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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若遗所思 ...

  •   话虽如此,我却还有着很多疑团未曾解开。但看着她那艳若春花的面容,不知为什么,我的心中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敬畏之意,不敢再追问下去。
      窈娘心思敏锐,已觉出了我的异样,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傻瓜,不要多想了,虺蛇是穷凶极恶的妖怪,我杀了它只是替天行道,并不是我一味地只知滥杀伤生。反而是你……”
      她柔腻的手指轻轻划过我的面颊:“倒象是我前生的孽缘,虽是初次谋面,却叫我怎样也抛不去、丢不下……唉,只怕我多年修行……要毁于一旦了……莫非真如娘娘所说……这是我命中该遇的劫数?”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低低的叹息。不过她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们一直偷偷来往,不觉已是将近一年。我托辞要在舅家安心读书,不肯再回九江府去,窈娘自然也不会提到,要回她的故乡巫山。白天她杳无踪迹,但一至夜深无人之时,她便会来到小楼之中,与我偷偷幽会。
      上已节那一天,我向舅舅撒谎说要出去会友,偷偷带着窈娘到郊外去游玩。窈娘一路上都紧紧地拉着我的手,显得特别开心。尤其是当我们在一个无名的山谷里,发现了一大片青芷草和兰蕙时,她竟然欢呼雀跃起来,简直就象一个孩子。
      我看得出她对那些香花异草,确实是发自心底地喜欢,便想要帮她采一束带回去,她却坚决地制止了我:“邱郎,花草也有生命,也有灵性,我们采它回去,只能观赏一时,却害了它们的性命,又于心何忍呢?还是让它们自由自在地生长在这野地里,我看着倒欢喜得多。”
      她那娇艳的面庞,映着青翠的山色,真象是一朵最美丽的鲜花。
      虽然没有明媒正娶,但在我的心中,早把她看作了是我的妻子。而她侍奉我也极为周到,温婉贤淑。我们的感情一天比一天浓冽,到得后来,我几乎渐渐淡忘了初识她时,那风雨之中跃下高楼的轻捷如烟的身影,忘记了那挥舞宝剑剌向妖蟒的飒然英姿,忘记了她不凡的武功和神秘的来历;而只是自然而然地,将她当作了一个娇弱可人,需要我来照顾安抚的小女子。
      她似乎对我热衷的功名并不感兴趣,但她也并没有劝阻。只是每次当我热切地向她描述,将来我会让她享受怎样的荣华,又会带给她怎样荣耀的诰命时,她总是淡淡一笑,说一句我完全不懂的话:“可是邱郎,这些东西,我都是用不着的啊。”
      但到得后来,我的身体却开始渐渐有些不适。初时只是咳嗽不止,后来时时发烧,不思进食;到得最后,竟然虚弱到卧床不起。便是勉强说上两句话,也要气喘半天方才平息。
      舅舅大为惊讶,请了大夫来为我诊治。大夫只说我是五内虚寒,开过几剂药方。舅舅天天叫人煎药让我服用,我的病却总是时好时坏。
      窈娘对我的病也是心急如焚,不忍心再有片刻离开我的身边。渐渐不避形迹,有时白天也留在我床榻之旁侍候。舅舅家里很多人都见过她,最后连舅舅都知道了她的存在。
      有一天舅舅过来探视我的病情,他坐在我的床边,先是说了几句闲话。过了半晌,他犹豫了一下,说道:“迟儿,我听说你在这楼中,收留了一个女子,是也不是?”
      我脸上一红,低声道:“甥儿不孝,未经父母媒妁之言,便与这个女子结下了私情……可是她颇执妇礼,实在是一个极其贤淑的好女子……只等我病好之后,定然会禀明父母大人,到时还要麻烦舅舅成全……”
      舅舅叹了一口气,说道:“迟儿,这个女子来历不明,焉知不是大户人家逃亡的姬妾、或是不守闺训的小姐?这倒还罢了,若是什么山精树怪之辈,只怕你将来连骨头都剩不下呢!”
