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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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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是落了一地的败絮。
女人静静立着,在长路上弥漫的暮色里,在荏苒四年的光阴里,一如既往固执地立着。此刻,她的目光只停留在其中一个人身上,她只觉胸腔里心猛然跳动了一下,鼻腔内霎时充满了酸意。
他,终于回来了吗?
四年的磨砺,他身上少了份呆傻的书生气,多了份从容和淡定;他的面孔,依旧是那般俊朗温文,然而,眉宇间,却隐隐添了细细的皱纹。
他,竟是改了名,叫做顾谦了。
人,总是会变,就像她的如今,黄土扑面,粗服乱头。回忆中那个端坐马上、回眸一笑的娇俏女子,再也见不到。
泪,欲要落下,却忍在眼眶里,然而,却并非如海的悲伤。
久别不成悲。
果是如此。
还有那样的一句吧: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
是是非非,总是抵不过时间的消磨。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待走到尽头,才知道,其实,已是脆弱到不堪回首。
她和他,便是如此吧。
顾谦下了马来,云旷款步迎上去,二人会心一笑。
“你果然还是来了。”云旷道。
顾谦蹙了眉,口吻略带无奈:“你——总是自作主张!”
云旷咧开嘴一笑,白生生的牙齿露出来。“书生,我这么躲起来,你不是也找得到!”
云旷此人,向来如此直爽,但在顾谦那里,这话却如同在心头上隐隐扎了根刺:“渡头那里,你该去的。”
“你的心意,我领了。”这一次,云旷微微叹了口气。他望着好友那张温和却略带了忧郁的面孔:“生和死,于我来说,已无那般重要。”
顾谦一时无话。云旷又道:“书生,你的话,还是这么少。”
顾谦一愣,他向来惜字如金。然而此刻,他本有满腹的话要说要问,可是,他的心乱了,再也理不清。“你还好吗?”
云旷这才觉得疼痛,呻吟一声,手扶上胸口。血,一点点地渗过指间,滴在脚下早已践脏的雪地上。“并无大碍。”
顾谦摇摇头,这就是云旷,他第一眼看到他,就是在那刑柱之上,一张清俊的脸,眸子却是无比地倔强和固执,然而澄澈如湖水,一眼就看得清。
人和人,总是在第一眼就定下了缘分,如同他和他的,亦如同他和她。回忆里,京城西郊的小青门那里,他刚拜访了书院的夫子回来,就被一匹马挡住了去路。一个小丫头,还扎着双鬟,着了件鹅黄的单衫,青碧的裙子,清新地如同立春时候初发的嫩柳叶儿,眼波里是明亮地灼人。她端坐马上,冲他道:“书生,你——就是从小和我定亲的顾潇?”
霸道的口气,却惹得他笑了。
那时候,他还叫做顾潇。而顾谦,是叔父着意取的,是嫌之前的名字太过文弱。
从小生在边关的女孩儿,明朗得像是边塞上来去无羁的风,单纯而热烈。他被派去边关巡视,本是不想告诉她,她却是一马飞奔而来,冲到城外的长亭,下了马,还来不及喝水,脱口而出的是短短的一句:“我等你,等你回来!”
然而,四年之中,他再也不曾回来。
他终于负了她,如母亲所愿,如叔父所愿。
如刀子割在心头,他已渐渐麻木,也渐渐不再想起她。
“我——是来带你走的。”他终于开了口。他见云旷又是笑了一下,不由揣摩起那笑里的意味,他的心虚惶起来,他本是从叔父那里学来一大堆的说辞,此刻却是全堵在心口,压得人喘不过来气。
云旷回头看了看女人,脸上似乎是抱歉,更多的则是不舍。“我——”
女人却不看他,她轻轻解下头巾,径直走到顾谦面前来,语气中俨然决绝:“你带不走他。”
顾谦这才注意到云旷身边的女人。黄白的脸,紧抿的唇,削瘦的身形在这样的大风雪中,却是站定了脚跟。一双黑亮的眸子,直直对上他的,不带一丝的畏惧。
那样的眸子,那样的唇,还有那样的眉,都清晰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不由往前一步,他的心狂跳起来,口中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弦——冰——”
心,骤然又被揪紧。
云旷吃了一惊。
女人只是沉默了片刻,依然直视着他,重复着方才的一句:“你带不走他。”说完,便转了身,要搀起云旷往屋子里去。
“弦冰!”顾谦一把抓住她,“真的是你!”
