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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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飒飒霜飘鸳瓦,翠幕轻寒微透,长门深锁悄悄,满庭秋色将晚。眼看菊蕊,重阳泪落如珠,长是淹残粉面。鸾辂音尘远。无限幽恨。
无限幽恨,寄情空纨扇。应是帝王,当初怪妾辞辇。陡顿今来,宫中第一妖娆,却道昭阳飞燕。
——————《斗百花》
金銮殿上,皇上巍巍在上,慕夕伏跪在下面,殿内安静的只听到蜡烛“噼哩啪啦”的燃烧之声,她忽然好奇,很想看看当今的圣上是个什么样子,她依稀记得在大姐出嫁的时候,她远远的看到过他,那时所有人都很欢喜,唯独他这个新郎官一直板着个脸。慕夕偷偷抬起头,眼光向上看去,明黄的色彩灼灼,恰对上皇帝的眼神,只觉得那目光极是骇人,扫向自己凌厉万分犹如那剑芒一般,只一瞬便再也不敢抬头,心头直跳,只觉得此时的皇帝早就脱了那初次大婚时的稚气,便是真正高高在上的帝皇,不容人小窥。
“还请皇上定夺。”蓉妃的声音有如金玉一般掷在大殿之上久久回荡,慕夕偷偷看向同样跪在身侧的沈恒,见他虽是跪倒在地,面色如常,眉宇间竟是朗朗浩然之气,面上殊无恐惧之色,便对他多了几分好感,且看皇上怎么定夺,这淫辱后宫的罪责可不是说免就能免的,跪在她旁边的女子便是那给她引路的宫女,脸上泪水涟涟,不甚可怜的模样。
“沈大人虽是皇上钦典金科状元,但出了这等事却让皇家颜面何在,所以臣妾斗胆请皇上在这金銮殿上为受辱的宫女讨回公正,还请皇上做主。”蓉妃久不闻皇上出声,再次出声请求,虽说是请求却道得义正言辞,这等宫廷秘帷,她却执意要在大臣朝拜商议国事之地处置,分明是一意要逼死沈恒。
皇上仍旧是不说话,那跪伏的宫女啜泣之声忽然大了起来,诺大的殿堂之内充斥着幽幽怨怨之声,让人为之一寒,慕夕的膝盖久跪在地上渐渐生疼,金漆的地面寒气逼人,透过膝盖渐渐上传,二哥在时说道朝政常是叹气,只道:“月盈则亏,水满则溢。父亲这样的逼迫,林家终会……”她是养在深闺的女儿家,对这些事情并不了解,她只道,难道皇上还能受到林家的逼迫,跪在这里眼角余光看向目光灼灼的大姐,她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锦儿等在外面甚是着急,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向外面的小太监打听,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急得直要掉眼泪。本来王妃是要她跟着一起回府的,她执意要在此处等待,王妃也不勉强她,自己先走了。
远远一路宫灯迤逦而来,为首正是静王和慕夕,锦儿才算松了一口气,看着慕夕一步步走来,竟是有种虚脱的感觉,她自幼跟着慕夕,在相府时便见多了,林慕容是林家嫡出的大小姐,打小便出尽风头,美貌才学誉满京城,只有她知道,在家为女儿时便处处与慕夕为难,慕夕和五姨娘处处避着她和夫人的锋芒。
慕夕是头次与静王并肩而行,堂上之事尤饶在心头,抬头看去但见锦儿远远的迎上来,仿若看到亲人般心头一松,便是顾不得身边的静王,放缓脚步欲落到静王的身后好于锦儿一道。
脚步渐慢,原本就是静悄悄的,现在诺大的天地间似乎更静了,耳边只闻众侍从的脚步声,极是有节奏。才刚纷繁的心思顿时也安静了下来,原来只是见到锦儿便安心了,原来她不过只剩下她了,心头不禁浮起一小朵凄凉的欢喜。
慕夕不妨手腕生热,一只手已牢牢扣住她的手腕,逼迫着她脚步加快,脚下仓促,几乎要往前跌去,才跟上了静王的步伐,但觉手腕处灼灼的发烫,一直烧到脸上,心霎那间似那纷繁的丝线,杂乱无章,抬眼看去,但见锦儿望着她面目惶恐万分。冷风拂面,陡然间清明起来,他原是恨他的,只怕今晚亦是认为她是帮凶,只是一念转到此处,便不敢再想,一种无力感攀上心头,脚下无力,竟是静王拖着她才能往前迈。
上官子静只是一步步往前走,握着她的手生出密密的汗来,只觉着与那日一般瘦骨嶙峋。她避他如洪水猛兽一般,见着她的丫头便急急得要脱离他,她那忠心耿耿的丫头也寸步不离的跟着。
