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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   年关将至,北风呼呼大雪扬扬。天黑得是愈发的早了,官道上赶路的人们都不得不寻个就近的客栈歇脚,否则万一出了城门却被困在这风雪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真真把人给逼住了。
      “孙老板,看这场雪下得,一连几天啦,你这店里的生意反倒好了不少啊,”坐在靠窗位置的一个大汉,一边伸手倒酒,一边扬声问道,“怎样,年货备全了没?”
      他口中的孙老板正是这邯郸城东的来福客栈的女老板,她是个寡妇,丈夫死后一人带着两个孩子过活,独自撑起这家客栈,几年下来倒是将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此时她笑呵呵地出来,手中捧着一坛子酒,闻言说道:“谈不上多好,也就凑合着过吧。这年底结帐算下来,也没余下几个钱。”想了想却又说道:“不过比起阿福刚走的头一年,已经是好多了。这年头,谁家求的不是个老小平安呢?其他的,还图些什么。”话语里的阿福,是她那死了三年的丈夫。
      一时间大厅里没了人接话。知情的人自是晓得孙寡妇年纪轻轻一人挑下的担子有多重,心中也是怜惜她一个女人家的;不知情的人则是在一边闷声喝起了酒,想到远方家中的父母和妻小,不免又是一阵挂怀。
      “呵,瞧我,说什么呢,”孙老板拍额一笑,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况她并不是那种自怨自艾的女人,当下语调刻意轻快起来,笑容倒没有半分勉强,“大家喝喝酒多吃菜啊,过些日子就是正月了,趁着过年,我把后院埋的酒给取了出来,今儿个就破了封让大伙尝尝,暖暖身子。”
      之前问话的那个大汉起哄道:“喔,那这就是坛新酒了?也不知味道怎样,孙老板啊,尝了可要给钱不?”
      “哼,就你那心眼儿,当我瞧不出来?放心吧,今天不收酒水钱,算我请的!”孙老板豪迈一笑,一桌一桌地跑去倒酒,不时与人寒暄着,一圈走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碗,高声说道:“诸位,我开这家店子到今天,平日自是少不了大家帮衬着,若是没有你们,我孙眉一个妇道人家,只怕早就……今儿咱不说这些,只是这酒,我是一定要敬你们一杯的,也谢谢各位肯赏脸,照顾小店的生意。”话尽,一仰脖子将手中的酒喝了个干净,微微一笑,复将碗底朝上,众人瞧着,竟是一滴也不剩了。
      “好!”“孙老板好酒量……”片刻间场子里气氛又热了起来,在座的多是男子,也自觉方才自己感性得不像条汉子,反不如眼前这女子来得爽快,罢罢罢,这冰天雪地的,今朝有酒自是今朝醉了,想那么多又能做什么。
      “今天孙老板请客,这酒当喝!我们又怎能落她下乘?”不知谁起的头,几桌子的人热络起来,你一杯我一杯。大厅里再不复片刻前的沉闷,众人说笑着,也不管之前是否认识,都互相介绍着自己,天南海北的胡侃乱吹着。
      孙眉摸着刚刚喝酒用的青瓷大碗,眼里看着一屋子人欢声笑语,渐渐又觉得身心都热和起来了。一转眼瞥见后堂门口处掀了帘子向这边探头探脑的小儿子,不禁大笑:“方儿,你躲在那里做什么,去,到厨房去,跟刘大叔说,要他多做几碟小菜,给客人们下酒吃!”
      方儿一愣,又悄悄觑了眼孙眉,觉得她脸上并没有责怪他偷溜过来的意思,便两眼放光地转身跑了。孙眉看着儿子一闪而过的背影,突然发现过了年方儿就十四岁了,少年的身子板虽然瘦,却越发显得高,这一点,倒是像他爹呢。
      屋子里又添了一个火盆,烧得发红的炭散着灼灼的热气,桌角是不知被谁不小心碰翻了的酒杯,地上流着一小滩蔓延开的酒渍,印着窗外的月色泛着淡淡的光;有一桌的客人在划拳,是城西的王家二公子领的头,输了却不肯罚酒耍起赖皮,认识的人嘲笑他:“哟,还是老王家的二少爷呢,竟是个没担当的泼皮啊。”说得他恼羞成怒,拂了袖子要走,又被孙眉拦下,劝了几句,到底是半大的孩子,乖乖认了罚又接着玩了起来。
      这边是热火朝天的客栈一楼大厅,来这儿喝酒的人还不愿这么早就走,留宿的人更是干脆呆在楼下凑热闹,那些什么久别的乡愁啊生活的无奈啊之类的思绪,仿佛一下子离得他们很远。外面天色暗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洋洋洒洒的雪花就这样铺天盖地的落下来,可是隔着厚重的门帘,一丝风也进不去,众人的嬉笑声却是一阵阵地传了出来,掷落在门前堆满积雪的青石板上,仿佛还有了回声。

      严勇在车前已经坐了很久了,头顶虽有半截车檐挡着,身上仍是落了一层薄薄的雪。他也懒得去掸,只偶尔才伸出手去安抚立于车前疲惫不堪的马——那是贺将军很久以前送给主子的马,还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踏雪来着,据说品种难得,可是主子只瞧了几眼便吩咐给马套缰,自此便用来拉马车了,几位大人知道后纷纷嘲笑道:“人家千里马遇到伯乐,叫做缘分;这踏雪遇到尚莲,就是几世休得的孽缘了。”
      严勇这么想着,一边用同情的目光打量着随他们奔波了数月的踏雪,一边听着夜色中隐约传来的笑声,他其实并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把马车停在这家客栈的门口。要说今晚打算在这留宿一晚吧,主子又没开口;若说继续赶路吧,风雪又太大,实在是不方便。他心中疑惑着却决不会主动去问,不是因为他只是一个卑贱的车夫——事实上,他对尚莲是没有多少上下尊卑的身份观念的,有的只不过是刻在骨血里的纪律的服从和“那个人”嘱咐自己的要求罢了。
      “严勇,”车里的人终于动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撩开车帘,“你饿了没?”
