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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5 ...

  •   05
      辞修走后三天,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到访。何部长一进门,便直叙师生旧情。只是他何部长虽曾在黄埔军校中任军事总教官一职,但我这个二期毕业生却资质平庸,绝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如今他是校长跟前的红人,纡尊降贵到我这里来,无非是为了那批军火。
      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最后以彼此都还算满意的价格敲定下来。何应钦是个老谋深算的政客,却不是个精明的商人,但我也懂得适可而止的道理。何部长临走时,对我点头微笑道:“喻先生,鄙以为您报考军校实是您一生中之错误选择。如有可能,我希望看到您能当选为下届总商会的会长。”
      我也回报给他一个微笑:“承蒙何部长厚爱,但也请部长相信,学生这一生中,到目前为止,只有过一次追悔莫及的经历,但那决不是成为您的学生。”

      12月4日,辞修随侍校长飞赴西安,国民革命军约30个师在河南严阵以待,准备开入陕甘参加“剿共”,西北地区战云密布。一周后,西安事变石破天惊:校长为“叛兵”劫持,辞修等随行要员亦生死不明,何部长竭力策动“讨伐”,中国前途,未可知也。
      在事变爆发后的最初几天,飞英小心翼翼的对我隐瞒着外界发生的一切,直到我终于发现报纸上刊载着的的“救亡将领——张学良与杨虎城”的大幅照片。
      “辞修……”我缓缓纂紧手中的纸张,只觉得一阵气血上涌,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仁济医院的病床上。和蔼可亲的西洋大夫微笑着勒令我卧床休息:“亲爱的喻先生,您在过去的十年里,已经过分透支了您的生命,现在,如果您再不服从医生的指导,您将要接受上帝的惩罚了。”
      我无可奈何,却束手无策。卧病的日子度日如年,我迫切想知道外界的形势,然而,飞英带来的消息却永远是那么的不完整与不确切。整整七天,我在黑暗与疑云中摸索着。直到21日的夜间,谭瑞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双眼布满血丝,看起来憔悴不堪,怀中还抱着熟睡的安儿。
      “夫人……”我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她一把按住。飞英从她怀里将安儿接了过去,放在陪护的小床上。这些年我虽与辞修不睦,但和谭瑞的私交却是极好:谭瑞为人,初识只觉锋芒毕露、不合礼教,但交往越深便越觉其人品之可敬可佩,因而她视我如弟,我更尊她若姐。
      谭瑞坐在床边,伸手给我押了押被子,道:“林弟好好休息,我本该早些来看你,只是这阵子世事纷乱……”说到这儿,眼圈儿却不禁红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不过是宿疾缠身,却要劳动夫人。”
      仿佛是是心照不宣的,我们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了西北。
      “我刚从南京回来。”谭瑞缓缓道,“此次西北事件,情况复杂,加之国内外特殊之形势,决非中国既往一般变乱可比,倘处置失当,即可酿成民国以来最空前之战祸。”
      我点点头。若抛却私人感情,以客观态度而论,当前之中国,外有日寇苏俄、内有军阀□□,即便国民党内部也是派系林立,勾心斗角,而唯一可坐镇大局者,非校长莫属。校长一人生死,实关系到全民族之存亡。就这一点来说,张杨之行动,无论其动机如何,客观上只能有损于中国抗日力量的团结,鼓励日本之侵略
      “明日下午我与蒋夫人,将飞赴西安。”谭瑞静静道,“夫人与我,俱为妇人,世人必以为妇人遇此境地,定不能再存有理智;所以我们更必须压抑个人感情,就全局加以考量。私以为,此事若处理得当,必能得合乎常情之解决。”然后,她放低了声音,“若力有不济,天命所定,唯有与君共生死。”
      我不禁喟然长叹:她与辞修的结合,开始纵然并非源于爱情,但多年的相濡以沫,毕竟也有了深厚的感情。辞修啊辞修,你有妻若此,又岂可辜负于她?
      这时,谭瑞从怀中抽出一张信笺,展开放至我的面前。只见上面用规整的小楷写道:
      “辞修弟:黄埔分手后,不想竟以敌对。十年来,弟以剿共成名,私心则以弟未成为民族英雄为憾。今春红军东向,曾联红军中黄埔同学多人,致书左右,以停止内战一致抗日为请……私表弟绝非勇于内战而怯于对外之人……”
      再看落款竟是:“恩来”。
      “周主任?”我诧异的看着谭瑞,“夫人你……”
      她仿佛知道我要问什么,她将信折起收好,道:“如今我早已不是共产党人,只是这封书信却是由我转交给辞修。共产党实早有归附之意,红军愿意接受中央政府改编,但一直遭到委员长的拒绝。今若以西北事件为契机,则国共尚有再度合作之希望,委员长与被困诸人也有获救之可能。‘弟以剿共成名,私心则以弟未成为民族英雄为憾’,辞修虽未复信周主任,但我却知他对这句话一直尤为感慨。只是……”谭瑞叹了口气,继续道,“只是我这几天却总是梦见辉生,还有十年前死去的那些同志。如果国共真能再度携手,那他们的血不就是白流了吗?”
      我与谭瑞固然亲厚,但辉生未死的消息,我却一直不曾告知于她。一则多年来辉生杳无音信,即是生也便如死一般;二则谭瑞已嫁夫生子,亦多说无益。
      这时,谭瑞起身自小床上抱了安儿,放在我的床边,道:“我今一去,前途未卜。若情况有变,则安儿将来难免孤苦。陈氏人丁单薄,谭家虽是望族,但亲戚往来甚少,均不亲厚。思前想后,唯有将安儿托付于林弟。”
      原来,谭瑞此行的目的竟是来托孤的!
      我急忙坐起身来,将安儿抱在怀里。辞修与谭瑞结缡多年,只有安儿一子,年方三岁,平时和我也是玩惯了的。这时,他裹在厚厚的大衣里,睡得正熟。一张小脸,尚不知人间疾苦,正是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辞修。

