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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Chapter 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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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2
从八岁到十岁,周琅身边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八岁以前,看管她和母亲的是另一波叔叔,母亲在他们那里受尽了折磨。
八岁以后,那些叔叔不见了,换成了高叔叔、袁叔叔和黄叔叔。
不只是他们,还有高叔叔的妻儿,黄叔叔的妻女,以及袁叔叔的儿子。
他们的孩子都比周琅小,有时候会跟着叔叔们一起过来。叔叔和母亲就在房间里说话,他们的妻子负责做饭,儿女跟着周琅一起玩。
后来这两年,母亲再没受过欺负,周琅也再没听到过楼上传下来母亲的骂声,可是每一次他们从楼上下来,面色却都是严肃的。
周琅看在眼里,并不多言。
黄叔叔的女儿问起来,黄叔叔的妻子只说,他们是在开会,商量工作的事。
开会、工作?
周琅有些不解,她从没见到母亲出门工作。
不只是母亲,住在这几栋白房子里的人,都不像电视里演的那样去上班,更不像村子里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那么,母亲的工作是什么?
周琅倒是经常看到母亲坐在笔记本面前,忙起来时经常到半夜。
母亲手边总是放着一摞摞的账本,她一页页对着账,总是皱着眉,有时候还会咳嗽,即便已经很疲倦了仍是不肯休息。
这两年,周琅的生活过得很平静,可是母亲却逐渐焦虑起来,对她也有更多要求,每天都会灌输一些东西给她,让她牢记,让她练习。
周琅大部分都会听,尤其是母亲说的关于“男人”的一些话,她记得尤其清楚。
而八岁那年在土坡上见到的跛脚男人,也因此成了一个警示钟。
随着时间推移,周琅感觉到母亲的焦虑紧张越发明显,仿佛无形中有双手正在控制推动她们。
母亲说:“你这样散漫下去,等以后回去了,可怎么活下来?”
周琅问:“回去哪里?”
母亲说:“回去你爸爸身边。”
周琅有些惊讶,原来她真有个爸爸,而这个爸爸大概就是三位叔叔嘴里提到的“周先生”。
周琅心里有千般疑惑,但太杂乱,还不成型,到最后只化作一句:“是不是只有我学习好了,他才会喜欢我?”
母亲神情一时变得复杂,看着周琅的眼睛,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你不需要讨他的喜欢,只要你凡事都做到最好,他自然就会喜欢。”
周琅没有接话。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说到“活下来”。
难道她会被杀死,就像高叔叔对待那个跛脚男人一样?
自从跛脚男人消失以后,周琅对这几栋房子里的人就额外关注,平时话不多,一双眼睛却没闲着,脑筋更是时刻转动。
而这样一观察,也令她看到了许多和电视里演的生活不一样的东西。
周琅努力回忆着,她过去似乎是上过幼儿园的,但那时候的事情已经模糊不清,她没有像别的小朋友一样去上小学,也不知从几岁开始就和母亲生活在这栋白房子里。
她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所知所感,都来自母亲的教导。
周琅走神片刻,听到母亲说:“不过就算他喜欢你,你也不要依赖他,要警惕,要防备。还有他的妻子、女儿,无论你做得多好,她们都不会喜欢你,反而是你越出色,就要越小心。”
这不是周琅第一次听到母亲提起父亲的妻子、女儿,这里面的关系虽然复杂,可她也明白一些,大约就像是《灰姑娘》和《白雪公主》这两本童话书一样。
周琅问:“那我应该怎么做?”
母亲说:“不要露出自己的真实性格,要谨慎、小心,少说话,多点笑容,观察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但不要轻信,无论他们对你的态度怎么样。不要对人露出你的喜好,也不要让人得知你的恐惧,要习惯孤单,习惯孤独。”
阿琦一口气说了很多话,仿佛要将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统统灌输给周琅,即便她知道周琅只有十岁,理解不了这么多,更记不住所有。
周琅她似乎也感受到不一样的信号,她的眼神里浮现出疑惑:“妈妈,这些道理你以后可以慢慢教给我。”
阿琦露出复杂的情绪,周琅看不懂。
随即阿琦说:“你长大了,你要学会独立,就算妈妈不在,你也可以的。”
周琅问:“为什么你要这么说?难道你不和我一起回去吗?”
