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洲东陆]择其谭·志佚卷》承君诺

1、第 1 章

　　铿铿锵锵的铜锣声猝然响了起来，戏台上，一声婉转细长的戏音响起，压下了台下的喧嚣声。只见一青衣戏子掩袖半遮住了自己的下半边脸，只留一双水灵旖旎的双眼，袅袅娜娜地款步走上台来。刚那一声悠扬的戏腔便是从他口中吟唱而出，端得是沁人心脾，余音绕梁。待戏子妖娆摊开水袖，一张若桃花般的俊俏面容露了出来。纵然是被脂粉遮挡住了原来的模样，但台下的人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这个来自外乡的男子——方沐歌。

　　“啧，果然是这个白面书生。”墨宁峰挑了下眉梢，不屑地说着，他身旁的一众人也纷纷跟着应和。

　　坐在墨宁峰身边十五岁的墨召南没随着父亲及那些人应和，他兴味盎然地看着戏台上娉娉婷婷地舞者水袖，卖力地唱着的青衣，一举一动妩媚多情，着实不比那些从小在戏班里长大的戏子们差。墨召南心道也不知方沐歌为祖父的这场寿宴准备了多久，没个半年怕是达不到这般的境界。

　　“被大将军养着，倒是悠闲，还有功夫学唱戏。”墨宁峰身边的一人说道，这话说得不高也不低，能传入墨宁峰和墨召南的耳中，却传不到越朝镇国大将军墨执和二公子墨宁赟的耳朵里。

　　墨召南斜了一眼那人，但说话的人并没注意到小公子的眼神，仍旧在墨宁峰的耳边嘀嘀咕咕指责着方沐歌。墨召南有些不耐烦，他也不太爱听戏，更不喜欢有人没事嚼舌根，但今日是祖父的六十大寿，近大半的越朝贵胄都在这里，作为大将军长孙，墨召南必须耐着性子端坐在椅子上，端着笑容，为自己父亲的世子之位争一份筹码。

　　墨宁峰对听戏有些兴趣，不过他对台上唱戏的人没什么好感，想起不久前这文弱书生的拒绝他的傲气，墨宁峰恨得直咬牙。不过，眼下他并不能对方沐歌做什么，毕竟作为长子他还未得到世子之位，而父亲似乎更想把世子之位传给墨宁赟。好在，墨宁赟也看不上方沐歌，不然他与墨宁赟相较的筹码又失了一份。

　　身处这样的大家族中，墨召南自小就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关乎着父亲和自己的前途与命运，何况这些年越朝的人都看得出来，祖父迟早要取代当今的天子坐上那皇位的，就算祖父还顾忌着，可父亲墨宁峰对越朝毫无半点留恋，一旦父亲继承了世子之位，那墨召南离崇阳殿的帝位也仅仅是一步之遥了。

　　只是，并没这么简单。墨召南抬起头，盯着戏台上的方沐歌，觉得这人真的固执得令人讨厌。

　　过了许久，这出戏终于唱完，方沐歌立在戏台上，高声祝颂大将军墨执寿辰，墨执高兴极了，亲自将贴身的一块玉佩送予了方沐歌。这块玉佩墨执打小就戴着，从未说过要送给任何一人，今日却简简单单地送给了方沐歌，在场诸人都是人精，眼观鼻鼻观心，自然知道方沐歌在镇国将军府中的地位了。不过大家也清楚得很，方沐歌顶了天了也只能是墨执的“假子”，身份与墨宁峰和墨宁赟天差地别。

　　方沐歌收了玉佩恭敬地退去了后台，他独自一人坐在里面，打量着手里这块通透的玉佩，收起了脸上的喜悦，最终一声长叹。寄人篱下的自己，再怎么努力讨“父亲”墨执的欢心，也不过是个可怜的蝼蚁罢了。方沐歌将玉佩握在手中，想起刚才祝颂时偷偷瞄见的墨宁峰和墨宁赟的眼神，心里压抑得紧。墨执已经六十岁了，虽然他仍有一腔雄心壮志，但方沐歌看得出来，墨执的身体外强中干，要撑不了多久了。墨执宠爱二儿子墨宁赟，但墨宁赟放浪形骸，有时又优柔寡断，纵然墨执喜欢他，可世子之位非是靠自己的喜爱就能给的；墨执不喜欢大儿子墨宁峰，觉得他城府深沉、阴鸷狠辣，但其实墨执也清楚，墨宁峰很像自己，但太像了，就让墨执忌惮了。故而大将军府的世子之位到现在都没定下来。两位公子的谋士们为了主子的世子之位使尽了浑身解数，拉拢一切能够拉拢的力量，连方沐歌这个“假子”也不放过。