      我急道:“舅舅何出此言?她只是一个修道的术士,我……我还亲眼见过她杀过妖怪呢!”此言一出,我立觉失言,因为我和窈娘约定过,那晚之事绝不告之第二人得知。
      幸得舅舅并不在意,说道:“迟儿,你先别怪舅舅胡说,你看自从你遇见那个女子之后,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不管吃过多少草药,都是没有什么起色。我看那些见过她的人说,她容颜美色,异于常人。天底下的普通女子,哪有生得那样美貌的道理?更何况,”
      他顿了一顿,又道:“咱们府中的章道长也说,据他夜观星象,看出府中近日来妖气冲天,黑云蔽空,竟然是有大妖怪隐身其中。你说,章道长指的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舅舅近年来笃信道教,一向都请有道士讲经炼丹。那个章道长是数月前被请入府中的,据说他妙解义理,法力通玄,最得舅舅敬重。既是他说的话,舅舅自然十分上心了。
      舅舅见我意似不信,当下提高声音,叫道:“四儿!”
      脚步声响,四儿从外面慌忙走进屋来,叫道:“老爷有何事吩咐?”
      舅舅道:“你将你所看到的事情,讲给公子听听。”
      四儿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我,有些胆怯地说道:“公子,四儿说的都是实话,你……你可不要见怪。”
      我摇了摇头,他才吞吞吐吐地说下去道:
      “前日晌午,我奉老爷之命,前来探视公子病情,看新请的那个大夫开的药效果如何。可是公子睡得正熟,我没敢打扰,便准备悄悄地回去。
      正要下楼,我忽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无意之中探头一看,只见一只生着黑黄相间的毛皮的小狸猫,迈着细碎的脚步,正沿着楼梯一路小跑上来。俗话不是说得好吗,叫猫来财、狗来富。我看它生得十分灵巧可爱,便起心想将它抓来养着玩儿。
      当下我不敢惊动它,轻手轻脚地闪到楼梯一边的角落里,偷偷地盯着它的动静。
      它一路小跑上来,直到公子卧房之外,方才停下脚步,用小爪推了推房门。但因为大夫吩咐过,说公子的房门一定要关紧,以免伤了风寒。所以每次我出来之时,总会将那门上暗拴扣上。公子你是知道的,那暗拴扣上之后,屋内屋外都可打开。但如果推门的话,却是推不开的。”
      我微微点了点头,心中没来由地轻轻一颤,竟然有些不想再听下去。
      但是四儿已经继续说下去道:“我见那小狸猫用小爪推了几下门,可门扇都纹丝不动。它坐在原地,歪了歪头,又用小爪搔了搔下巴。那煞有其事的模样,真是象极了人在凝思时候的样子。
      我差点笑出声来,正想现身出去将它抓住。却见它突然化作一道红光,竟穿墙进入了房中!”
      我的大脑里嗡地一声,突然间一片空白:“你是说……四儿,你是说……”
      四儿的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当时的情景把他吓得不轻,至今还心有余悸:
      “小人……小人已经知道那狸猫……那狸猫定然是只妖怪……当时吓得本来想拔腿就跑,可是突然想起公子你还睡在里屋,当下也顾不了那么多,就跑了过去。
      我一边在心里大念“南无阿弥陀佛”,一边急急取下暗拴,猛地推开房门!
      我一进房门,一眼便看到公子好端端地躺在床上,看样子象是睡着了。我舒了一口气,不敢叫醒公子,强行壮起胆来,在房内四处扫寻那只猫妖的踪迹。
      突然之间,我看到公子床后帐幔一动,当即被吓了一跳!我本以为是那只猫妖出来了,谁知……谁知……谁知出来的,居然是那位……那位姑娘……那位被公子叫做‘窈娘’的姑娘。自从公子病后,我在公子房中看到过她几次,我知道……我知道她是……是公子最心爱的人儿。”
      “她看见了我,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柔声问道:‘你在找什么?’我连忙说道:‘我……在找一只猫儿。’她笑着说道:‘我一直在这屋里,哪里有什么猫儿进来了?’我下意识地看看整间卧房,哪里有那只狸猫的踪影?