阿琦笑容苦涩,却没有接话,只是顺着周琅的头发。
阿琦的动作虽然温柔,周琅心里却渐渐升起恐惧。
周琅不知如何表达,只能拽住母亲的袖子,在手心里攥成一团。
母亲的态度令她意识到一件事——她们有可能会分开。
……
这之后连续几天周琅都睡不安宁,半夜时常被噩梦惊醒。
梦里的她被一群人强行从母亲身边带走,她的反抗、哭喊无济于事,那些人将母亲扔在地上,还去打她、辱骂她。
周琅醒来,眼睛早已湿润,再难入睡,就一个人坐在昏暗的房间里瞪着窗户,直到外面的天色渐渐亮起。
在后来的几天里,周琅逐渐想明白一件事,“周先生”的妻子、女儿,应该是容不下母亲的。她是那位周先生的女儿,所以可以被接受。她要和母亲分开了,而在周先生的家里,她也会受到那对母女的欺负。
周琅想清楚了,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她想,只要她不见了,周先生的人就无法带她走,那她就可以回到母亲身边,不用再分开。
于是,就在这天下午,周琅“失踪”了。
袁生三家人和阿琦都急坏了,因为距离和周先生约定好的送周琅回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就在袁生三人进村找周琅的时候,阿琦也去翻找周琅的卧室,发现她的离家出走是有计划的。
周琅带走了一个背包,换掉了平时穿的裙子,改穿裤装,还带了一些零食和水,拿走了所有零花钱,甚至还带走手电筒和一盒电池。
等到袁生三人从村子里回来,将探知的情况告诉阿琦,阿琦这才得知周琅有可能是和那个叫“章鱼”的男孩跑了。
那男孩姓章,因为熟悉水性,村里的男孩就叫他章鱼,至于真实姓名,村里无人得知,只知道他是村子后面立心福利院的孩子,时常偷溜出来。
于是就在这天晚上,袁生三人又一次出门,直奔立心。
结果周琅根本不在那里,那个叫外号“章鱼”的男孩倒是在,却说根本不知道周琅离家出走了,和她也不熟。
袁生三人到底是老江湖,打眼一看就知道男孩在撒谎,当场没有逼问,只是和立心的院长打好招呼,让他们盯着男孩的动向,一旦发现他偷溜出去不要阻止,找人跟上,再给他们捎个信。
事实上,周琅离家出走这件事还真和“章鱼”商量过。
“章鱼”名叫章严云,他比周琅大几岁,不仅早熟而且机警,他就将周琅藏在立心外面废弃的仓库里,说那里平时没人会去,就是有点偏僻,晚上很黑。
他还问周琅胆子大不大,怕不怕黑,怕不怕老鼠。
周琅摇头,比起和母亲分开,她宁可面对黑暗,与老鼠为伴。
章严云告诉周琅,等到那几个叔叔发现她不见了,早晚会找到立心,立心一定会怀疑他,所以他在那几天里是不会去找周琅的。
章严云还将仓库后面的洞指给周琅看,洞很小,但十岁的周琅骨架纤细,她可以钻进钻出,要是在里面待烦了,就出来透透气,只是别到处乱跑。
周琅逐一记下章严云的话,一个人在仓库里待了两天。
仓库里的黑暗对她来说并不可怕,和她们母女在生活中的遭遇相比,黑暗就显得温和多了,它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包围着自己,温柔地存在着。
至于老鼠,周琅倒是听到过几声,但它们没有打搅她。
她还喷了很多防虫液,但即便如此,露出来的皮肤仍是被咬了几个包,钻心地痒,痒得发疼。
每过几个小时,周琅就会看一眼电子表上的时间,并在本子上记录下来。晚上天黑了,她就用手电筒照明。
周琅想着,这个时候周先生的人应该要来接她了,要是他们发现她不见了,是不是就会放弃计划?
这样的想法持续了半天,直到太阳快要落山了,消失两天半的章严云终于出现。
周琅欣喜若狂,从洞里爬出来,来不及活动双腿,就接过章严云带来的面包咬了起来。
她真是饿坏了,现在包里只剩下两小包饼干和一瓶水,一整天都舍不得吃。
而章严云就站在那儿,看着矮了自己一个头的周琅狼吞虎咽,此时的她哪里还有第一次见面时的精雕细琢,脸上和身上都是污渍,头发乱糟糟的,就像是流浪山间的野丫头。
周琅吃到一半,噎着了,一直打嗝儿,拿出包里的水往下灌。
章严云笑出声,而就在这时,忽然响起“咕噜”一声。
周琅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向章严云的,问:“你还没吃饭吗?”
章严云说:“我不饿,等回去了再吃。”
周琅又看看手里的面包,问:“这该不会就是你的晚饭吧?”