      劈头就是这么不着边际的话,严勇感觉了一下,老实回答:“没有。”
      车里的人沉默,似乎还有些踌躇……踌躇?严勇诧异了,自家主子当年一到关键时刻的杀伐果断他到现在也没忘,就是平常,也没见她这样婆妈的,不禁思量了一下,听话音,她是想听他说饿还是不饿?
      “呃……那个,主子,踏雪跑了这么久,是得休息一下了。”咬咬牙,实在是不想再在风中坐上半个时辰了。
      “这样么,你怎不早说……那就先在这歇一晚吧。”说着,竟似是终于做了某种决定,语气中透着释然。
      严勇翻翻白眼,这就是萧大人说的“女人心思难测,比之两军对阵之敌首,有过之而无不及”么?一边拍拍屁股下了车,毕恭毕敬地说道:“那我先将踏雪牵去马厩。”一边回过身,拉过打着响鼻的老马,小声嘟囔着:“你不就是要个下车来的理由么,至于吗,把我撂在外头一坐半天……”说着瞥了一眼客栈的正门,“这客栈里有什么,还能吃了咱不成?”
      留下尚莲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一路碎碎念叨的背影,拐个弯与踏雪一同消失在门前的光亮处,渐渐看不见了。
      等到严勇喂马回来,见鬼的是自己那心思难测的主子竟然依旧站在门外,动都不曾动过。他皱了皱眉,看着尚莲在大雪中站得笔直的瘦弱身子——当然是瘦弱的,自他知道她是女子开始,更是常常觉出她的柔弱,也奇怪当年一众汉子混在一起,那么多的长官里,明明唯独她看起来最是弱不经风,偏偏没有人意识到这领头上阵的竟是个女子。
      尚莲一回头,看见严勇正脱了身上的斗笠往她肩上批去,不禁笑了一下:“你这是做甚?谁要你这脏不拉叽的斗篷了?”
      严勇没好气地回她:“哎哟,你以为我乐意,过两天就回京都了,要是老大你这两天生了什么病,回去他们不把我扒了皮才怪!”见尚莲哼了一声并不理他,忍不住又说:“我是不知道你在这犹豫个什么劲,畏畏缩缩的,看起来都不像你了。”
      尚莲愣了愣,回头看向他“我不是在犹豫……我只是想多听听这里面的声音,”见严勇眼神古怪地看着自己,遂叹了口气解释道,“严勇,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个寡妇,三年前丈夫战死军中,留下他们孤儿寡母和这间不景气的客栈……而这家的男人,姓霍。”
      严勇凝神看向她,女子眼中似有一汪漩涡,渐渐将自己吸了进去。姓霍?他抬头看看客栈的招牌,来福客栈,来福,来福!
      他身形晃了晃,似乎又看见那个曾经的伙伴了,天生着一双笑眼的高瘦青年,脑子里的想法却总是天真到可笑,还偏要跟在他身后,不停唤他:“大勇大勇……”
      “大勇,我觉得这仗可打不了多久了,你看容大哥他们这两天的样子,我看他们定是有了制敌的妙计!”
      “大勇,今天贺都尉夸我箭法不错呢,还说过两天让我去和阿连比比……”
      “大勇,我老婆前些日子给我来信了,说家里啥都好叫我别老想着他们,可我能不想么,大勇,你呢,你想家吗?”
      一句句,言犹在耳,人却已不在。严勇低头看着落在脚边的雪,只觉一片刺目,晃得他眼睛发酸,这是兄弟的家门,里头有那家伙日日惦记的老婆孩子,唯独没有他。
      尚莲拍拍他的肩膀,一个错身越过他向大门走去,留下一句卡在喉中多年未说的话:
      “走吧,我们已经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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