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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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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濡软温情的低吟,时而又脆脆的,朗朗中自带一股子淡淡的风情,一股子直渗入了骨子里的魅惑。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滴滴答答,似是有什么落下,又溅起,脆脆的,清清的。
徐风微扫,低低的,凉凉的,拂过颊边,再绕出一个弯去,旋而慢消,悄悄的,似美人掩卷呜咽。
这声音是……谁的声音……这里又是……哪里……
慢慢睁开了眼,便是漆黑犹如贪兽的怪石嶙峋,细细的水珠在好似舌尖的那一点上凝起,愈来愈大,终是慢慢滴落。
滴滴答答,清脆的,悠远的。
慢慢起身,一股子满是冰寒之气的微风徐徐而来,绕身便是一种沁寒,刺肌彻骨。
那风在洞中徐徐而旋,徐徐而消,慢慢缓缓,呜呜咽咽,似是低低泣诉的美人。
站起来,走去两步,再走来两步。手脚完好,身子亦是完好,周身是无一处受伤。
明明,是从断云崖上摔下,怎么会……
“有人救了你。”
此一声骤然响起,心下便是恍然惧惊,这里居然有人!
这是怎样的内力,竟可掩藏气息如此之密,毫无外泄,若无后来之出声,怕是怎样亦无法察觉。
这个人……
“我现在是‘凝魄之识’,你感觉不到是正常的,感觉得到才出问题了……”
侧身,抬眼,便见那不远之处,一人抵膝而坐。
碧发以白缎束起在颈后,再绕过肩来,纷纷洒洒,系数在周身铺陈。眼眸亦是碧色,深则如墨,肤白似雪,唇红若血。
只一眼,便惊觉是一股子浑然的妖冶,丝毫儿不需多加修葺。
那一身衣裳,亦是怪诞得很。白色对襟,一排儿似是系扣的自上而下,紧袖窄袂,墨色长裤,一双长腿倒是好看得紧,赤足,不着鞋袜。
起身,那人慢慢走来,在面前站定了,倾身,一双碧墨眸子流月似星,细细的打量,“……长得是挺漂亮的,就是太女气了,不好。”
“你……”
“我叫宫狩碧罗,嫌拗口就叫我碧罗好了……”宫狩碧罗直起身子,再慢慢踱至一旁,拾起垂在身侧绛紫锦袖于指间戏玩,“……我说你们啊,穿这么厚的衣服,还有这么大的袖子,都不嫌麻烦累赘的吗?”
心下莫名淡淡厌恶,骤然侧身退开,再冷声,“放开。”
“好,我放开……那你能不能别板起脸,我不喜欢,听说你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笑一个给我看看好不好?”似是不谙察人脸色,宫狩碧罗放了锦袖,复又笑脸吟吟,“……你笑给我看的话,我就告诉你是谁救了你……”
“不……”
“碧罗,他醒来没有?”
骤然如醍醐灌顶,赤箭穿扉,当胸而过的,是一股子生生的伤,悲哀的痛。
这声音,这声音……
多少次梦回惊醒,是他吐出温言婉语;多少次孤苦无依,是他悄然柔声暖意……
甚至,甚至,在那没有他的日子里,多少次的浅眠,梦中都是他的笑靥,是他拥了冰冷的身子,一声,一声的低唤,小妍,小妍,小妍……
那股子刻骨铭心的暖,便是生生浸侵了血肉,怎样,亦是抹不去的……
箫隐,箫隐,隐哥哥啊……
眼角是略略的痛,唇角却是扬起,慢慢侧了身去,轻笑,“隐……”
“醒了,便好生歇息罢。”
宛如寒风忽至。
那样漠然的眉眼,那样漠然的话言,不带一丝儿感情的,竟不知是深深掩起,抑或是,不复存在……
“好生歇息”?
