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俞而安》墨白涅

4、第三章

　　院门到后罩楼也就是几十步路的距离，隋安就是走的再怎么慢这会也挪到门前了，只好咳嗽一声站定：“爹爹。”

　　里面隋景明才要开口，听见这一声不由得顿一下错开了话锋：“进来。”

　　隋安迈步进去，站在隋景明身边的人已经转身过来，站姿挺拔，动作干净迅速没有半点声响。
　　因为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隋安甚至注意到这个人转身之后两个脚跟还出于习惯轻轻磕了一下，几乎所有的细节都能透出军中特有的严苛又程式化的味道。

　　隋安垂首糊弄一声问了安，随即抬眼去看那个“小鱼将军”。

　　他在外面听声音，知道这个人很年轻，但看到脸的时候心里还是震惊了一下——眼前的人甚至称不上青年，最多就是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子。
　　身形高挑眉眼俊朗，但不知道是因为房间里光线昏暗还是其他什么缘故，他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显得有些病态，一点不像是常年从军跋涉的样子，倒像是大病初愈刚从病榻上起来，尤其是眼神——

　　他的眼神里有些隋安一时间说不出来的情绪，看着让隋安心里一阵压抑，正当他要仔细辨别的时候，那个人却似乎有所觉察，迅速垂眸错开了视线。

　　“……”
　　隋安摸了摸鼻子，无端有些尴尬，只好悻悻地转头去看隋景明，心道这也是军中的规矩么，怎么好端端一个大小伙子也像姑娘一样看一眼都不行。

　　“不用拘束，这是犬子隋安。”
　　隋景明说着将隋安喊到身边来，指了指面前一块崭新的排位：“先来拜过大伯。”

　　隋安依言下拜，起身的时候发现那排位其实很奇怪，名字似乎被有意略了过去，显得牌位上十分空旷。

　　“安儿，这是你远房的表哥，家里出了事，以后到府上来住，跟你一起住东院。”
　　隋景明适时将他从蒲团上领了下来，“房间里桌椅床铺暂时还没收拾好，这几天先跟你住一间？”

　　“好。”
　　隋安点头，东院三间小正房加东南两侧四间厢房，平时除了他也就剩下一两个小厮丫鬟，院子里空旷，多他一个人作伴也没什么不好。
　　在他看来，而且那个男孩子虽然疏离，但并没让他觉得不对付，在一起住几天也不觉得有什么，反倒觉得对方可能更抵触一些。

　　隋安看了看他所谓的表哥：“表哥怎么称呼？”

　　隋景明听他这一问，似乎是怕那个男孩子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急忙抢先：“隋——”
　　可名字这个问题显然两人之前还没商量好，隋景明能确定的也只有这一个字而已，话音不由自主的一卡。

　　“忠。”旁边的小鱼将军淡淡抛出来一个字，正接在后面。

　　隋安愣了愣，脑子里的筋一下子搭对地方反应过来，不是小鱼将军，是小俞将军——在许多话本的演绎里，俞忠将军手下有一员副帅，是他早年间从术赤遗城里捡来的胡汉混血弃婴。
　　孩子捡来时还不满月，是俞将军将他带在身边十几年养大成人，将这孩子视如己出，教他兵法武艺，带他领兵作战，营中军士都将那孩子喊作小俞将军。

　　大概是晚上还没吃饭的缘故，这么明显的联系他都能漏掉。

　　知府大狱闹没闹牢瘟他不清楚，但眼前的牌位的的确确的说明俞将军是真的已经去世了。
　　隋景明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把俞将军安葬，然后将小俞将军带了回来。

　　隋景明大概也觉得单名一个忠字过于明显了些，急忙递给对面的年轻人一个眼神，迅速跟在后面找补：“文忠、文忠。”

　　隋安全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但心里还是有些忧虑。
　　他能理解隋景明，他跟俞将军同朝为官，不论是出于敬意还是情义，这都是大义之举。

　　可这位小俞将军毕竟还是朝廷钦犯，收留在家中的事情一旦败露，追究起来家中上下家奴院工一大家子人没人脱得开关系，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如果真的像隋景明之前所说，俞将军是奸人陷害，那么从现在的事态来看，这奸必定是权倾朝野的大奸之人。
　　他们如果是真心想把俞将军一支势力剪除，那么活下来的这位小将军无疑就是眼中钉肉中刺一般的存在，即便朝廷不做深究，也一定会有人来把烂摊子处理干净。

　　这两边看起来没有一边是惹得起的。

　　想来想去也只能寄希望于他这位看起来温和文弱的父亲背后还有一股根基深厚的势力，所有他做的一切都是经过细致的权衡之后的结果，而不是一时的文人义气。

　　隋安咳嗽了一声叉开话题，觉得与其杞人忧天，还是先解决生理需求比较重要：“爹爹和表哥刚回府，吃过晚饭了？”