她将没咬过的地方掰下来,递给他:“你也吃。”
章严云笑着从上面撕掉一小块,塞进嘴里说:“我尝尝就行,我不爱吃甜的,你吃你的。”
周琅却犹豫了。
沉默了几秒,章严云又说:“行了,待会儿咱们出去走走,透透气。”
周琅问:“可是,要是撞见袁叔叔怎么办?”
章严云:“放心吧,我之前去河堤看过了,亲眼见到他们开着车出去了。不过可能晚一点他们就得回来,所以咱们得抓紧时间走。”
周琅不疑有他,收拾好书包,跟着章严云一前一后离开立心的范围。
她本就不是安分的性子,骨子里也是叛逆的,加上常年的“居家”生活,令她对外面的世界总有无限地渴望和好奇。
但同时,她也害怕。
那是一种对未知得恐惧。
周琅一开始跟章严云上路时还觉得兴奋,她看着路灯下的影子,又看了看章严云,再向四周张望,全是陌生的环境。
这还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想不到这里的路这么宽。
直到后来路越走越远,离开村子的范围,上了大路,周琅才察觉异状,心里也越发不安起来。
周琅问章严云:“天都黑了,咱们还要走多久?”
章严云双手插在口袋里,笑着说:“再走走,不着急。”
过了十分钟,周琅又问:“还要继续走吗,还不回去?”
章严云说:“嗯,慢慢走。”
又过了一会儿,周琅站住了,脸色古怪地看着他。
章严云也停下来,转身迎向她的目光。
周琅问:“你不用回立心吗,你出来这么久,不怕他们找你?”
章严云张了张嘴,没说话,却已经不笑了。
周琅观察着他的脸色,又说:“你今天很奇怪。”
章严云叹了口气,朝她迈了一步,同时拽住她的手腕,说:“别问这么多,跟我走就是了。”
周琅一把将他甩开,往后退:“你先把话说清楚!”
章严云又一次靠近她,周琅继续往后退,两人较着劲儿,僵持着。
片刻后,章严云妥协了,说:“你放心,我不逼你,我也不会伤害你。”
周琅见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仔细琢磨了一下,脑子里突然生出一个念头:“你是不是见过他们了?”
章严云又一次张嘴,脸上划过一丝心虚。
周琅看得真真儿的,她一边往后退一边说:“骗子。”
章严云解释:“我要是不骗你,你能跟我走这么远吗?我保证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带你离开,这也是你那个姓袁的叔叔让我这么办的!”
周琅脚下顿住:“是袁叔叔?”
章严云说:“是啊,他说我要是不这么做,有人就会找到你,伤害你,到时候我还会连累立心。”
有人会伤害她?是谁?
是周先生派来的人,还是其他什么人?
周琅狐疑地问:“那你之前说看到叔叔们开车出去了,也是假的?”
章严云“嗯”了声:“我是看到很多车,但不是出去,而是从外面来的,就往你家的方向。我猜你那个叔叔说的人就是他们,不过……”
“不过什么?”周琅问。
章严云说:“不过,要对你付一个小姑娘,也不需要出动那么多人吧?”
没来由的,周琅心里一咯噔,又问:“那后来呢,他们一直没走吗?”
章严云点头:“嗯,一直没走。”
周琅脑子里白了一瞬,她都来不及想清楚该怎么办,双脚已经做出最诚实的反应,掉头往回走。
章严云很快追上来:“都说了你不能回去。”
周琅绕过他,说:“我要去看我妈。”
章严云又一次追上她:“你那个叔叔只说他们会伤害你,没说会伤害你妈啊。再说还有你那几个叔叔在。”
周琅脑子里乱糟糟的:“你不明白!我必须回去看看!”