甚至,甚至,一句低唤都不曾……
那样狼狈的摔下崖来,那样千疮百孔的摔下崖来,那样切切思念着的摔下崖来……听得耳中的,便是此一句,仅此一句“好生歇息”……
……这……算什么……
细细挑起唇角,眉心舒开,慢慢走去一步,执起他的手,小心低唤,“隐哥哥?”
“……我去练武。”良久,淡淡的,他亦是声音极低的应了,再伸了手来,只轻轻拂了,便拂开那握在腕间的双手。
转身,颜色无甚变化,却仍是淡漠得,可怕。
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离开。
寒风灌进来,是彻骨的凉意,灌满了他的,和我的衣裳。
再打着旋儿,夹起几朵雪色冰花,徐徐,徐徐落下,卷起,再落下,再卷起……
那是一种冰寒,冰天雪地的寒,血液,骨骼,经络,皆被生生冻结的,冰天雪地的寒。
心下是痛彻肺腑的难受,然后,便是酸楚难耐的悲哀。
他生气了,隐哥哥生气了,是真的,生气了。
只有这一次,足下没了气力,再走不上前,再无法动弹。
……无法……求得他原谅……
…………
“我恨她!她让我失去了你,甚至让我无法挽回你……我恨她!为什么要救她?!!”
“你闭嘴!!不许你恨她,我不许!!”
“……为什么……你还在保护她……她在你的心里,便是如此重要吗?……她伤害了你,小妍,不要欺骗自己,是她伤害了你……”
“啊啊啊啊——!!骗子!你才是骗子!你不是我的隐哥哥,骗子!滚开!滚!!!”
“小妍……”
“滚!!!”
…………
“为什么你可以相信别人,却不相信我?!!
“……为什么同样是背叛了你,她可以即刻获谅,我却连解释都不行?!!”
…………
太任性,太任性……
总以为不管多任性,他总会包容,总以为不管加诸身多么无理,他总会原谅。却总是忘记了,他亦是再普通不过的人,亦是再普通不过,会爱,会恨的人。
一直,一直以来,所有的不开心,所有的恼恨,皆是一股脑儿的倾倒在他身,哪一次,他不是淡淡的应了,淡淡的,不作他语。
总是心下埋怨,作的跟个木头一般,好生无趣。却总是忘记了,这,便是他给予的,最大的温暖。
那温暖,是安心。
他不恼,他不恨,他无爱无求。可是,他亦会恼,会恨,会有爱,会有所求。
只是,只是,若那些儿是我不想的,是我不愿的,他便统统收起,不要了。
可是,人啊,总会有难以忍受。
他,终是,无法忍受了吗……
终是,恼了……
喉间蓦然腥甜,心悸之下骤然攥紧衣襟,“哇”的一声便是猝出一大口嫣红。
气急攻心……
这是,第几次了?
这身子,终是开始衰败了罢……
抬了手来,慢慢擦去唇边血痕,再抬眼,便见那白衣墨裤衣裳怪诞的妖冶男子宫狩碧罗,正急急走去,口中似还念念有词。
“箫箫!他吐血了啊,你真的不留下来陪他吗……”
陪?