      我不敢再打扰公子,加上窈娘姑娘又在房中,便连忙退了出来。下楼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方才我上楼探视公子之时,公子房中根本就没有人呀!那么这位窈娘姑娘,是在什么时候进入公子的房中的呢?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之中,除了那只狸猫,我根本没有看到有什么活物上楼来啊。除非……除非……”
      四儿说到此处,看了看我的脸色,不敢再说下去。
      我全身一阵发软,脸上发冷,想必脸色难看之极:“你是说……窈娘她,她就是……”
      只听一人朗声说道:“善哉!妖性本恶,色色空空,施主你可要小心在意啊!”
      舅舅惊喜地叫道:“章道长!”
      门扇开处,一个道士大踏步走了进来,他身穿一件褐色道袍,头上戴着登云冠,手上执着的一支灰白色拂尘随风飘动,真有出尘之概,确是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四儿连忙搬过一只凳子,放在我的床前,请那章道长坐下。他一把捉住我的手腕,两根细白的手指在我腕脉上轻轻一捺,沉吟半晌,却不言不语。
      舅舅心中关切,连忙问道:“章道长,依你从脉象看来,我甥儿的病情可有好转?”
      章道长皱眉道:“依公子脉象来看,尺滞脉滑,微弱难辨,确是妖寒入骨之象……只怕是有性命之忧啊!”
      我突然想起窈娘那关切焦急的神情,心中那一丝寒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绝对不是窈娘,窈娘她对我那么好,她绝对是不会害我的!”
      那道士松开我的手腕,叹道:“所谓胭脂陷井、红粉骷髅,公子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沉迷于女色不愿自拔,也是在贫道的意料之中啊!
      不过公子须要知道,那女子原是千年狸猫修炼成精,为巫山群妖之首,道行极为高深。当日它因与一条虺蛇争夺地盘,二妖一路从巫山斗到夷陵,但这狸猫精道行胜过蛇精,虺蛇终于被她杀死。恰在此时遇见公子,狸猫精见公子人品清秀,真元淳厚,才化为美女来到公子身边,所谓恩爱缠绵,说到明白之处,其实不过只是为了盗取你的真元。”
      我大惊失色,失声道:“你……你怎么知道……那虺蛇之事?”
      章道长微微一笑,舅舅却忙说道:“道长法力高深,些须小事,怎会逃得过他的眼睛?”
      四儿插话道:“自那日我看见那狸猫精后,便禀告了老爷,老爷问过章道长,章道长叫我小心注意那个……那个狸猫精的行迹。昨日晚上,我将熬好的药汁送来时,公子也在睡梦之中。她……她已经来了坐在公子身边,接过药碗,却没有立刻唤醒公子服药。我虽然有些害怕,但料想她不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一个下人下手。所以壮起胆子问她,要不要唤醒公子服药。
      她不答言,只是挥了挥手,叫我先行回去。我故意大步下楼,弄出很响的脚步声,但又偷偷地潜了回来,躲在公子卧房的窗下。过了半晌,我听屋里没什么动静,便直起腰来,大着胆子,从窗纸的缝隙里向里面偷偷看去……”
      四儿哆嗦了一下,我紧紧靠在床背上,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阵发热,又一阵发冷,我看见四儿的嘴在不停地翕动着,那声音却象是来自遥远的地方:“……我看见……看见她将一粒绿色的药丸,放入了公子的药碗之中……”
      屋里突然寂静下来。
      我想起那个难忘的风雷雨夜,想起她神秘莫测的来历、相处时欲言又止的神情、种种古怪不解的举止,我想起那条能作人言的绿色巨蟒,她和她都是属于一个族类!不由得我不心胆欲裂,一股莫名的寒气迅速弥漫在胸腔之中。
      我终于控制不住心头的恐惧,一把紧紧拉住那章道长的衣袖,颤声道:“道长!你可一定……一定要救救我呀!”
      第二天便是寒食,我只是推说身体不适,不愿吃她拿来的任何食物,甚至不敢喝她送来的水,自然也不肯服药。我的病体本来虚弱,这样不肯进食,到了下午时分,整个人已经是疲累不堪。
      窈娘信以为真,她紧挨着我坐在床边,忧心如焚地一遍遍问我:“你想吃什么?只要你想吃的东西,我一定会帮你弄来。”
      我实在是避无可避,只好胡乱说道:“我想吃橘子。”但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橘子?