女人凄然一笑。“我以为——你都不再记得了。”
洛弦冰,原来她的名字是这样。云旷笑了笑,心口又疼了起来,可他还是笑。这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竟是这样知道了答案。
她,就是顾谦对不起的那个她吧。
而她,一直等待的,也正是顾谦吧。
那他呢,在这场痴痴的等待里,有着什么样的位置?
那笑,是自嘲的。
洛弦冰,在京城之中,边塞之上,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自小生长在边关大营,虽是女儿身,但武艺超群,聪明绝顶,人又生得十二分得漂亮。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惹人喜欢的小丫头。后来长大了,随母亲回了京城,则又是京城内倾国的一朵名花。
她的父亲,便是威震边陲、名动天下的镇国将军。
却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她一眼看出他是出身大营;怪不得,她诛蠹贼,明善恶,来去无踪;怪不得,她医术高妙,对刀剑之伤,轻车熟路。
谜一样的她,却原来背负着这样的身世。
“外面冷,进屋里来说吧。”女人头也不回,兀自走进门去。
顾谦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他刚迈出一步,就听身后的随从喊了一句:“大人——”
他一愣,顿时回过神来,“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
“叔父——右相大人那里,我自有交代。”
云旷从未见过顾谦脸上这般的冷漠,这般地失了分寸。他说完,便是迈开了大步子,跟着进了屋子里去。两个随从见状,不好再多说什么,便上马往城内奔走。
云旷站了一会儿,望望茶寮那雪白的窗纸上,渐渐映出来的两个人影,无端地心里一阵发闷。顾不上流血的伤口,他解开顾谦坐骑的缰绳,一个纵身,便上了去。拍拍马的脖子,他笑道:“我们——出去走一圈!”说完,抽下一鞭,便在这无人的旷野上肆意狂奔。
屋子里,炕火的温暖似乎不足以对抗夜下初起的寒气。洛弦冰让他稍待,径自走去灶下,抱了些柴火,然后一根根地添到炕洞里去。顾谦无措地站着,面对着弦冰,他向来如此,不管是她的捉弄,她的关心,还是她的笑,她的怒,她耍弄的小性子。然而最让他失了方寸的,却是她此刻俨然路人的冷落。
“弦冰。”但他已不是四年前木讷的他,他总算能开得口来。他忽然回忆起那日从这茶寮前的路过,他远远望了一眼,却未料到是她。
“喝茶吗?”她抬眼看看他。“天冷,喝些茶,会暖一些。”
他沉默了一下,微点了点头。
她于是拈了些碧绿的茶叶放到茶壶里去。那是个盏盈掌的小陶壶,不算精致,连个印款都不曾有。但壶身光滑如镜,想是手长久的摩挲所致。顾谦一见了这个,脸色略略舒缓了些:“这壶,好像是我送你的。”
“是啊。”她应了声。
此外再是无话。直到小壶里的茶咕嘟咕嘟开了,她给他倒满了茶碗,他浅浅啜了一口,这才又说了一句:“好茶。”
她不由轻笑:“比起我爹,还差得远。”
听了这话,顾谦的手猛然抖了一下,茶登时溅到手面上。她一见,正要去给他擦,手却被他一把握住。“弦冰!”
这无疑是最动情的呼喊,从久久尘封的心里,也似乎是从四年前分别的长亭里呼喊出来。若是在四年前,洛弦冰一定会扑到他的怀里,眼角噙着泪,两片薄唇却是笑开了:“书生,坏人,坏人!”
此刻,洛弦冰只是愣了下,便慢慢地把手抽出来,什么也不说,走去门边。门的那里,被风吹开了一条缝,嗖嗖得冷。
“这四年,你过得还好吗?”顾谦终于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