　　方沐歌又叹了口气，他自己都无奈地活着了，哪能帮这两位公子什么忙，能安然无恙地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那边院内又传来一阵阵叫好声，后台的阒静与前台的喧嚣格格不入，方沐歌今日的任务已经完成，他卸去了青衣，换上了往日的博带宽袍，将玉佩系在腰间，施施然地离开了后台。他刚跨出屋门，就见墨召南站在门口，似乎等了许久。

　　按辈分，方沐歌是墨召南的叔叔，但两人年纪相差不大，方沐歌又不是墨召南的亲叔叔，墨召南从来直呼方沐歌的姓名，未唤一声关系亲昵的称呼。方沐歌愣了下，旋即露出惯有的笑，看着与自己一般高的“侄子”问道：“小公子找我有事？”

　　墨召南低头瞥了一眼方沐歌腰间的玉佩，并未出声。

　　方沐歌注意到了墨召南的视线，他伸手在玉佩上抚摸着，笑得委婉：“这是大将军赐的，小公子若喜欢，改日我寻一块差不多的玉送您。”

　　墨召南抬头瞪了一眼方沐歌，冷着声说：“不用了。”说着，他挥袖转身就离开了。

　　方沐歌看着莫名其妙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墨召南，只得哑然笑着摇头。

　　东方隽皱眉看着方沐歌腰间系着的那块玉佩，前几日大将军府上的事情他也听说了一二，不过对于好友身上的这块玉，他有些避之不及。

　　方沐歌看出了东方隽的态度，他一边喝酒一边说：“就当是保命符吧，总有一日世子位会定下来，我能苟活还得靠这块玉。”

　　东方隽摇了摇头，论关系，他与方沐歌勉强算的上亲戚，毕竟方沐歌的母亲嫁给了墨执，而东方隽的母亲是墨执的亲妹妹，只是他与方沐歌并没有血缘关系罢了。“大公子和二公子不论谁当世子，他们俩人都想杀你，仅仅凭这块玉，能保得住你的命吗？”东方隽深谙大将军府上的暗涌，早早地避开了，但是夔都就这么大，他又是墨执的外甥，除了避开大将军府里的明争暗斗外，他其实也一只脚踏进了这潭浑水中，比如他与方沐歌是朋友，与练栖燃关系亲厚，练栖燃的父亲练震是墨宁峰最信任的谋士。

　　方沐歌自然知道，一块玉佩未必保得住自己的命，但至少，他相信墨宁峰再怎么不讨墨执的喜欢，打心里还是尊敬墨执的。方沐歌在赌，在这个乱世里，他也只能赌，难不成认命吗？

　　“大公子还不至于杀我。”方沐歌摩挲着玉佩说道。

　　东方隽听出了方沐歌的弦外之音，他讶然地看着好友，凑近方沐歌耳边，低声问：“你觉得世子之位是他的吗？”

　　方沐歌奇怪地看着东方隽，他以为练栖燃的挚友是知道的，原来他也不知道吗？方沐歌忽然有些同情东方隽，纵然东方隽与练栖燃关系亲厚甚笃，可练栖燃到底没彻底地与东方隽坦诚。

　　“你这是什么眼神？”东方隽心里也明白了一二，心中虽有失落，但他还是信练栖燃的。

　　方沐歌并不想挑拨东方隽与练栖燃的关系，他换了个话锋说道：“二公子身边谋士众多，唯有顾清商一人洞若观火，然而他还是被练震设计杀了，如今二公子身边虽名士众多，但没有一人能与练震抗衡。”方沐歌左手撑着脑袋，意兴阑珊地说，“大将军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想必练震也已做好了准备，只差最后一步就要置二公子于死地了，自顾清商死后，局势已经明朗，不过二公子那边的名士威望远大于大公子的谋士，在这层云雾下，很少有人看得清楚吧。”

　　很少有人看得清楚，但方沐歌却看得一清二楚。

　　东方隽也感觉到这场旷日持久的世子之争已到了尾声，但他没方沐歌那般自信，即便他与练栖燃关系亲密，但两人间也未谈起过练震的计策。

　　“还好，就算大公子要杀我，小公子不见得要杀我。”方沐歌仰头将酒杯中最后一口酒喝尽，笑呵呵地对东方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