　　“还没，这会厨房应该也备好了，正好一起过去吧。”
　　隋景明说着起身，顺势把对面年轻人刚要抱拳上举的两只手不动声色地按了下去：“既然住在府里，就是一家人了，不用这么生分见外，”说着在他手上轻轻拍了拍：“还有，以后要喊叔父。”

　　隋安又悄悄瞟了一眼那个人，看见他动作轻微一滞，然后点了点头，有些生硬地开口：“叔父。”

　　原本设在外堂的餐桌今天又向外移了一层，摆到了以往年夜饭才启用的外院花厅里，隋夫人已经早早端坐在位上了。
　　看桌上碗筷数量，显然府里来了新人这件事情管家和嬷嬷都比他知道的更早些。

　　饭桌上多了一个人，但规矩却分明了不止一点，传菜布菜全按的是家宴时候的规格，干鲜果品、平盘冷菜、行盘扣盘热汤……

　　隋安觉得这顿饭吃得滋味全无，但传菜进来的小丫鬟显然十分欢喜，各个都要偷眼瞧瞧这位新来的客人，然后才一脸羞怯地退出去。

　　这也难怪，虽然是戍边将士，但这个人身上只有军中英气爽利，并不粗悍，而且又是混血，眉眼深邃长得确实好看……

　　事实上不止小丫鬟偷眼，隋安也一直在悄悄观察他。

　　长得好不好看倒在其次，主要是这个人眼里的情绪实在让他觉得不对劲。

　　每次看向他眼底，静水一样的假象下面都是一片冰凉——悲痛、自责、恐惧、焦虑……隋安甚至都已经分辨不出有多少阴暗冰冷的负面情绪被他努力压制着。

　　隋安性格的特点就是有很强的共情能力，这是从江离那时候就带下来的，大概因为从小就是孤身一人，所以对于情绪尤其负面情绪的敏感度相当高。

　　刚才在祠堂里两人视线接触的瞬间他就有所觉察，现在坐在一起，除了情绪之外，他还注意到这个人虽然面皮上没什么表情，但却一直很紧张——有人站在他身后或者斜侧，他的动作都会有轻微的停滞，而且对于某些声音特别敏感：席间有个小丫鬟不小心碰掉了一旁架勺子用的小铁架，掉在地上当啷一声脆响，声音不大，在场其他人都没什么反应，唯独他动作一滞，身上肌肉瞬间紧绷，手臂上青筋都显现出来。

　　一段饭的时间，这样旁人关注不到的小细节还有很多，隋安越看越觉得心中压抑。
　　在他还是江离的时候，进搜救队之前有过心理学相关教育，这位小俞将军现在的状态是很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

　　原因不难想：之前的军中作战、还有最近一个月以来的遭遇。不提牢狱之灾，单说眼看着近千同胞被杀这一件事，就已经足以让一个正常人崩溃了。

　　理解很容易，但在现有的社会背景下克服如此巨大的情绪压力却不容易。

　　隋安能想到的最坏结果就是自杀，而且从他的观察结果来看，这个人太压抑了，所有的情绪和反应全被他努力的压制下来，最终他最有可能选择的解决方法无疑也是自杀。

　　要救他。
　　这是隋安想清楚之后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

　　尽管完全是单方面的决定，但这种“部分生死选择权”落在手里的时候隋安还是不自觉地有些紧张。

　　晚饭过后隋安带他回房间，府上王婆子带着几个小厮过来送了一趟被褥衣物之类的东西。
　　东西放下，王婆子却有些支支吾吾，借着送水果过来的幌子将他带到了房门外，说话也遮遮掩掩：“小少爷，老爷说、说新来的文忠少爷舟车劳顿，您让让他，让他睡里间床上……”

　　东院隋安住的小正房有两间，里间是卧房，外房窗边还用屏风隔出来了一张夏天小憩的凉榻。
　　最近天气也不冷了，隋安没什么所谓，一听她这样说便脆快点头：“来人是客，应该的。”

　　“哎！小少爷就是懂事！”王婆子如释重负，立时喜逐颜开：“那我给您把凉榻收拾出来，咱们多铺几重褥子，保证让小少爷睡得舒坦的！”

　　隋安指一指房间里：“把里面床上被褥也给人换新吧，毕竟睡过了。”

　　“放心吧小少爷！”王婆子乐呵呵地冲他拍胸脯：“老婆子伺候您这么多年，少爷还不放心么？”

　　隋安笑笑，接过她手上的果盘，跟她一同进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