她嫁与他已有半年,头次去她屋内,药石的苦涩夹杂着幽幽的麝香,一张书案,几部书籍,他从不知女子的房内可以是这样的,她静静的立着,不言不语,神色间不过是病色,一双秋水眸子,目光虚虚无无,却刺得他心内一阵惶恐,匆忙而走,从此后再不曾去过。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自小熟读诗书,“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与玉成青梅竹马,婚后更是举案齐眉,虽没有甜言蜜意,却也是相敬如宾,夫妻和睦,他便以为这样便是一辈子了。谁曾想,谁曾想,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现而今才算领会这诗中之意,百折千回,迂回宛转,方知古人诚不欺我。
只是溯洄从之,道阻且长……道阻且长……
心中万般愁绪,千般情思一同涌将上来,风过处,但觉幽香如缕,她离自己是那般的近,梦里何曾一次的见到,只是……只是,她为何是林家的女儿,为何,为何……
八月桂子十里芬芳,他最爱依在母亲的怀里,父母团团围坐,他便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父亲抱过他,指着天上的月亮:“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今日是我们一家的团圆之日!”清澈的酒杯里映出一个小小的月亮,漾出浅浅的月华……那夜母亲的嘴角一直在流血,他看着周围纷纷乱乱的人,只是一个劲地擦着,那血却越流越多,渐渐的变成暗红色,结成狰狞的玫瑰花。桌上的玫瑰花在夜色里散发出浓郁的腐朽的香气。
爱恨交织,只觉得是一阵阵的透不过气来,只是抓着她,牢牢地抓着她,手心粘腻的汗珠一层层的越来越多。
风带着浓郁的丹桂之香,拂过他的面颊,拂过他的手背,一丝丝的凉气从指尖一直蔓延,心跳渐渐的趋于缓和,心绪渐渐平息,才刚的狂乱归于平静,上官子静放开慕夕,一个人大步往前走去,陡然间的放手亦让慕夕无所适从,手腕处仍微微疼痛,茫然的站住,看着他的背影离她渐渐远去,如水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透着疏离和孤寂,慕夕只是茫然的站着,竟忘了动弹,直待锦儿唤了一声才缓过神,提步往前走去。
阳光透过窗个子,一格一格斜斜打在地面上,十分的齐整,近晚的秋风掀起帘角,极轻微的动着。慕夕靠着窗户独立,身形久久不动,鬓边的发丝随风微微扬起。锦儿见她家姑娘自打从宫中回来,几日的光景,一直是神思恍惚,想是在宫中受了惊吓,在府中打听了一转也不曾有任何所以然,只得在一旁默默地陪着。
暮色四合,早有人悄悄燃起烛火,室内陡然亮了起来,跳动的烛火映在纸张上,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挑兮达兮,在城阙兮。手起笔落,一滴墨滴在泛着柔光的素笺上,上官子静突然摔下笔,颓然跌坐在椅子上,一日不见,如隔三月兮。她的眼神极是恐慌,像受惊的小鹿,清浅而明亮,太后的眼神依旧犀利,眼角却已经生出无数细小的皱纹,她们的眼睛有数度的重合,终于还是剥离开来。
上官子静闭上眼睛,博山香炉中,青烟袅袅,幽幽清香,沉默了好一会,缓缓睁开眼睛,收起桌上的素笺,夹在一册书中,重新铺开一张纸,默默沉思,刚要提笔写字,帘外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不由得又搁下笔,但见进来的是贴身侍卫韩铮,韩铮行礼,道:“王爷,皇上传旨,请您即刻入宫。”
上官子静在屋内踱了几步,沉思半晌,面色凝重,对韩铮吩咐道:“韩铮,你带人到状元府,暗中行事,切勿莽撞冲动。”韩铮本还欲说什么,看主子似有所思,便领命而去。
南书房灯火通明,皇帝一身便装,在屋内来来回回,软皮靴子踏在厚厚的地毯上,发出极细微的轻响,香炉中的百合香香气氤氲,香烟袅袅。上官子静立在一边,屋内再无一人,目光投在书案上,案上铺开一纸折子,落脚处一枚朱红的印章,标示着这是只有皇帝才能拆阅的秘折。
半晌,皇帝指着书案道:“你看看。”上官子静恭敬的取了奏折,快速阅览了一遍,几处朱笔圈点,笔笔落下都是极重,可以想象皇帝的愤怒。皇帝指着他手里的奏折,怒到了极点,反倒是笑了,那笑声极冷,听在上官子清的耳中极是骇人,半天才道:“他还真要反了,这样的动作谅朕拿他没有办法!”
