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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杀破狼(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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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相府东苑的曲华堂便坐齐了人。上首正位是爹和大娘,左旁的三个位子分别坐着三娘,我和修泽,右旁是李辰檐,大哥修远,和二哥修榆。
爹今日向皇上告假没去早朝。春晖清透,偶尔传来几声鸟叫。众人正襟危坐,拨着手里的茶盏盖,以笑容代替言语。其乐融融,暗藏机锋。
曲华堂是相府的正厅,轩敞且简约。地面铺着从西域进贡的纯白羊绒地毯。桌椅是深褐色沉香木。高白釉茶盏,细腻如羊脂玉。
墙壁上巨幅春日化雪图是前朝名家所作。工笔手法晕染出白雪皑皑中的残枝,下方的几点水花却是用青黑墨点染,可谓标新立异,价值连城。
李辰檐一边悠闲品着茶,一边环顾四周啧啧赞叹:“昨日见识了大人书房的绝世笔砚,着实令敝人叹为观止。而今见了这副千金难买的化雪图,方知相府万千气象都及不上这厅堂纯雅干净。”
“呵呵,过奖过奖。”爹伸手做了个“请茶”的姿势,“这都是祖上的基业,一朝为官哪有这么多宝贝,呵呵呵呵。”
对面传来一声尖锐的咳嗽,只见大哥郁结地看了看爹,摇头轻叹。贪赃枉法得这么明显了,还要把祖祖辈辈的名声都赔进去。
又闲话了一阵,三娘沉不住气,问道:“老爷,您今天把一家子聚齐在这儿,是有事要商量吧?”
彼时爹和李辰檐相谈甚欢,听了此言,笑容一僵,余光在我身上遛了几转,贼兮兮地笑。
我被他笑得全身发毛,心想与其百计避敌,不如背水一战,于是说:“爹不是请李公子到府来为茴儿看相么?
“哦是,的确如此。”爹顺水推舟:“这位李公子年纪虽轻,然而精通道法相术,此番来府,是为茴儿看相卜卦。”
大娘愕然道:“这便是三月前老爷提过的年轻相士?”
三月前就提过了?我怔了怔,想起爹方才的目光,不由从心底生出一阵恶寒。敌暗我明,现下只好以攻为守,于是虚伪笑道:“李公子不仅精通相术道法,武艺也可圈可点,当年还做过朝官,真乃奇才。”
二哥听了蹙起眉头:“李辰檐……李辰檐?!”
大哥笑笑:“修榆也想起来了?”
二哥不确定地问:“平良少将军?”
“敝人早已挂冠而去,现不过是一届布衣。”李辰檐一脸不慕功名超脱世外。
“唉,可惜可惜,想当年公子十八岁高中武状元,名满天下……”大哥与二哥脸上同时露出惋惜的表情。
修泽倒是一脸诚恳地说:“虽是布衣,也是白衣卿相。”
爹笑道:“这正是人各有志。”
“可不是。”我嘲弄地望着李辰檐:“李公子雄才伟略,不做少将军了,照样以‘蒹葭士’名动永京城。”
众人听闻此言,全体愣住。半晌,厅堂里响起一阵和谐的干笑声。李辰檐半眯着双眼看我,手里的山水扇一摇一晃,嘴角慢慢浮起笑意。
茶水见底,丫鬟撤走茶盏,又换上新烹的碧螺春。
“且不知李公子对我的命相有何独到见解?”
“独到见解倒是没有。”他微微一笑,一字一字轻声道:“杀、破、狼。”
大娘深吸一口气:“竟然跟当年尹神婆说的如出一辙。”三娘焦急地接过话头:“那尹神婆说,有此种命盘的人,一生注定流离,大起大落。若生为男子,倒有一番作为;若是女子……”
“夫人莫急。”李辰檐笑道,“命盘是天定,然而生后的运命,却是变化多端的。”顿了顿,他又道,“小姐倒是福泽之人,可惜流年多有不利。”
“怎么说?”
“敝人算出小姐今年有煞星在主宫之位,此为凶兆。若不循法破解,恐会遭遇劫难。”
大娘道:“听先生的说法,像是已有破解之法。”
李辰檐道:“主宫虽为凶,然其间变数为何,还要看对宫,合宫以及邻宫的星曜,及影响小姐命理的父兄关系,居所迁移,甚至——”他浅淡一笑,“甚至姻缘。”
“父兄关系,居所迁移都变不得,何况相府又是一块风水宝地。”大娘沉思一番,“这么说,先生所说的变数是姻缘?”
