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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坠星(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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泠泠月光,遍地如霜。子夜,本该熟睡,却在此刻不乏人无眠。
倚窗独坐,墨色双瞳清晰地映出明月,流光华彩,清冷若此。淡淡垂下眼帘,掩去眸底那一刻的漠然冰冷,寒锦亦依旧若谪仙般出尘,而谪仙是不会对这万丈红尘中的纷纷扰扰有何关怀或关注的。谪仙不属于人间,谪仙不会有那纠缠不清的感情,因而他愿为谪仙。但他不愿居谪仙之名,毕竟他始终不是谪仙。天下人皆赞他出尘优雅、雍容淡然,她却是个异数。
“谪仙?如果这世上真有神仙,我又怎么会活在这里?”墨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少女冷冷而立,稚嫩却秀雅的脸庞上浮现出不符的似笑非笑,她那般嘲讽地勾起唇角,冰灰色的双眸隐隐缭绕着不明的大雾。“所谓神仙,即便真的有,也只不过是一直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袖手旁观人世的挣扎浮沉而已,凭什么被如此膜拜?”那个不信神佛本性叛逆,甚至一旦提及这些更为离经叛道的少女,一瞬抿起妖娆若此的弧度,宛如来自幽冥的勾魂使者,幽幽而虚无地存在于天地间。
“我不想要救赎,也不会去救赎。救赎不过亦是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自以为是地施舍给别人而已。所谓救赎,说过分点,甚至可以说是强加给别人的。我不需要,我也不想如此强加给别人。”毫不客气地丢下一番为世人所不容的观点,少女似是完全不在乎别人会用如何异样的眼光看她,只是那般从容地说着悖论。
那就是今日的残洛羽。自他们相识十年以来,她不断地将她离经叛道的悖论灌输给他,于是就这样祸害荼毒了他整整十年。不自觉地勾起唇角,他的神情有一刹那的恍惚,面对她,他似乎永远无法保持一向引以为傲的谪仙气质。那个女人一直是情绪化得过分,所以才会有性情阴晴不定之说。
其实她只是天生悲观,情绪低落时,明明总将事情往坏处想,却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心情很好时,便总是扯起懒洋洋地弧度,似乎没睡醒,却偏偏有着慵懒优雅的仪态风华;深有感触时,便淡笑扬唇,云淡风轻,却隐隐清冷孤傲若白莲;生气愠怒时,被称为“妖九天”的妖娆笑容就毫不客气地出现,诱惑了所有祸端,在迷离了一切后残忍地解决……
世人总是说有人天生性格双生,她却已经远远不止双生。这多重的性格宛若迷雾般包围着她,不让人看清楚雾底的真相,却又如罂粟般吸引着天地间的一切,仿佛世界上所有人都只是她的配角。祸水,妖娆迷惑天下的祸水,便是她残洛羽。
只是,祸水啊,祸水,她这次算是真的惹祸上身了。微微摇头苦笑,寒锦亦抬眸望向窗外西南方的屋子,目光稍显复杂,“……‘红颜殇’吗?”轻轻地呢喃着不知名的名词,他的心猛地一沉,白日的一切再度浮上眼前。
“寒公子,这边请。”下仆突然止住了脚步,微微一礼,十分恭敬地退到一旁,“坠星神医就在屋内。只是神医有令,若无要事,任何人不得私自打扰,请寒公子见谅了。”不卑不亢地礼貌一笑,那下仆显然是庄内颇有地位的人物。寒锦亦回以淡淡一笑,不自觉地抱紧了怀中昏迷的残洛羽,“既然神医有令,自然是不能随便打破的,只是事关人命……”略微顿了顿,他似乎欲言又止,“如此,也只能对不住了。”
那下仆微笑颔首,“寒公子说的是,那么小人就请神医了。”侧身轻轻敲了敲门,那下仆极为熟稔地轻轻道,“东公子,庄主的贵客身中奇毒昏迷不醒,庄主请您务必救治这位贵客。”那屋中似乎传来了极淡的回应声,门无人自开。下仆又行了一礼,转身告退。寒锦亦稍稍一愣,却不迟疑,当下抱着少女进入了屋内。
