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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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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权区的面积不到遥光区的1/3。
平坦的地面上,无数一模一样的四方体建筑物以相同的间距横排竖列,组成的矩阵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从飞行器上俯视,就像一块巨大的铺满晶体元件的电路板。
时罗说,这是寿灵的第二机房。
飞行器一直向“电路板”深处飞,曲白趴在窗舷上低头看那些机房许久,直到时罗说“快要到了”,他才转回去坐好。一抬头,就瞧见远方一株拔地而起的“擎天巨树”——
它棕褐色的主干粗壮无比,目测直径超过五十米。绿化丰富的“冠盖”更加繁茂,随着飞行器接近,其间像丛林聚落一样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建筑群也露出全貌。与火雨基地的箱式模块化风格相比,这里的建筑几乎都是圆润带有曲度的流体化造型。
曲白奇道:“为什么不用浮空岛?”
“因为有些研究项目需要触地,不能悬空呗。”时罗喜欢他不加掩饰的好奇心,可惜他们不是同事,“具体原因是研究院的机密,不能告诉你。你也不用深想,反正你知道了也没用。”
曲白不再多问,但没有得到答案的疑问会一直留在他心中。
很快,他们降落在一片建筑群前面的绿地上。时罗下了飞行器,一边整理着装,一边吩咐:“Garos,给我镜子。”
小助手“呲呲”几下,它的64个小型组件之间没有实质链接,却能互相吸引、协同运作,组成一面镜子飞到主人面前,跟随主人的步伐移动。当然,它并不能合成镀银或铝的玻璃镜面,而是开启了照相模式。
曲白看得有趣,十分想要抠一个金属方块出来,把它拆开好好看看。但它的主人肯定不会允许,所以他只能遗憾地想一想,然后跟着时罗走进一座像蜗牛壳一样庞大的建筑,在弯弯绕绕的通道中穿行。
通道两侧隔几步就有玻璃墙隔出的小型空间,有的摆着花木盆栽,全是曲白没有见过实体甚至连图片都没有见过的品种,像个珍稀植物园;有的呈列着或大或小奇形怪状的标本,根据附带的铭牌来看,它们要么是旧世界的古生物,要么是抓捕到的源质生物,运用了不少技术才将它们制成现在的模样,这又像个标本展览馆。
路上碰到其他研究员,大都穿着深蓝实验服,左胸的辉光徽章上方别着姓名牌。但很少有人开口打招呼,最多的是颔首或者欠身致意。时罗一路都昂着头,不管遇到谁,她要么无视,要么点点下颌,便错身而过。
曲白自然也一言不发。然而经过的每个研究员都会打量他,目光停留的时间很长,带着不隐藏的探究甚至狂热。
那种感觉,就好像对方随时都可能会把他按到解剖台上开膛破肚,他不喜欢。
五分钟后,他们终于走到这片建筑群的中心实验室。时罗通过虹膜扫描,大门一开,便高声喊道:“老师,我回来了!”
曲白习惯性打量环境,实验室占地颇丰估摸接近两百平,明显地分成了五个区域。四角陈设有不同的设备,各有两到三个研究员正在忙碌,有人听到声音不满地往大门处瞟了眼,似乎被打扰到。
时罗可不管他们,径自走向中央的天井。那里不同于周遭冷淡的风格,栽种着一棵不算高大但郁郁葱葱的乔木,天光从屋顶洒下,碧叶生辉。
树下,一个握着木瓢正在浇水的男人直起腰,笑眯眯地向时罗、也向曲白招了招手。他大约三十岁左右,戴着一副无框眼镜,身形清瘦,气质平和雅正,面带笑容看向你,仿佛能接纳你的一切不好,像学校里最受学生欢迎的那种老师。
“我是迦离叶,寻光研究院第二研究中心的负责人,你可以称呼我的职衔,也可以像耶罗一样叫我‘老师’。”他向曲白伸出手。
而后手臂被时罗一把抱住,她喊了一声“老师”,眼睛瞪的却是曲白。
后者选择鞠躬,“好的,主任。”起身后指向那棵树,“请问这是什么树?”
