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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风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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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不来吃晚饭的消息传到了姥姥的耳朵里,她恨恨地说:“这孽障成天上蹿下跳,回了家尽是装模作样。”刚说完,笼子里的鹦鹉炫耀般扇动翅膀,大声叫嚷:“装病!装病!装病!”姥姥马上识破她的诡计,登时沉下脸。
服侍在旁的苏雅低头避开老人锐利怨恨的目光,用力绞帕子,房间里只听到水滴在银盆里,滴滴答答,答答滴滴。姥姥阴着脸,热乎乎的湿意接触肌肤,本来是很舒服的,心里烦躁,扔下帕子,苏雅去捡,粉颊映着融融的烛光,黑布衫的前襟是五彩的织锦,一道道橘黄碧绿桃红,像是春天五彩的梯田,她戴着月牙形的银项圈,银白的月牙凝固在他眼底。
侍女们互相看了一眼,嘴角隐含一缕笑意,纷纷退出去,拉上重重帘子。帘子里传来沉闷的声响,当地一声,像是铜鼓闷响。苏雅轻轻咬着鲜红的嘴唇,解下首饰,脱去衫子,只剩一件雪白的中衣,若隐若现不算结实,但也不算单薄的肌肉,驯顺地站在鹿皮毯子上,姥姥拿起皮鞭,重重抽在背上,后背立刻留下了一道清晰的印子。
苏雅没有躲闪,双足如同被烛泪牢牢定住的蜡烛,纹丝不动。啪啪啪,又连续几鞭,疼痛的感觉席卷而来,她紧紧咬住牙齿,没有做声,只是呼吸越来越粗重,胸腔中翻滚极其痛苦的鸣叫,压抑在喉咙里。
姥姥望见她沉默的姿态,顿觉无趣,心头漫上一阵烦躁,往公主的院子里急火火地赶去。一进门,鞋底踩着一样沙沙的东西,往下一看,是一根根微黄的松针,散乱在血红团花的地毯上,她胡乱躺在床上,背对着门口。她爱干净,见到如此糟糕的房间颇为不悦,又想起女孩儿着实可恶,上前揪住她的耳朵:“你还装病?”
公主喊着疼,说:“山上风大,头痛!”她狠狠揪了一把她的手臂:“你今天练了多少,就给我装样子。辛辛苦苦替你找了师父,你不学好,只顾玩耍。但凡有个成器的,我也不必受气!”
公主被拎起来,也不装睡了,蓬头坐在床上,烛火在断眉闪动,像一枚金色的黄蜂,舌尖吐出的话语比虫子还要教人刺挠:“那你趁早再生一个嘛!一回生二回熟,又不是没做过!”一个个字,化作毒针刺向他,她大为震怒,扬起手就给她来个耳光,她定是不肯白白挨打,头一缩,避开了。姥姥异常恼怒,拂袖而去。
公主听她脚步声停息了,一骨碌下床,推开门,见门口团团围着三圈家丁,顿悟自己被禁足,心下十分懊恼,马鞭甩在地上,噼啪炸响,炮仗落地一般,家丁们泥胎木偶似的动也不动,她只得悻悻回屋。
公主的父亲早逝,母亲又另外成家,便让自己原配的母亲抚养女儿。中原人没法理解婆婆养育儿媳和其他男人的孩子,但在东女国,没有女儿的家庭将儿媳妇当作女儿继承家业,好几代大小国君是婆媳,抚养公主的姥姥姓萧,祖上中原南方人氏,富有资财,鼎力支持公主的母亲顾氏登上王位,萧郎君亡故之后,顾氏为了抚慰婆母丧子之痛,亲自让萧姥姥抚养女儿。公主的亲姑姑虽然在,但多年生病,反而仰仗的是这位老当益壮的姥姥养孩子。
姥姥雷厉风行,治家甚严,既想让公主知书达理,又担心她过于文质彬彬,失去当地世家的支持,正如她长年礼佛,虔诚至极,又特意命人一年四季不断煨桑,请法师祷告,以示亲民。在这样奇怪的家庭中,公主竟然越来越顽劣。姥姥为了防止坏人引诱孩子,又对下人分外严苛。
苏雅见姥姥走出房门,才捡起衣裙穿上,背上肌肤裂开的疼痛让她浑身冒汗,粉汗流下,狼狈不堪,她稍一走动,疼痛加重,只好颤颤巍巍走出门。守门的侍女挤眉弄眼地拨开帐子,她吃力地点头示意,一只脚堪堪走出,听到一墙之隔鞭子的声音,不禁浑身一震,不提防侍女们故意松手,门帘落下,帘子本来便是厚厚的皮子,又镶满珠玉宝石,沉甸甸的,不亚于木板拍击,苏雅躲闪不及,硬生生受了这沉重的一击,踉踉跄跄,险些跌倒,身后是几声轻笑,背后一阵湿意。