垂睫,细细看指间。手心苍白,嫣色红线蜿蜒在掌缝,指缝,再自指间汇起,滑落,洇在绛紫纱袂,便是一朵艳丽绽开的红梅。
眉梢慢慢,慢慢的挑起,无言俏笑。
自然是要陪的,只,这一次,换我来追随你。
这最后的命,是你的,只是你的,只为你,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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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那寒风时饶的洞窟,眼前便是雪色茫茫,纯净无瑕,一片未染之地。
小桥流水,冰封银花,琼树玉枝,缥缈无尘烟。
潺潺水流声听来闲逸,间或一两株梅树傍溪而立,梅花满树,飘香四溢。宽宽的木桥架起在半冰的溪流之上,桥上的积雪颇是不薄,有脚印显现,伶仃顺去,愈远愈远。
再远一些儿,依着那一淙细细的溪水慢慢走去,九曲三弯后便可见到一方废墟。
积雪已掩去原先的痕迹,只依稀可瞧出,那原本该是一座木屋,只不知何因坍塌。
废墟之上,两座新扫的坟。
积雪不厚,显出那新扫出的泥土,并着再简单也不过的墓碑,以剑为笔,稚嫩的笔调细细镌刻了墓主人之名。
巫毒,巫琉。
这里是……雪谷……
巫毒,敬若天神的老者,巫琉,倔强如斯的少女。
如烟往事,好似便在昨日,此时历历清晰,件件过目。
牙尖嘴利的小公子,坚守誓言的守护,温婉娴柔的女子,紫衣华服的少年……
相隔八载……竟,还能再至这里……
只,斗转星移,物是人非,当年那牙尖嘴利的小公子已长大,温婉娴柔的女子已不在,紫衣华服的少年已离去,一切一切的过往,一切一切的曾经,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心下怅然,便走了至墓前,慢慢跪下。
前辈,小姐,年少无知,当年多有得罪,那抱歉之语,便在不久后,亲自对你们说罢……
落雪无暇,心寂皎然。
抬首,望漫天细白霰下,覆面微凉。
纯白无疵的世界啊……
“这里的是什么人,怎么你和箫箫都郑重其事的来祭拜……”无声无息,赤足站在冰寒的雪地,白裳墨裤的男子扬起一双碧墨的眼,满满是吟吟笑意,“是熟人吗?”
熟人……吗?
我轻笑,却是慢慢点头,很轻,很缓,慢慢点头,“……知晓他们的名字。”
“知道名字就是熟人了?”宫狩碧罗亦是笑,不依不饶,“那我和你算熟人啦?”
“你若想,便是罢。”
“啊?”伸了手去挠头,他似有些儿反应不敏,“什么叫……”
“碧罗。”不及他说完,我唤。
“什么?”
“隐哥哥……他怎会在此?”
“他拿走了我当在一轩的行云流水刀,被我发现了之后说想变强,想强到可以杀死一个人,我就带他来这里练刀了……”宫狩碧罗慢慢,慢慢踱着步,再垂了首,似满是玩味的看着雪地上细细的脚印,愈来愈密,愈来愈密。
然后,不疾不徐,缓缓,缓缓的走至墓边,倾身,细细拍了那厚厚的纯白之地,缓缓坐下。
“……箫箫在武学方面是个天才,放着这么好的天份不用简直就是暴殄天物……”弯起眼,他笑得极轻,极漫不经心,“……可惜他的左手是废的,日常生活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不能用弓箭和长武器,不能应付远距战,只能近身战,杀伤力虽然大,可是因为不能很好防御,危险度还是很高的……”
指尖在绛紫罩纱的袖中攥紧,垂睫,只看了那墓碑之上稚嫩,却很是细罥的字眼,唇角轻扬,淡淡,淡淡的,“我知道……”
……我知道……
八年前的那个夜晚,那一剑,虽未伤及性命,却从此毁了他的一只手臂。
我知道的,我又怎会不知,这是他为我受的伤,是他给予我的命,是他铭刻在我心底的,抹也抹不去的,最深的情……
侧身,抬了眼来,眸底最深的一处,便是那梅树间,凌然起舞的深蓝皎然之姿。
刀锋凌烈,精气勃然,腕膊轻转,锋回路掩。
眼为星,星为现。耳听八方者,并眼观六路。
引指流星,长划破空。轻斥万物,百花凋零。
刀柄所缀结花流苏轻飒飒的扬,雪色梅花扑簌簌地落,再被卷起,再落下,如此则尔。
其中而裂,满目花已成雪。
梅香莲香弥漫,交错相摩,浅红蓝碧,落英缤纷。
宫狩碧罗站起,拍拍衣裳,极缓极缓的,极淡极淡的,开口,“箫箫不喜欢说自己的事情,可是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一人,他正在为了那个人的愿望拼命呢……你——知道是谁吗?”