时罗见他识相,好心情地回答:“苹果树都认不出来吗?”
竟然真是这么普通的树种?曲白有些惊讶。
“这只是我的个人爱好,不涉及任何研究项目。”迦离叶笑道:“跟我到这边来吧,我想给你看一些东西。”
他指的是一只密封的透明箱,被安放在长弧形的工作台中间,两侧各插有好几根管子连接不同的仪器。
箱子里像是装满了水,且不知哪里生了绿苔,导致水色看起来有一点点泛绿。而水中散布着星星点点不及绿豆大的物体,则像是某种浮游物。
曲白不明白,他需要看出什么东西?
迦离叶见状,递给他一副目镜,“怪我,差点忘了,得戴上显质目镜才能看清源质及源质生物的体表形貌。”
“源质生物?”曲白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情。他看看目镜,又看看那只透明箱子,再戴上目镜,再看——
箱内景观和他方才所见没有任何区别。
他怔住了。
脑海中却不由自主浮现出昨晚看到那枚卵泡的第一眼,布满筋膜的卵泡表衣,被紧紧包裹挤成一团的卵粒子,每一个肉眼能见的细节都清晰无比。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通往栈桥的路上,透明墙外仍是一片漆黑;在游旗里取下目镜后,就只能看电子眼传输的画面;然后他出舱,找到于声,带着一颗义眼回头,氧气即将耗尽之时,撞上雪花斑的风暴……
因为那场风暴?
曲白忍不住去摸自己的眼睛,指尖从目镜边缘伸进去,触碰到眼睫。
“怎么了?”迦离叶出声问,“你戴显质目镜有不良反应么?”
曲白回过神,心如擂鼓。
为什么就自己能看到?他该说实话还是该说点别的?如果实话实说,会是什么结果?不说实话,又该怎么办?
一瞬间,他心中闪过各种各样的念头。意识尚未纠结出决定,他就听见自己的喉咙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只是24个小时没有睡觉,眼睛有一点酸胀。”
迦离叶带着歉意道:“抱歉,这么急把你叫过来。但事出有因,你也到了这里,我们就快一些结束,然后让你去休息,好吗?”
曲白再想改口说实话也来不及了,只能呆呆地说“好”。为了显得更自然一些,他凑近箱子,问:“这是什么源质生物?”
迦离叶:“刚孵化的裸腮白鳞斑幼年体。”
曲白没听过这个名字,茫然道:“什么?”
时罗则说:“这么早就孵化了吗?明明我走的时候还没有孵化迹象,老师,那我岂不是错过了?”
“自然孵化太久,等不及了,只能用外力辅助刺激它们提前孵化。老师没拿准时间,但是录了像,你想看就让Garos调出来看。”迦离叶温声向自己的学生解释完,又对曲白解释说:“就是你带回神舟的那枚卵泡。嗯,我想想,你们取的外号叫,‘雪花斑’?”
时罗立刻让Garos调录像,坐到一边去看。
曲白听说是那枚卵泡孵化,再看满箱的浮游物,就有了完全不一样的感觉,“这些都是?”
迦离叶:“对。我猜你对这种生物可能不太了解,所以我想先给你介绍一下,行么?”
曲白很感激地点头。他回到神舟就查阅了相关资料,但他职级低,又跨区,寿灵开放给他的权限少得可怜,导致他看得云里雾里。
迦离叶点开桌面的小型终端,拉起水平模式的光屏,找出一段资料,“雪花斑,入库学名是I.θ.Helle17690725.裸腮白鳞斑。”
曲白不由自主靠近光屏,一个字一个字地默读下去。
迦离叶醇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娓娓响起:“罗马数字I代表它的危险等级,这个危险等级和我们的职衔级别、你们火雨的能力等级相通,共有I到Ⅴ级。它属于最低级,既代表它对人类几乎没有威胁,也说明它在源质世界就是弱小的,食物链底层。”
“希腊字母θ是它的发现地段。神舟一直在前进,我们现在处于ψ段,距离它的首次发现地已经相隔不知多少万里。在这段路程中,许多物种出现又消失,可它还在,是不是有几分老朋友相伴旅行的感觉?”