她勉力支撑着回到自己的房间,脱下黏湿的衣衫,才发现血迹斑斑,汗水浸湿了伤口,一阵阵痛楚伴着灼热袭来。她口中咬着帕子,往后背洒下止血药粉,上完药,才发现脸上湿淋淋的,镜中面如白纸,挣扎着支起身子换了干净衣裳,重匀粉面,特意往两颊多添了些胭脂,掩盖没血色的面容。
苏雅摇摇摆摆来寻公主,见她在榻上假寐,枕在胳膊上,露出右脸,闭着眼睛,不见左边的断眉,倒也眉如翠羽,肤如凝脂。她伸手想要摇醒她去床上睡觉,手刚触着公主的肩膀,忽然听到外面吵吵嚷嚷,夹着尖利的哭叫声。
公主睁眼:“吵什么?”苏雅出去半晌,回来说:“厨房有个小丫头手脚不干净,撵出去了。”公主虽远离庖厨,但也知道厨房没什么贵重的,金银器都由管家看守,好奇地问:“她偷了锅子还是麦子?”苏雅听她问得憨直,笑了笑:“是鸡蛋。”“不过几个鸡蛋,罚她银钱就是,怎么留不得了。”
公主吃了一惊,她知道姥姥为了保养,时常用蛋清,和清水一般稀松平常。苏雅深知其中缘故,小国主担忧公主的安危,暗中下令不得用品行有瑕疵之人,不让人钻空子,便说:“鸡蛋不值几文钱,可若是哪天有人留了心,肯下功夫买通这些贪心的下人来害您,就是大事了。”她担心提及小国主惹公主不快,故意隐去了。公主似懂非懂,喃喃自语:“不值几个钱,怎么还有人偷呢?”
苏雅深知她少不更事,性子有些古怪,捧了茶水给她吃,解下她的青金石项链,包在丝帕中,垫在枕头下,哄着她睡了。
翌日仍是禁足,便晚起了。苏雅来替她梳头,公主从妆台里拣出一块银子,同她说:“给那丫头送去,她怕是饿肚子了,去偷鸡蛋吃。”苏雅早已打听清楚,那丫头在王府能吃饱饭,但家中食指浩繁,才铤而走险,公主虽不十分明白原委,倒也是一片善心,便应承下来,将银子装进荷包,然后系上青金石项链。
公主盯着光亮亮的铜镜里的人影,说:“你大晚上烧火做什么?”苏雅再机灵,也被她问糊涂了:“我几时去烧火了?”公主哼了一声:“你不烧火,脸红成那样子?”
苏雅脸上热辣辣的,慌忙出门,一气走到了河边,初秋的凉风一阵阵贴着水面刮来,她才觉得面上不那么烫了。她脚底踩着硬硬的卵石,低头一看,叹道:“十八岁的人了,脑子和石头一样,不开窍。”她的眼睛掠过河面,发现一朵摇曳的红花,暗自称奇,定睛一看,原来是岸上的火堆,犹如一朵赤红的莲花,飘飘渺渺的哭声从河畔传来。
她走到跟前,忽然撞见一个眼熟的人,才想起这是昨天见过的——被赶出去的丫头的母亲,再看火里,已经看不清脸了,只看出女人的轮廓。她立刻猜出那侍女寻了短见。灼热的气息扑在苏雅脸上,她却觉得浑身如坠冰雪,耳边尽是凄凄切切的哭声,一家老幼掩面哭泣。
东女国体面人家丧礼也像中原豪门那样极尽哀荣,对于贫家来说,唯一的随葬品便是亲人的眼泪。苏雅听闻,忍不住心头酸软,忍着眼泪,走到逝者亲娘的跟前,柔声劝慰:“大娘,不要太伤心了。”将一团素帕塞到她的手心,那个哭哭啼啼的妇人见到帕子里的银子,为着这份好心,越发伤痛,哭得更加大声。苏雅低头垂泪,方才觉得离火焰太近,背上颇为不舒服,伤口痛痒,于是边拭泪边离开,不觉走入一个僻静之处。
等她抬头,发觉四下无人,尽是及腰的青草,如同步入深绿的湖泊,不禁心底发凉。转身要折回去,忽然脖子上有冰雪般的凉意,却见一道寒光横在肩头——一个瘦小的姑娘手中的弯刀逼近她的脖颈,苏雅看到她的右脸上有一枚虎头刺青,马上知道这是小国主的侍卫,忙说:“我是王府的侍女,不小心迷路。”说罢,掏出一枚牙雕令牌,对方接过来,细细地用手指摩挲纹路,刀刃却没有放开。
苏雅十分害怕,对方悄无声息拦住自己,武艺十分了得,万一不问青红皂白开杀戒怎么办?她汗流浃背,听得一声细微的哨声,肩头一松,那侍卫立刻收起刀刃,如灵蛇一样潜入草丛。不远处的佛寺钟声如云,吟唱声一叠叠漫开,嗡嗡地冲进耳朵里,苏雅胸闷,匆匆忙忙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