我恍然大悟地望向爹,堂堂霍丞相贼头贼脑许多日,原来是想嫁女儿了。
“夫人所言极是。”李辰檐道,“小姐流年虽有凶兆,但三方四正多有助力,而最大的助力便是夫位。三小姐尚无姻缘,若今年能得一份好亲事,莫说是本岁的凶煞,即便是宿命里的凶险,也能化去几分。”
三娘笑道:“要攀咱相府的亲,那可非得是品貌俱佳的王孙公子。”
“也不然。”二哥道,“若茴儿命格不好,最重要的还是嫁一个八字相配,能助茴儿逢凶化吉之人。”说着,众人又一起看向爹。
爹咳了两声,正色道:“先生想必已有了办法。”
李辰檐笑道:“大人明鉴。良人难遇,敝人多番费心,倒是物色好一人。此人品貌俱佳,八字与三小姐可谓天生一对。”说着,目光欣欣然落到我身上。
我道:“至昨日见公子起,公子话里话外不离‘婚嫁’二字。”我笑了笑,环顾四周,慢条斯地问:“公子难道想毛遂自荐?”
此话一出,爹一口茶呛了出来,大哥二哥的脸色瞬时变得苍白。大娘哆嗦着手帮爹顺气,三娘望了望李辰檐,目光紧贴着地面移回。
修泽吞了口唾沫,强笑着为我开脱:“李公子不要介意。”
李辰檐海纳百川地笑,回了句:“我倒是想自荐。”
众人一愣,半晌,呛茶的继续呛茶,哆嗦的继续哆嗦,脸色苍白的便作惨白。修泽败下阵来,加入这个行列。
“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李辰檐又道。
众人回过神来,大娘问道:“那先生所荐的人是?”
“我的至交好友,沄州知州家的大公子。”李辰檐道,“此人门楣不低,博学强记,品行纯良,何况八字与小姐恰和。三小姐若嫁了他日后不仅能逢凶化吉,说不定还可延年益寿。”
听到“延年益寿”四字,爹双眼闪亮,一拍大腿笑得嘴都合不拢:“好,就嫁此人!”说罢招来霍随,当场给沄州知州写了信。那行云流水的模样,分明是事先早预谋好的。
爹发了话,大家纷纷乐起来。我环视一周,但见李辰檐满面春风地摇着折扇,忽然想起他昨日说“我们感情甚笃”,呆了半刻,竟隐约有些恼火。
我唰地站起身来,淡淡道:“爹,女儿有些累,午膳就在西苑自己用了。”说罢行了个礼,独自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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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苑一共三座阁楼。正中一间是我住的冬暖阁,左右分别是红梅轩与夏荷居。楼前池水石桥,杂花生树,别有一番宁静惬意。
我七岁那年,娘亲病重,急的当时的皇后霍氏连夜从宫里赶来,一见西苑红墙黄瓦,愤然喝道:“我妹子素来不喜这艳色,你们立刻找最好的工匠来,依着禁宫的样子,全给我重建!”
当时屋子里的人吓得跪了一地。霍皇后是我爹的亲妹妹,与我娘的感情十分深厚,机灵护主的筷子便是她赏赐给我的。
她是瑛朝最后一个皇帝平炎帝的正妻。六年前英长泣篡位后,她便独居深宫,常伴青灯佛畔。
如今的落昌国与瑛朝一样崇尚蓝白两色。白墙蓝瓦,清脆掩映,西苑便成了现在的模样。
历来万物一定要阴阳相佐才能生机勃勃。如此清风雅静的居所,自然要有一个动如脱兔的主子。筷子曾说,动如脱兔一词用在小姐身上太过文雅。霍家三小姐折腾起来犹如翻江倒海一条龙,住在神殿似的西苑简直暴殄天物。
这句话说得我火冒三丈,大叫一声“人不折腾枉少年!”提起一桶染料,四处追着筷子跑,直到西苑与筷子都被我染成了瑰艳的云锦之色。
诸如此类的事件在过去几年屡见不鲜,其结果就是爹又花了不少银子,让人把西苑刷回从前的淡雅。事毕后,他凝噎望着冬暖阁的一堵墙,叹了句:“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摊上我家茴儿,这就是你的命……保重。”
爹对墙叹气的样子被我偷偷瞧见,不免内疚自责。于是我又吩咐下人在这堵墙前给我搭个小亭子,以便面壁思过。
青桃与筷子深得我心的原因就在于,他们知道在搭了小亭子以后,继续让人做了个花架,绕上点藤蔓,种了些葡萄,挂了个秋千,然后笑盈盈告诉我:“从此小姐只要心情不好,良心发现,便可来此面壁思过。”
我此时就坐在面壁亭中,吩咐下人把好吃的都端上来,摆了三七二十一道小菜。品菜的当儿,我又招了两个琵琶女在花架下奏上一曲“十面埋伏”。
曲调愈发激昂,我摇头晃脑听得正欢,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三小姐果真不同常人,刚才在曲华堂分明有颓唐之象,这会儿生命力倒是越发顽强了。”
我转头道:“哟,李公子。黄鼠狼给鸡拜年,您倒是殷勤。”
李辰檐笑了笑,径自在我斜对面的石凳上坐下,折扇一扬:“不瞒小姐说,敝人早前还担心知州公子配不上小姐的品貌,现在完全放心了。”说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这身材嘛,虽然婀娜,却也不似九天谪仙;这皮肤吧,虽光滑洁白,比起凝脂倒也差些;这眼眸么,清澈若水,但偶而煞气太重,比如现在;眉若远山,却一点不娇滴怜羞,自然,这是三小姐的性格所致;鼻梁还算挺直灵秀,呃……鼻头过圆了,估计小姐你多笑笑才漂亮。嗯,这样对敝人怒目而视会显得三小姐的鼻子尤其不好看。”
我抽动着嘴角笑:“李公子说话真乃别具一格。”
李辰檐温文尔雅地点头:“三小姐过奖。”说罢斟了点酒,自饮自酌起来。
我望着满桌琳琅菜式,胃口全被倒尽了,而罪魁祸首坐在三尺开外,左手持扇,右手持杯,一副闲云野鹤姿态。
先前“十面埋伏”已经奏完,两个琵琶女不识时务地弹起“阳春白雪”,曲调活泼欢悦正称了李辰檐的心情。我心浮气躁一声大喊:“停!”转头道,“换一首。”
两名琵琶女结巴道:“小,小姐,换换什什么?”