曲白还没有交到朋友,不能理解这种感觉,也就没有回答,只是囫囵点头。
迦离叶继续道:“HELLE是发现它的女士的名字,我们以此纪念她的贡献。”
“后面这串数字是发现日期,神舟历1769年7月25日,结合发现地段来看,说明它分布广泛,族群庞大,繁衍不息——这可是十分不容易的成就。虽然它们弱小,捕食者可以很轻易地撕碎它们,但它们族群的历史比它们所有的天敌都要绵长,征服的疆域也要广阔得多。”
“这种强弱同时存在、并且可以转换的关系,是不是很有意思?”
“是,很有趣。”曲白觉得他说的很对,“可族群强大的同时,为什么不能让个体也强大起来?”
迦离叶:“世事皆有代价。就像雪花斑这种生物,放弃了骨骼,获得可以在绝大部分环境中拟态的能力,同时也导致它们柔软的身体不堪一击。强大的个体和繁盛的族群很难兼得,当某个物种同时符合这两点,那它们不止是食物链顶端无可争议的存在,还将是它们所处时代的霸主。造物主偶尔、偶尔才会允许这种存在出现。”
曲白隐隐约约领会到他话里的话,“那我们,神舟上的人类,算什么样的存在?”
迦离叶点点源质箱,示意他多观测些时间。
曲白正好看完光屏上的资料,便把目光移到培养箱里,聚精会神地观测了一会儿。他发现这些微小的幼体在莽撞又无厘头地游动,似乎很焦躁地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把这个发现告知迦离叶。
年长的研究员叹息一声,说:“裸腮白鳞斑是群居生物,幼体出生之后面临的威胁比在卵泡里还多,它们能否平安长大,十分依赖成体的保护。这个箱子里的空间对它们来说太小、太拥挤,而且找不到任何一个可靠的成体。所以它们很着急,很焦虑,迫切地想要回到栖息地,回到父母身边。”
“用一句话确切地说,就是它们在找妈妈。”
“妈妈?妈妈……”曲白重复这个词,试图寻找在念及它的时候,心中一闪而过的情绪。
他和神舟上80%的人口一样,在东部哪个区的胚胎培养温室里出生,就在哪个区的幼儿保育中心长大。
他们有基因上的亲代,但没有伦理上的父母,这种繁育方式被称为“舱生”。
舱生可以人为遴选基因,经过多年迭代,分出了三种基因类型:占据60%人口的稳定型(S),占据15%人口的良序发展型(D),以及5%塑造失误的不稳定型(US)。至于剩下那20%,经由父母结合、母体怀胎十月生产诞下的人,则被归类为P型。
曲白此前对这些划分概念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但迦离叶让他思考,并且给了他两个完全不同的、甚至有些互相矛盾的思考方向。他感到自己的思绪陷入了混乱,可他没法迅速解决这种混乱,并且从中嗅到了危机。他退后一步,“抱歉,主任,我理解不了您的话。”
“不,你会理解的。”迦离叶轻轻地摇头,取下眼镜,用原生的双眼注视他,“我知道,你作为US人群,情绪感知很弱,天然难以信任他人。我想告诉你的是,不管你愿意与否,我都会强制要求你配合我们进行研究。只要你身在神舟,你就无法拒绝。”
“但我可以预见,这项研究难以在短期内取得我们想要成效,它将是一个长期的、需要许多人一起努力、持之以恒地付出的项目。所以,我希望它不会让你感到恐惧,让你心生抗拒之意。我可以向你保证,不会对你实施摧毁式的研究手段,不会给你的身体以及精神留下不可逆转的伤害。你可以尽情怀疑,随时提问,我会尽可能地为你提供答案、说服你。只要你在我需要配合的时候,积极地配合我一下,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