不知名而淡淡的花香迎面而来,本是安宁心神的香气,却让他有种不喜的感觉。不自觉地蹙起眉,他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又即刻恢复了雍雅淡定,“她中毒了。一刻前昏迷。”就在退敌的后一刻,她在他面前生生倒了下去。他虽不算精通医术,却也略知一二,但只知晓她中毒,分毫不知是何时中毒、又是何种毒。
“嗯,看来是与‘胭脂碎’不相上下的奇毒。”斜倚窗边的少年淡淡应了一句,目光只是落在窗外,对他可以称得上无礼的话语全然不在意。身上厚重干净的狐裘衬得他羸弱得过分,与窗外灿烂的阳光对比鲜明。
“与天下第一奇毒‘胭脂碎’?”墨色的眸子定定地落在怀中佳人的身上,寒锦亦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一扫谪仙的淡定,“‘胭脂碎’是源自于药王谷的奇毒吧,锦亦虽未亲眼见过,却也知晓中毒之人必然脸庞嫣红如胭脂,数个时辰后咳血而亡,且无药可解,是以名为‘胭脂碎’。难道这毒竟然能与之相比?”他轻轻叹了口气,走近屋内的床边,将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床上。
“且不说具体症状,她脉细极弱,几欲断绝,若真的如你所说中毒一刻,自然与‘胭脂碎’不相上下。”少年只是云淡风轻地应了一声,终于缓缓侧首,一抹清冷而纯粹的靛色瞬间刻印入他的脑海。“‘胭脂碎’虽说是天下第一奇毒,但并非无解。况且,既然荆庄主已经交代过了,我自然尽力而为。”
墨色的双瞳先是一颤,继而顷刻沉淀出深沉浓厚的色泽,寒锦亦回以一贯淡然却不失雍容的笑容,神情却如三尺寒冰,“冰靛色,原来是东家后人,如此,也当真是无愧于‘神医’之名了……”以极轻而略带讶异的声音呢喃,他的目光却更显冰冷。
似是丝毫没有听到他几近自言自语的呢喃,少年缓缓起身,走至少女身旁,伸手诊脉。苍白得过分的脸庞上猝然出现愕然,少年难以置信地瞪着少女,失声道,“‘红颜殇’!居然有人中了‘红颜殇’……不可能,不可能……”靛色的双瞳中浮起浓郁的深蓝色,若滔滔苍茫的无边大海,深不见底。
“‘红颜殇’?”略有些愕然地蹙起眉,寒锦亦微微眯起纯墨色的双眸,显然是对少年的失态颇为不解。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少年不复适才的震惊,重新浮现出云淡风轻的神情,“帝都‘毒破三界’的言家,你应该知道吧?”
“略有知晓。”淡淡颔首,墨色的双眸沉淀,寒锦亦抿唇,神色不定。言家向来以难以计数的奇毒、剧毒、蛊毒以及暗器闻名于江湖,行事诡异,亦正亦邪。言家对于任何动荡似乎一贯保持中立的态度,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副与世隔绝的样子。但对于得罪言家的人,则毒药暗器齐齐上阵,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隐约与药王谷有何不明冤仇,凡是与药王谷有关之人,往往是言家欲除之而后快之人。
“‘红颜殇’是言家专为克制药王谷‘胭脂碎’而研制的奇毒,下毒为两次,间隔两天,两次后才毒发。若迟了半个时辰……”靛色的双眸缓缓落在昏迷的残洛羽身上,少年依旧是一脸云淡风轻地淡淡道,丝毫没有任何同情或惋惜之情,“全身血液逆流而亡,血染遍地,中毒者却在死时因毒性而露出迷蒙笑容,是以命名‘红颜殇’。”
“言家……”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寒锦亦并未有如何沉重的神色,反倒是一副“原来如此,祸水果然是祸水”地作恍然大悟状。抬眸,他似笑非笑地望向少年,却仍是不减出尘气韵,但多了几分难言的光华,“如何?药王谷与言家的恩怨也不差这一回了吧?”