“……我知道。”
“你又知道了。”宫狩碧罗笑,慢慢走去一步,“……是你真的很聪明呢,还是……”
“恩?”
“没什么~”他站住,半侧首来,唇角始终噙一抹淡淡的笑,似有似无,若隐若现,谴倦也似的,“唱首歌给你听吧,我唱歌可是很好听的,是歌星啊……”
走过多少黑夜和白天,快乐悲伤,你陪我穿越。
脚步渐远回忆却搁浅,阖眼浮现,相遇那一天。
眼泪流不住时间,要怎麼实现。
那个梦,未竟的誓言……
风雨中,我紧握,许下的承诺。
回首过尽了千帆,还依然执著。
这一生,有何求,知心共把酒。
两颗心交汇时候,写下最深刻的感动。
就算注定无限的遗憾,不错过,不放手……
………………
…………
……
两颗心交汇的时候,写下最深刻的感动么……
慢慢,慢慢的,扬起唇角,抱膝坐下,只仰首,看漫天霰雪纷纷,梅影疏淡,幽香馥郁,绵绵悠长……
……沉夜色,有人是紧紧的护住怀中细小的人,只因答应了他执手偕老……
……衮水上,有人如不要了命一般,拼了命的跳入水中,只因眼见那不会水的人落了水……
……芳草居,有人蓦然自暗处走出,只因那任性的人独自离开……
……湘篁花谷,有人羞涩的垂首,额心相抵,耳鬓厮磨,只因面前的人字字箴言,当众直言喜欢他,爱他……
…………
心啊,若是经历了,便会一直记得,恪尽职守的记得,再也,忘不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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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生若梦,云移魂驰。飒飒晓风,咄咄沫雨。连壁成色,为绀之棺。冬阳暖雾,冰河暗瀑。晚来天雪,相偎红泪。飞火流星,千秋尽胧。寒泽倾身,心念皠魄。敛昏之晨,悄然肃杀。万物死伏,风华升华。
皠魄皠魄皠魄……
是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功,但若摒弃了那凌厉锋染的利势,一姿一行,一旋一拂,一颦一笑,一言一语,所为皆是风华绝代,极姿尽妍,堪为谪仙之舞,佳人之姿。
扬眉,眸尽之处,兰衫翩跹,英姿飒爽,心下便是轻笑,俏生生的,轻笑。
你练一式,我便练一式。
你劈开一处岩,我便毁去两方木。
你愈来愈强,愈来愈强,炼的是心,是脏,是筋,是骨,炼的是冷血肉,铜八脉。
我愈来愈伤,愈来愈伤,衰的是神,是气,是精,是元,衰的是坏四肢,败百骸。
我与自己打赌,赌的是你的心,我赌你会心动,赌你会心疼。
而我,必赢不可。
你允我天荒地老,我便与你执手偕老。
这一次,换我来陪你,换我来,追随着你,这命,本便是你的,只是你一个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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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日,行云刀法愈磨愈锐,长刀出鞘便是飞霞似火,灿若流星。
皠魄,亦陪练了八日,一日一式,终至终章,风花升华。
风花升华,弦出之时凡类悸动,心念宛转,便是万物死伏,是为睥睨世间,傲笑红尘,风花升华。
“锵铃”
天魔弦收回时,劲芒骤歇,同声而响,行云流水刀堪堪旋刀回鞘。
“砰——”
轰然巨响。
残河断流,木桥尽毁,漫天纷扬的细细霰雪里,木块碎石簌簌落下,吱嘎怪响之声绵延不绝。
皠魄,行云刀法,相聚之时,竟是真真破山焚地之力。
“哎呀,如果没有心意相通,默契到一定的程度的话,这样的力量是很难做到的,你们真是……”踩着残河边嶙峋的碎石,宫狩碧罗赤足不变,亦似不觉疼痛般轻笑,“……箫箫,你在别扭什么呢……”
“碧罗兄费心了……”只淡淡应了,蓝裳男子负手而立,侧过身去,神情不变,“箫某很好。”