      蒋夫人抵达西安后,事变很快出现转机。24日晚,蒋校长以领袖名誉口头保证停止内战,联共抗日;25日下午,为表示“谢罪”,张学良亲自护送校长及夫人返宁。至此,持续半月之久、给全国人心带来巨大震动的西安事变终于尘埃落定。此次事变,虽有外国人视其为一幕政治闹剧,但我却深知,事变对滞留于西安的众人来说实为决定国家前途命运的一次艰难斗争。
      西安事变和平解决后,辞修并未立即返宁,而是留在西北主持军政。如今他虽然还只是一军之长,但实际已有调度西北数万中央军的权力。谭瑞也没有返沪,我想她一定是留在西北陪辞修了吧。这些年辞修忙于军政,他夫妇二人聚少离多,此番经此劫难,想必夫妻更加同心。
      安儿留在我的身边,他年纪虽小,却甚是懂事。那日一早醒来不见了母亲,泪水在两只大眼睛里打转,却并不曾放声大哭。我与谭瑞交好,与安儿也甚是熟悉,一番连哄带骗,小家伙便暂时忘记了母亲。小孩子总是活泼可爱的,他的存在给我无聊的病中生涯增添了不少乐趣。后来,我的病情渐渐好转,医生便准许我回家休养。

      这次辞修在西北滞留甚久,直到过了第二年的新年才返回上海。甫达沪上,即受到各界人士的热烈欢迎。我是工商界代表,本来也是各种应酬应接不暇,但都推病不去,只在家中弄儿为乐。
      过了几日,辞修派了副官来接安儿,我纵然有些不舍,也只得抱了安儿出来。辞修的副官还是小刘,当年的小战士如今已经升到了少校。安儿与小刘也颇熟捻,见到他就知道快要能见到父母了,于是笑逐言开。等勤务兵抱着他上了车,他便从车窗里伸出小手来叫着:“林叔叔也上来,和安儿一起回家。”
      我鼻子一阵发酸,只得哄他道:“安儿先去,林叔叔过几天就来。”
      接到了安儿,小刘向我告辞。算来我与他也是故人了,我得知这次谭瑞并未与辞修一同返沪,觉得蹊跷,于是向他询问。
      小刘叹了口气,道:“夫人现在还在西北。”
      “还在西北?”我有些诧异。
      “夫人到青海找张辉生去了。”小刘悄声说道,“哎,夫人走的头一天,军座掀了饭桌。”小刘对当年的旧事是略知一二的,他知道谭瑞最初的恋人是辉生,也知道我与辞修、辉生三人间的纠葛。说完,他告辞离去。他们做下属的,本也不便多议论长官的家务事。
      小刘的话虽简单,却令我大吃一惊。可细细一想,却又深感此事顺理成章。这次谭瑞赴西安,必然会利用本是□□员的身份与共产党代表接触斡旋,也就很自然地能得到辉生还没有死的消息。
      虽然我没有千里迢迢前往寻觅的勇气,可如果换作是谭瑞……这原本就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吧。
      我相信谭瑞绝不会背弃辞修,他们已是多年的夫妻,她甚至可以同辞修共生死;但是,当她知道辉生还活着的时候,是无论如何也要再见他一面的吧。
      只是如今辉生尚在青海带兵,西安事变虽然和平解决,但是国共在西北的战事并未立即停止,她这一去必然是要冒着生命的危险。
      谭瑞啊谭瑞,你果然还是我多年前认识的那个敢作敢当的女中丈夫!