      她犹豫了一下,道:“好,我马上出门去街上找找。或许有人把冬天的橘子保管得好,也未尝可知。”
      她前脚刚走出院门,四儿便随后进来,按照章道长的吩咐,将一只贴满了符录的青花瓷瓮,偷偷地放在了门扇的背后。四儿也躲在门后,手中拿着一张黄色的符纸,章道长在上面用朱砂画了许多古怪的图形符号。
      那只青花瓷瓮是章道长的法宝,据说有收妖的奇效。章道长再三交待,只要将妖一收进瓮中,就要立即贴上那张符纸。只须一枝香的时分,瓮中妖怪就会形神俱灭。
      我远远地看着那只小瓮,心里乱七八糟,也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我们等了很久很久,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四儿蹲在墙角,将符纸挂在门后的拴子上面,又挪了挪酸疼的双脚,望着我道:“公子,咱们还要再等么?”
      我刚刚开口说了句:“算……”
      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紫色的身影闪了进来,那是她!是窈娘!
      她双手捧着一捧小金橘子,满面笑容地向我奔了过来,欢喜地叫道:‘邱郎,你看这是什么?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话音未落,我看见那只瓷瓮轻轻一晃,陡然金光四射,正笼罩在窈娘身上!
      她“啊”地惊叫一声,身子晃了晃,手儿一松,捧着的金橘尽数掉落到了地上。整个人瞬间化作一道青光,“嗖”地一声,便被吸入了那只瓷瓮之中!四儿眼疾手快,一把从门背后扯下那张符纸,“啪”地一下就牢牢地封在了瓮口之上!
      他转过头来,欣喜地叫我道:‘公子!妖精被封住啦!’
      我已是呆住了!她竟然能被那只瓷瓮吸入,说明她确实不是人类,而是一只妖怪。
      地上到处都滚落着她带来的金桔,象是一颗金色的心,突然摔到了坚实的地上,瞬间便摔得四分五裂。
      我的耳边又响起了她刚才那欢喜的话语:‘你想要吃的金桔,我跑了好远的路,终于给你弄到啦!’
      那滚落一地的金桔,每一枚都金灿灿的,那种明亮的金色狠狠地剌痛了我的眼睛。
      就在那一刹那,我想起了我和她许许多多的往事。想起她给我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棉衣棉裤,想起我深夜读书时她递到我手里的那一盏香茶,想起冬日里她每次睡觉前,都用自己身体将被窝焐热,才会让我躺进去……除了她害得我的身体越来越差之外,我问遍自己的心底每一处角落,也真的说不上来,她有什么不好。
      我终于忍不住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爬到那只瓷瓮跟前,不假思索地一伸手,猛地掀开了那张符纸!四儿惊恐地叫起来:‘公子!你疯了!她是妖怪啊,你放她出来,不怕她把你给吃了?’
      可是我什么都不想管了,妖怪也好、狸猫也好,如果她想吃掉我,那就让她吃掉吧。人活一世,总会有死的那一天。与其百年之后,我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泥土里,还不如让我今日就葬身于她温暖的腹中。
      我双手热切地扶着那只瓷瓮,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瓮口。我殷切地盼着她化作一道青光,马上就从那只瓷瓮里飞了出来,又那么俏生生、笑盈盈地站在我的面前。可是,符纸撕开好久了,瓮里却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没有青光,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我颤抖着抱起那只瓷瓮,从瓮口向里面望去,里面静悄悄的,只有半瓮清水在轻轻摇荡,午后的阳光照在水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从那一天开始,我不肯再吃任何食物。
      舅舅害怕了,远远地请了我的父母过来。白发的双亲在我跟前苦苦地哀求哭号,我终于不能安心了。夫妻之义,反哺之德,都是在人伦之列,任是哪一桩,都不能轻易舍弃。
      我的病,倒真的是慢慢地好了。但我宁可相信,这是因为章道长的丹药起了效果。
      我已彻底地将功名丢到了脑后,平日里除了吃饭,我便是贪恋着睡觉,我总希望在梦里能见着她的倩影,可是她的芳魂连我的梦里都不来。
      莫非她真的已经神魂俱灭了么?每一思及此处,我的心便痛不可当。
      不能相思,不愿相思,誓绝相思,却又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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