“好~你很好。”宫狩碧罗懒懒附和了,跳下雪地,“离子这些天呕的血都可以刷墙了,你看你那眉头皱的,真搞不懂你,有什么是不能说出来听的……”
“碧罗。”蓦然轻唤,我垂睫,只看那绛紫纱袖上卷云祥纹,瑞鸟金线,淡淡,淡淡的,浅笑,“是我,对不起他……”
“哈?”宫狩碧罗似甚是不解,碧墨的眸子略略扬起,星波流转,却终是敛起,转身,“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是一定要说对不起的,算了,不管你们了……一会儿会有场大雨,记得回来躲雨……”他略略侧了身来,眸光潋滟,拂掠过睑,一字一字,似是箴言,“……不想死的话。”
绾好衣袖,轻轻点头,我扬起唇角,笑容甜美,“好。”
“好好好,就怕到时候变不好了。”宫狩碧罗轻叹,转身,赤足踏雪,慢慢踱入石室。
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一定要说对不起的……吗……
这是多久了,这样的话,竟是从他人的口中说出,从他人的口中,对我说出……
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时候,我……
犹记得,年幼时,有人牵起自己的手,小小的脸边霎时便红了一片,真真可爱的紧。好奇的询了他,他说,也不知是怎的,自从被亲过之后,每一次被碰触都会很热很红。
那时候,自己是伸了手去的,愈发捉弄的戳着那红通通的脸颊。
有一个人啊,从来都不会说话,他总是将自己想要的东西用力的抱在怀里,用力的去珍惜,去守护。有一个人啊,从来都不会争夺,因为他知晓,是自己的,便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纵管怎样费力的去争夺,亦是夺不得的。
有一个人啊,总是不会说喜欢,因为没有说过,所以更不知该怎样去喜欢,他只是拼命的爱护,爱护着那自己独有的,只属于自己的那一点小小的幸福。这个人,他不会说出来,从来都不会,可是,他给予的,却是最温暖的幸福。
因为他给予的,是安心,是不论何时,都可以依靠的安心,是不论何地,都不会离开的安心。
“轰”
天边炸雷近,只一声,便连数声,一霎时电闪如白昼,倾盆大雨已瓢泼而下。
雨水模糊的视线尽处,梅树下,兰衫的身影傲然挺立,劲然如翠竹。
隐哥哥啊,若你说不出来,便由我来说罢……
雨滴似珠,落在脸边,落在脖颈,落在衣襟……一下,一下,是生生的疼,沁骨的凉。
绾起已尽湿略沉的衣袂,垂睫,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走过碎石,走过残河,走过雨化的雪地。
衣裳逶迤,污雪绵延,方及融化的地面跨过残河面,是蜿蜒而形的殇阙。
箫冢隐抬首,看我一步一步走来,眉心便是一下一下深蹙,唇角愈发紧绷,“你……”
走至他面前,我停下,只弯了眼角,轻轻的,温婉的笑,“我冷。”
他怔愣,眸中事一闪而过的错愕。
然后,慢慢张开手臂,就像从前的那无数次一般,张开手臂。
衣裳尽湿,子夜墨发凌乱,如珠的雨水落在面上便是生生的疼,视线的尽处,面前的近处,是被模糊了的容颜。
他不笑,亦不语,只张开了手臂。
只张开了手臂,便是依靠,便是最温暖的依靠。
雨水落在眼角,再慢慢滑下,滑下颊边,滑下唇边。
……咸湿,苦涩……
我伸出手,慢慢抱起他的腰,再慢慢倚在他的肩窝,只低低的唤,“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
隐哥哥,隐哥哥,隐哥哥……我的隐哥哥啊……
他应,一声,一声,不厌其烦。
“恩,我在,我在这里……”
我在,我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不离前后,常伴左右。刻子铭心,生死相随。相与成契,与子成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抬手,慢慢,慢慢的挽起他的颈,仰首,倾唇。