      一个月后,谭瑞终于回到上海,翌日,她即带着安儿登门,向我表示数月来照顾的谢意。她历劫归来,可眉宇间却多了份怅然,只有在望着安儿的时候,才流露出母亲的温柔来。
      “我见到辉生了。”我心中颤抖了一下,看见她望着跳动的灯火,幽幽说道,“从西安到青海我走了一个多月,辞修本来派了两个勤务兵跟着我,但是我想想国共还在交战,所以走了一半,便都打发他们都回去了。幸好路上没碰到土匪,不然就是马步芳(注:国民政府青海省主席。)也来不及救我。我到了青海,找了半个月,终于找到了红军的指挥部。可是,他却不肯见我。”
      “后来呢?”我追问。我虽然不曾去过西北,可也能想象她一个女子在黄沙漫天的戈壁荒漠里寻觅的艰难。
      “后来……”谭瑞笑了笑,“我在他的指挥部前面站了一夜,就见着了。他的心肠还是软的,不是吗?他穿着土布的棉袄,留了一把大胡子,头发也好久没有理了,可是我瞧着他,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漂亮。”
      谭瑞从来就没有对辉生忘情,即便是当初许嫁辞修,也只是迫于形势。
      “我们聊了很久,从那年分手以后,他的冒险,我的经历。对了,他还特别问到了你。”
      我吗?我的心里浮起一丝暖意。辉生啊,无论你在何处,都不会忘记我,是吧?
      “我离开的时候,他对我说,希望我们都能幸福。特别是希望你能幸福。”谭瑞突然盯住我,问道,“林弟,你现在过得幸福吗?”
      我过得幸福吗?我尴尬一笑,逼开她锋利的目光:“如夫人所见: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怎么会不幸福呢?”
      她却摇了摇头,道:“这些年我看着你,一个人寂寞的生活。你受委屈了,我与辞修对不起你。”
      我微微一笑:“夫人言重,当年我与夫人有约在先,是我早已对军座死心,夫人切莫自责。”当年辞修与谭瑞婚前,谭瑞与我曾有两月之约:如果我能原谅辞修,可在两月内来找谭瑞,则她不会同意举行婚礼。只是没有人知道,我虽然原谅了辞修,却没有赶上两月之期。这也是我生平最追悔莫及之事。这些年我形影相吊、感情无依,不曾想今日终有人道一声“委屈”。只是这样的谭瑞,又叫我如何能去毁掉她的生活?
      “当年……当年……”听了我的话,谭瑞也仿佛若有所思,幽幽叹道,“当年你为什么不来找我呢?不然,今日便是死,我与他也能做了一处。”
      即便以谭瑞的豁达,在知道辉生未死之后,纵然不会背弃辞修,但到底是心意难平吧。
      只听谭瑞继续道,“当年我与他生离死别,只是不料今日又是一场生死诀别。回到西安的时候,听说红军在青海吃了败仗。哎,他那样的人,怎么就输给了回民的军队呢?”
      我心中立时一紧。校长虽然已经口头承诺停止内战,但是中央归中央,地方归地方,象马步芳这种割据一方的军阀,也未见得会把中央政府的命令放在眼里。况且,就连校长有几分停止内战的真心,也未可知。所以,西北地区的国共的战事一直就未停止。“即使战事失利,在陕北的共产党中央应当会派人接应他们吧。”我尽量把事情往好处去想。
      谭瑞苦笑道:“我去了趟西北,才知道共产党的内斗已经到了最后关头。辉生的这支西路军本是张国焘的旧部,可现在控制大局的却是他的对手。况且西路军开进河西走廊,初衷是打通新疆。西安事变已经和平解决,委员长再不能大规模公开剿共,共产党的燃眉之急已解……”
      谭瑞不再继续,我也沉默了。
      政治这种东西,无论到了哪里都是肮脏的。
      如果谭瑞所言属实,那西路军实已成为共产党的弃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2章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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