“先皇嬴弱。”皇帝指尖轻敲桌面,“他们倒是做的如意算盘。你说说,私斩戍边大将,他林大公子倒是有本色。一句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就推托了。”上官子静默默盯着书案的一角,臂粗的蟠龙红烛燃得啪啪的响,衬得指尖敲桌的声响极是有节奏。皇帝怒极反笑:“老二,你说太后与容妃此时正在做什么?”这句话并不要他回答,皇帝接着说,“他们倒是演了一出好戏给朕瞧,朕也演一出让他们瞧瞧。”
皇帝冷笑了两声,吩咐道:“老二,你替朕拟两道旨意。”说完来回走了两步,上官子静应声,到了案前,捡了一支上用的朱笔,蘸饱墨汁,等着皇帝发话。皇帝道:“第一道,给新科状元赐婚。第二道嘛……”沉吟了半晌道,“现今兵部尚书年岁已大,不堪重负,朕准他乞老回乡,新科状元擢升兵部尚书一职,明日即可上任。”皇帝说得极快,上官子静的笔却迟迟未曾落下,半晌,方道:“臣弟觉得不妥,恐他应付不过来!”
皇帝眸中精光一闪,看向他笑道:“二弟,你万事都好,就是太过于心软,做大事的人,怎能不搏上一搏呢!”说到此处,皇帝似乎心情好了起来,哈哈大笑了两声。片刻之后,两道圣旨已经拟好,皇帝阅览了一遍,觉得措辞甚妥,吩咐人即刻传旨去了。
此时皇帝的心情一扫刚才的阴霾,笑道:“此刻传你入宫,想是还没有用饭,不如就在宫中陪为兄用饭。”上官子静抬起头笑着应下,道:“明日坊间又不知是怎么的传闻呢!”说话间已松懈下来,兄弟间的亲厚便显现出来了。皇帝不以为意,拉他在一旁的几案边坐下,吩咐人传膳。皇帝道:“朕以前也是喜欢听那坊间的传闻,实在是有趣的紧,人道静亲王才貌天下无双,一管玉箫吹碎了多少女儿心。”说到此处,自己先笑了,上官子静也笑了:“坊间传闻,不足为信,皇兄就不要取笑我了。”皇帝道:“自家的兄弟,我怎么会不知道。”忽似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只是委屈你娶了个哑巴。”上官子静初时还未反应过来,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她与别的女子是不同的。”皇上不料他如此说,只笑道:“我乃太后抚养长大,算起来,她也是我们的表妹。”
恰在此时,宫女们捧着膳盒鱼贯而入,皇帝的贴身馁侍李连亲自摆好膳食,皇帝一挥手,领着众人到外面待命去了。皇帝先执筷子,上官子静方也执起筷子,两人俱不说话。因吃饭的缘故,屋内的薰香灭了,只余下满室的饭香,偶有碗碟碰撞之声。
皇帝忽然笑道:“林家的老二倒是个有出息的,不肯出来做官,却要去战场,倒是抬回了尸骨,要不你也娶不上林家的女儿。”上官子静突然想起慕夕一身的白衣,衬着苍白的脸色,心头突兀的跳动,只是不知为何。
皇帝又道:“我倒是见过她一次,那时她还小,却以隐隐有着天姿国色。”上官子静不知皇帝是何意,放下筷子,要往下听,皇帝却忽然半天不出声,心头一叹,抬头望向皇帝,却见他也正望向自己,眼中有一丝的不解,他有些尴尬,却听皇帝道:“满眼朝堂,二弟,我只有一个信得过的人,你虽未带过兵,却是个难得的将才。”说到此处,长叹一声,竟是十分的凄凉,满室寂静,似乎能听到殿外风吹着梧桐树叶的发出细细簌簌的响声,上官子静亦觉得满腹的凄凉,站起身,极是诚恳:“但凡皇兄有何吩咐,肝脑涂地在所不惜。”皇帝轻叹一声挥挥手示意他坐下:“你我兄弟,何须这样严重的说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