红唇相触,软语相依,缠绵俟摩。
命不久矣又如何,下一刻便会死又如何,只在此刻烟消云散,消逝雨中。
我只要你,我愿舍弃所有,却不能失去你,我只要你。因为,最初的最初,我便只有你……
你允我天荒地老,我便与你执手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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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大雪绵延数里,凡尘一切皆茫茫,鹅毛般大的雪花纷纷洒洒,一时,遮蔽了视线,遮蔽了广袤地面。
风将树梢的积雪抖落,却仅是刹那,雪便再次积满。
这一年的冬,极早,极寒。
湘居。
苍竹蔽枝,落雪潇潇,簌簌声不绝。
再远一些儿,便是厮杀屠戮之声,极轻,极不清,却是真真切切的传入耳内,避亦避之不及的。
商御城站在廊下,只静望霰雪,静听落言。大大的手掌轻拍廊柱,拍上了,便再不离开。
走伊昔,计残雨,过暖风,闯飞花。
小妍,小妍,委实不失天之骄子,委实不愧右执法清霜之子,委实不负那第一黄蝶。
秦淮,秦淮,清霜,清霜……
你恨我吗,你定是恨我的罢,杀妻辱子,定是严于法常的你所无法容忍的罢……
清霜,清霜……
我负你,是我负你啊……
年少时,骄纵狂妄,死了心的看上那来中原执行劫杀的扶桑北国右执法清霜,使尽了无数手段纠缠,终换来清霜青眼有睐。清霜行完劫杀回去,又使尽了无数手段好容易和箫凭栏去到了扶桑。
然后呢,自己毁去了一只手,清霜毁去了一身武术,那北国之主似是总算同意了这桩婚事,只放了狠话,清霜再用不得清霜之名,再不得踏上扶桑土地一步。
……这算是哪门子的同意……
回来时,清霜说,总算可以活着,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恩,是罢,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可是,可是啊……
箫凭栏救了一个人,救了一个差点儿命丧人口之下的人。
那是一个孩子,一个小沙弥,很漂亮的一个小沙弥,总是穿着很好看的衣裳,追在箫凭栏的身后,箫大人箫大人的唤。
箫凭栏依着涟涟碧水的样儿,给了他名字。
绿淇。
绿兮淇水漪,绿淇,很漂亮的名字,就像那孩子一样。
箫凭栏允他,若他武功可以很好了,便收他作徒。却在那孩子专心练武时,转身踏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航船。
从此,再不曾回去。
清霜说,箫凭栏负了那如淇水般漂亮的孩子。
在扶桑,给予平民名字,便是认定了他是自己的人。而师父之称,实便是主人。箫凭栏给予了那孩子名字,又将他留下,便是等同被主人丢弃,是比那花降楼内的最下等娼妓亦不如的。
那孩子会恨的罢,定会恨的罢。
那之后一年,建湘居,立潇湘,鼎力江湖。
清霜改了秦淮为名,亦在同一天,抚着隆起的小腹,笑着说,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孩子的名字,都叫商岚妍。
好。若秦淮认为好,便自然是好极。
孩子出生后一个月,当年那与秦淮并称紫电清霜的右执法紫电亦来了中原,竟是为追随一同长大的姐姐清霜而出逃。
这女子,委实令人肃然起敬。
孩子过周那一天,扶桑来客。
绿淇……不,是四魔人司棋。
他很漂亮,很漂亮很漂亮,风情万千,极姿尽妍,一霎时便已引去了所有宾客的视线。
司棋是代北国之主送礼的。
黄蝶,幻蝶之法黄蝶。
他愿小妍成天之骄子,风华绝代,傲视红尘,睥睨世间。
是极好的礼物,只,秦淮,箫凭栏,更名暖风的紫电,无一人欣然。
他是恨着的,他该是恨着的,可为何,会送着极好的东西……
吾主要赠礼予前辈,我想着或许能见上箫大人一面,就自己要来了。
