吧。”墨晗点头,温声道,“太子并未被废,太子妃亦不是庶民。念宁是朝凛的帝女,未来的皇帝,你身为她的生母,又何以‘民女’自称。”

      “……”邵瑛婷站直身子,温婉的眼中杀机尽显,“那朝凛的帝位本就是属于念宁的,只是被你夺了去!”

      “……”墨晗拦住正欲上前的北褚,淡淡摇首。

      “无话可说了吧?”眼中压抑的狂乱,狰狞地占领她的眼,邵瑛婷恨不得将眼前虚伪的男人撕碎,“那张圣旨分明是你伪造的!”

      “圣旨是真的,信不信由你。”见她被仇恨冲晕头脑,墨晗心中叹息一声。

      “我不信!蔚钦才是皇储,他才是朝凛正统的帝王!你一个外姓的人,凭什么夺得帝位!”

      “放肆!陛下的生父是五王爷,陛下是真正的皇家血脉!”北褚被她的话激怒,愤恨地反驳。

      “够了,北褚。”

      “是,陛下。”

      “……”转头望向邵瑛婷,墨晗眼中只剩下怜悯,“如今事情已成了定局,念宁也成了太女,我无愧于訾家。”

      “什么无愧?帝位本就是念宁的,你这样做完全是为了赎罪罢了!”

      “好好照看念宁,我不希望以后朝凛出了一位残暴昏庸的女帝。”

      “念宁如何轮不上你说三道四!”

      “放肆!”北褚怒瞪她一眼,转头对墨晗建议,“如此看来,将太女殿下交由国子监教导,再由太妃抚养更为安妥!”

      闻此,邵瑛婷的脸瞬间惨白,不要,念宁是她的全部,不能被送走!不能!

      墨晗却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转身离开。不理会邵瑛婷,北褚跟着墨晗离开。离开永德殿,墨晗才微微叹了口气道,“何必那般刺激她。”

      “属下当然知道殿下不会让太女殿下和亲母分离。只是不加以干涉,往后太女殿下成人,必会危及殿下。”

      “白子夏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邵瑛婷的也不会。”墨晗步履稳健,低喃道,“念宁念宁,心念安宁。他们定会好生教导太女。”

      无论经历过什么,他却仍相信人心善念,真正的温润如玉,胸怀若谷,指的就是这般吧,北褚心道。

      “何况我也不会在这停留多久了。”七百多个日日夜夜,他已经不想再受等待的煎熬,与其坐以静待,不如起身出寻。兜兜转转,说不定就会在这片天下的哪个角落里遇见她。

      知他所想,北褚硬生生地将“去看乾坤镜”的提议咽了回去。这人定不会忘记九天乾坤镜的存在,只是他不敢看,宁愿守着微弱的希望,也不愿乾坤里都映照不出那人的身影。

      “白子夏人呢?”

      “已经回了丞相府,明日就能入朝面圣。”

      “他的反应?”

      “很平静,看样子,早已料到了。”

      “嗯。”顿了顿,墨晗又道,“若他想入宫见念宁,便准了吧。”

      只怕想见的人不只是念宁……

      北褚也不点破,知道墨晗想成全的白子夏的心思,他只好对这明显不符规矩的命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虽然白子夏恋慕邵瑛婷,是场注定没有结果的苦恋。邵瑛婷恋慕訾蔚钦又何尝不是?同样都是没有结果的追逐,都是飞蛾扑火的结局,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甘之若饴。

      白子夏因訾蔚钦对清镜动情,又为邵瑛婷流产,而迁怒清镜,一而再再而三地欲除之后快,一心为邵瑛婷扫清障碍。如今一切都似过眼云烟,在墨晗眼里,他还是礼部兢兢业业,为朝凛鞠躬精粹的礼部侍郎。

      邵瑛婷为了訾蔚钦心愿,竟动心念勾引自己,想使他身败名裂,也想给訾蔚钦一个借口惩治于他。思及此,墨晗暗暗一疼,夫君疯癫,她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但……至少也有念宁相伴。恍惚中,他还记得和煦的春风中,那一身湖蓝、温柔浅笑的女子,那般纯净的模样,让墨晗心中一阵惘然嗟叹。

      “北褚。”墨晗顿住脚步,回身静静地望着北褚,“你说,为何每届帝君飞升,都要下界经历情劫?”

      闻此,北褚一愣,殿下啊,他只是一柄剑,有必要为他这么高深的问题吗?可迫于墨晗认真的眼神,北褚略微沉思道,“帝君是白君灵魂碎片所生,是白君的后人。当年白君殿下为情涅槃,神、仙、人三界无主,酿成天灾。想必也是因此,历届帝君飞升都要经受情劫历练。”

      墨晗只是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北褚望着背影,摸摸额上的汗——唔,他只想安稳地作他的佩剑,可不待这样用剑的啊!

      夕阳下,墨晗背影欣长。

      北褚望着他,摇了摇头。参悟悲喜如何,心系苍生如何,他此生爱与大义两全,不负天下不负卿,却仍是没求得与那人相守。

      为何一定历经情劫……

      墨晗嘴角露出一抹苦涩——怕是爱情,是这世上最轰轰烈烈、难以掌控的情感吧。什么叫心心念念、什么叫牵肠挂肚、什么叫玉石俱焚、什么叫宁为玉碎、什么叫飞蛾扑火、什么叫义无反顾、什么叫肝胆欲裂、什么叫撕心裂肺、什么叫撼人心神、什么叫心死如灰、什么……叫爱情……

      那是种最美好,最纯净,最容不得细沙,却也最容得下委屈的心情;是种最矛盾,最激烈,最容易让人泥足深陷又沉醉不归的眷恋。

      为何要历经情劫?

      他倒愿意相信,是为了让他有幸和她相遇。

      让他明白谁是她命定的妻子,谁是他最难解的情劫。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醉花间满歌行(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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