“……”冰靛色的眸子隐隐沉淀起不明情愫,少年淡淡地打量着残洛羽,一言不发。
夏日夜间,明月高挂。
淡淡而沁人心脾的不明花香萦绕在熟睡的墨衣少女身旁,墨发略有些散乱而随意地落及地上,如上好纯白瓷釉般的脸庞此刻嫣红异常,纤长浓密的睫毛在幽幽烛光下投下一片阴影。无意识地扯了扯身旁的锦被,她微微蹙起眉,不自觉地打了个冷颤,蜷缩成一团,“……花瓶……”喃喃地喊着谁的名字,她的声音却有些发颤。
听得她的自言自语,本是靠着书桌假寐的少年稍稍一惊,愕然回眸望向她,隐隐流露出戒备的神色,却只见得她嘟哝着什么翻身入睡。暗笑自己太过多疑,少年微微摇首,颇为讶异地扫了少女一眼,似乎是思索了片刻,还是轻轻走至少女身旁,指尖小心翼翼地搭在少女白嫩的手臂上,显然是在诊脉。
或许是因为手臂上传来了冰冷的触感,少女再度打了个冷颤,猛地翻身睁开双眸,罕见的冰灰色双眸隐隐有些迷茫,淡淡的色泽缓缓沉淀,逐渐倒映出少年呆愣不已的脸庞。“……靛色,好漂亮……”喃喃地赞叹了一句,少女如着了魔一般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上少年的双眸。
“……血半莲?!”愕然地望着少女抚上自己的脸庞的那只素手,少年不自觉地抓住那只手,细细地打量着手肘处隐隐泛出血色而宛若精细雕琢过的半莲、半芍药的图案,冰靛色的双眸闪过一丝异色,倒使眸底的色泽更为奇妙。难道她是那里……他蹙眉,目光复杂,如果是这样的话,可就麻烦了……
抬眸,冰灰色的眸底浅浅地映出那双眸子中奇异光泽,那是一种不算纯粹但清丽丰富的色彩——深蓝色散发出柔和的光辉,为其他颜色做铺垫,染上了大部分的背景。湖绿色微微夹杂,剔透如天空。绛紫色稍稍晕染开,似是随意地涂抹在阴影处,却显得神秘而高贵。极少数但璀璨的银色闪过一丝金属光泽,如同是上好的挑染。圈圈唯美的波澜泛起,那沉淀的深蓝色似乎浅了些许,大部分的背景却似化作了湖绿色。一眼望去,仿佛尽是碧波万顷的大海,却又有着天空的清透与森林的生机。那种色彩,已经是无法用词汇所概括的了。如果硬要概括的话,或许可以称为“靛色”吧。
少女迷迷糊糊地想着,如玉的容颜在幽幽的烛光下显得慵懒万分,却又不失柔美优雅,如同幽谷中清丽却诱惑的罂粟花,倾倒迷离了一切的一切。“靛色……”少女再度重复一遍,意识显然是有些迟钝。
“你……”讶异的神色逐渐从白皙的脸庞上褪去,少年略微沉吟片刻,被称为靛色的双瞳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少女。明明应该是中毒了,虽然白天已经让她服过自己配的药,他却深知那药只能暂时缓解,不可能如此快得见效。而且,她并不似是已然缓解的样子,倒是烫得过分……不知想到了什么,少年的脸色骤然一沉,反身离开少女身旁,他一把扯过书桌上厚重干净的雪色狐裘披于身上,就这样夺门而出。
月色如霜,清清冷冷地撒落于房外的庭院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