司棋笑着,恍然如那个黄昏,小小的沙弥被箫凭栏带回,慢慢是甜美的笑颜。
箫凭栏怔然,朗声道谢。
司棋说不用,给我一个住的地方就好,我想和箫大人多说说话儿。
此一住,便是永劫。
那一天的夜里,有人将一只黄色的璘蝶塞进口来,再拼命的捂了。
“……桎梏黄蝶,有子必□□,而后杀之。阻者杀,碍者诛,悖德天下……”
那一双眼,风情万千,淇水一般猗猗汤汤,夜色里亦是瞧得分明……
…………
……
“……你要的,便是我需做的,因了我是箫侍,你是我的主人……”
“……总算可以活着,活着,便是什么都有……”
“……我想着或许能见上箫大人一面,就自己要来了……”
…………
“……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不该救下那样一个祸害,箫隐又如何,他若忤逆,我便亦留他不得……”
“……你这个禽兽!对自己的孩子竟然也下手!你竟然真的对他下手……”
“……连着惑走左右两位执法,你以为,吾主会轻易便饶过你……”
…………
这一生,大风大浪有之,平澜无波有之,软语相依有之,口蜜腹剑有之,爱恨不休有之,权倾一方有之,富甲几时有之……
这一生,活得,真真精彩,怕是,再怎样,亦是不缺了……
秦淮,秦淮,我只负你,这一生,我只负你……若可以,我当与你擦肩,便已终结……
小妍,好孩子,爹所做的,无非是想迫得你变强,迫得你强到足以杀了爹报仇。
那黄蝶,是爹犯下的罪,是爹造下的孽,本不该将你牵扯进来。终我一世寻求解法,却皆毫无音信,倒不如哪一天,死了,或许干脆。
小妍,你很像你的娘,天之骄子,风华绝代,傲视红尘,睥睨世间。
可是爹累了,很累很累了。人活一世,若是什么都经历了,便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便是连生存的意义,亦没有了。
小妍,好孩子,再怎样,有一个箫隐,陪着你那……
答应爹,好好儿的,活下去……
……
“下人已尽数遣散。”红衣如火,灿若流星,斜负赤弦利弓,曰为疏影,飞花垂手立在身侧,面色却是少有的不缓。
“暖风和秦淮怎样了?”将拂在廊柱的手收回,慢慢负起,商御城神情淡淡,仅唇角略略绷起。
“暖风已偕夫人自小道离开,一路行程亦已安排妥当……”少顷,薄唇翕动,飞花终是问出,“……你,定要如此吗?”
“紫电小丫头见了完好如初的秦淮不知开心成什么样子,这一路,怕亦是有说有笑罢……”
“御城!”骤然低唤,飞花眉心急蹙,“你知我并非……”
“我很累……”抬手止住飞花说话,侧了身去,一步一步,慢慢,慢慢的,走下檐廊,走出檐廊。
“凭栏,我很累,真的,我想休息了。”
漫天大雪,雪地之上独伫一抹黑玄。
孤寂,淡漠,一霎时,寒风灌满衣襟,冰冷刺骨。
刹那间,飞花只觉眼角模糊的痛。
想哭,想为这个独自背负着罪孽活了大半辈子的,孤独寂寞的男人而哭。
明明是我,那罪过,明明是我所犯下,可是,为什么,一定要他来承担……
苍天,若你有灵,请给予我机会,给予我赎罪的机会。
不要,不要再折磨他了……他们,商御城,秦淮,商岚妍,甚至箫隐,何其无辜……
苍天,你可曾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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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居,庭园。
风疾无道,雪落有声。
湘妃竹凋零,簌簌落落,梅影疏淡,冰澌溶泄。
“锵铃”
墨弦宛转,青剑低吟,鲜血飞溅雪色地面,最后一名湘居护卫倒下。
细雪皑皑,赤血绯绯,遍地是尸陈,横亘不眠荒野。
艳丽庭园里,一霎时,便已空余二人。
蓝裳采采,绛纱猗猗。
风从积满着白雪的枝头旋转,卷着缠绵不绝的寒意呼啸而下,灌进衣袂,灌满衣袂,灌进衣襟,灌满衣襟。