我斜睨一眼李辰檐,笑道:“公子远道而来,小茴自当送上一曲‘霸、王、卸、甲’。”说着,又吩咐下人为他添上碗筷与新的酒壶酒杯。
“看不出三小姐有此雅好。”
我扫了一眼桌上的菜:“公子一起用膳吗?”
“不了。敝人专程过来看看西苑的风水与三小姐的面相。”
我笑问:“结果如何?”
“此处宁静宜人,得天独厚。长年的煞气戾气,是小姐身上自带的。”
“公子真是快人快语。”
“其实也非天生命格所致,有些呢,是后天造成的。”
我勉强扯起嘴角笑笑,直欲捏碎手里的酒杯:”怎么说?“
“就拿这杯酒来说吧。”他端起新斟的酒,“本是上好的纯酿,但三小姐偏偏让人放了两钱泻药。看来是戾气侵体了。”
“你——”
“三小姐生气了?”李辰檐指指我手里的酒杯,“敝人看出来了,小姐生气时喜欢紧握一物控制情绪,以免失了体面。俗话说的好,心静自然凉……”
“李辰檐!”我猛地将酒杯撂倒桌上,“不要以为本小姐对你礼让三分,你就可以在我西苑为所欲为!”
“小姐对我礼让三分?倒也是,三天前小姐命人在敝人的房门口洒了钉子,两天前便换上绿豆了。”
我心中一急,脱口道:“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又是来骗爹银子的破相士。”
李辰檐怔了怔,忽然笑起来:“三小姐的意思是,若知道是我……”
“李辰檐!”我大叫一声,“你不要乱想!”
他挑挑眉:“我什么都还没说,小姐怎知道我想到何事了?”
“我——”
“可惜了。”他故意叹道:“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怎奈婚约已定,为时已晚,还望小姐……”
“我不会嫁人的。”我看着还在调侃的他,沉声道。
他愣了愣,先前调笑的表情一扫而空:“你说什么?”
我起身看着满目春景,“我不会嫁人的。你能算出我杀破狼的命盘,能看出我身上的妖气,就应当知晓我不嫁人的原因。”
霸王卸甲慷慨激昂的曲调在中途急转直下。悲怆的乐音丝丝入扣,嵌入春深条缕分明的光线中。繁华如织,目光所及之处,是良辰美景奈何天。
良久,身后又传来李辰檐的声音:“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他的语气沉然又冷峻,“你怎知等着你的不会是一户好人家?”
我吁了口气,转身望着他:“我现下十八岁,离二十岁还剩一年多时光。与其嫁人,倒不如出府看看这天大地大。”说着,又笑了笑,“我也不过这么想想。”
李辰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须臾他笑着点点头:“好,那就不嫁。”
我错愕道:“可是婚约已经定下了。”
他翻手转了转扇子:“我自有办法。”想了想,又道:“至于小姐身上的戾气……”
我忽地闷哼一声,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仿佛力气瞬间被抽干,头晕眼花,直往眼前栽去。朦胧中恍若有一双手接住了我,那个怀抱有霜霰的气味。
体内有气体涌动起来,如同五年多前的那次落水,沉钝而夺人心智。我迷蒙地半睁着眼睛,隐约看见眼前的人,清俊面庞勾起一丝微笑,他说:“你呀……”那些模模糊糊的话语我也不甚听清,只觉如细水长流,慢慢浸入心底。转眼间,便堕入一片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