可事实上,周琅自己也不是很明白,那只能解释成本能。
周琅拔腿就跑。
章严云没办法,只好跟着周琅一起跑。
他比她大几岁,也有力气,虽然可以制住她,却并没有这样做。
等到周琅跑累了,虚脱地瘫在地上,章严云也停下来歇脚,喘着气跟她说:“行了,我陪你回去,你别跑了。”
……
等到两人走到小白楼附近,老远就看到那边亮着灯,路边还停着几辆陌生的车。
章严云建议走小路绕过去看看,周琅便跟着他跳到坡下面,借着阴影的遮挡一路靠近小白楼。
来到近处,周琅就趴在土坡上,见到她家的门口站着六七个陌生男人,一个个穿着黑色衣服,每一个都孔武有力,面无笑容,看上去很不好惹。
这些人虽然陌生,但周身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和袁叔叔他们一样。
章严云压低了周琅的头,小声说:“你别冒出去,这形势不对劲儿,你一个小丫头能做什么,先看看再说。”
这时,又从小白楼里走出来两个男人。
哦,或者应该说是少年。
他们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一个身材魁梧,一个身材颀长,五官有些相似,穿着虽然休闲,质感却好得多。
再看两名少年和其他男人的站姿,似乎这里的人都听命于他们。
然后,就见两名少年你来我往地说了几句话,魁梧少年的脸色沉了下去,而另外一个始终面带微笑。
微笑少年又说了两句,魁梧少年被激怒了,一把抓住他的领子,另一手比着拳头就要揍人。
而那些孔武有力的男人们立刻站出来三个,试图要阻挡。
可魁梧少年背后却是更多的人,很快将那三人挡开了。
下一秒,魁梧少年将微笑少年甩向地面,他踉跄两步站住了,直起身时仍在笑。
周琅和章严云在暗处将这一切看进眼底。
周琅没有发声,只是在脑海中回忆着母亲说过的话,却没有一条提到周先生身边有这样两个人。
章严云问:“奇怪,怎么没见到你那几个叔叔?”
周琅心里也生出疑惑。
就在这时,从屋里又走出两个男人,一个穿着便装,手里拿着个医药箱,像是医生,而另一个则西装笔挺,行头比周围的保镖们要讲究些。
医生来到两名少年面前,摇了摇头,脸色凝重地说了几句话。
魁梧少年又问了两句。
另一个西装男人回答了,魁梧少年脸色变得更难看。
看到这一幕,周琅的脑子有一瞬间的空白,可当那空白散去,她很快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周琅根本来不及细琢磨,她的冲势突然,快得章严云根本没来得及压住,他本想跟着出去,却碍于形势忍住了,很快又猫下头。
周琅跑得飞快,还是从暗处来的,瞬间引起空地上男人们的注意,同时升起戒备。
两名少年被保护在中间,那穿西装的男人喊道:“什么人!”
周琅已经跑到眼前,站在那里喘着气,直勾勾地瞪着面前如同山一样的一整排男人。
众人也借着灯光看清,这是一个身量瘦弱的小姑娘,浑身都脏兮兮的,身着长衣长裤,梳着马尾,双拳紧握,眼睛是锐利的,还透着野性。
包围圈里的魁梧少年第一个反应过来:“你……你是不是周琅?”
微笑少年已经笑容不再,同时眯了眯眼,上下打量起来。
周琅却没理会两人,脚下一拐,飞快地拐向小白楼。
两名少年跟着追过去。
周琅已经冲进门口,先是被客厅里的一幕吓了一跳。
她印象中那三个无所不能的叔叔,此时正跪在地板上,没有任何绑缚,身上还有伤,其中尤属袁叔叔最严重。
袁生三人见到周琅也是一惊,他瞪着眼,朝周琅使着眼色。
而另外两位叔叔则相继松了口气。
周琅顾不得许多,只问:“我妈呢!”
这次,三位叔叔全都将目光回避开。
两名少年跟进来,魁梧少年一下子抓住周琅的肩膀,说:“周琅,我们是来接你回去的。”
周琅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往楼梯上跑,同时喊道:“妈,妈!”
魁梧少年正要跟上阻止他,微笑少年却将路挡住,还摇了下头。
就这样,周琅畅通无阻地上了楼,奔向卧室。
此时的阿琦躺在卧室的床上,身上盖着被子,双目紧闭,看上去是安详的,只是眉头微微皱着。
周琅站住了,喘着气看了半晌,随即轻声靠近。
“妈?”
等走近了,周琅才发现母亲的唇角泛着一些白色痕迹,脸色也是青白的。
周琅掀开被子一角,去抓母亲的手,却是冰凉的。
她一下子跪在床边,偏偏就是不敢伸手去探查母亲的鼻息。
周琅就这样呆滞了许久,脑子里空荡荡的,心里更是无限的恐惧。
直到身后突然出现一道声音,将她仅存的“幻想”打破:“梁阿姨已经过世了,节哀。”
周琅身体一震,转头瞪向来人,正是那个微笑的少年。
他这会儿没有笑,一双眼睛也正盯着她,表情是冰冷的,目光是审视的,里面还有一些周琅读不懂的讯息。
周琅的眼泪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身上只觉得冷,彻骨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