我转身,挽起绛紫纱袖,细细的抹去减在箫冢隐唇边的嫣红,再扬了眉梢,俏笑无瑕,柔声低语。
“走罢。”
“恩。”沉声应了,箫冢隐伸手来,握起我尚停在他唇边的手,慢慢,慢慢,一步一步的,踏过满是嫣红的雪色,“走罢,进去湘居。”
走罢,进去湘居。
轻执素手,俏笑掩琉璃。轻执素手,此心比天意。
执子之手,共天荒地老。执子之手,只与子偕老。
跫音漫响,石阶上是被细细清扫过,只薄薄一层冰霜。
湘妃竹衰败,颓然的枝叶间满满是积得很厚很厚的雪,沁寒,刺骨。
脚步踏上漫长的石阶,一声,一声,是如古怪而陈旧的老钟也似的,扩溢,逸散……
“……离子,我的血是禁子之血,是世界上最毒的毒药,你想清楚了吗?那个人,你一定非杀不可吗?你……一定不会后悔吗?”
“……这一世,于我,与他,皆是太累。我们为着本不该存在的仇恨而相互仇恨,失去了一切,失去了原本可以拥有的一切……这一世,活着太累,太累太累,我和他,都想休息了。只有死,只有死,可以化解我与他的仇,冲淡我与他的恨,只有死,才是我与他的,真正的,解脱……”
“那么箫箫呢?你若死了,他绝不会独活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鸢尾花丛里,我与小妍早已立下了永不分离的誓言。他若执意去做的事情,我自然不会阻拦,只,天涯海角阎罗殿,碧落黄泉九重天,他去到哪里,我自然,便是跟到哪里……”
“……古人都像你们这样的死不开窍非要你死我活才行吗……阎王爷可不是那么好说话的,说不定就故意让你们下辈子做父子兄弟呢?”
“……三途河边执手相望,便是做一对孤魂野鬼又如何……”
“……离子,你说这话我渗得慌……”
垂睫,轻探入袖,指尖轻触冰凉的,是一只小小的可爱瓶子。
禁子之血,世上最毒的毒药。
抬眼,夜眸尽处,是箫冢隐清婉温暖的笑。
重重纱袖下,绛紫锦袖里,十指交缠,阡陌相扣。
这一世,能遇见你,爱上你,便是我一生,最大的幸福……
扬起唇角,扬起眼角,扬起眉梢,极姿尽妍浅笑间,一双手轻抚门扉,扣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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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岁老人江湖事闻记载:
思明九年,冬降大雪,绵延数里,时至数日而不绝。
时日,芳香公子江离偕青剑箫冢隐独闯潇湘馆,后潇湘馆馆主商御城殇湘居廊下,悉中毒而亡,面露悦色。馆中飞花护法箫凭栏以箭自裁于身旁,随主而去。
芳香公子与青剑,不知去向。
是月,武林泰山潇湘馆一夕崩解,幽冥教风生水起,前幽冥谷财决青行灯尹断聚谷众自立教主,娶前信使卿月为教主夫人,势倾九州,武霸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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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求来世,只愿今生。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恩,成君以诺,必守一生……”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箫隐。”
浓露堪秋容,凉生春意晓。斗帐葱葱瑞烟袅。佩霞符梦,初诞灵妃娟妙。冰姿和玉骨、天然好。
菊韵莲敷,翠眉年少。消得相如共偕老。深斟寿酒,惟愿早对新号。更朝先插上、宜男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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